芙蓉-2003年第1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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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机一跃而起,冲上星群遍布的夜空,她拿出耳机,戴在自己的头上。她靠在椅背上开始入睡。
(我们如何在单人房里放下一张巨大的双人床?)
那一定是我们不再爱的缘故。
出 走
在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只庞大的粗布包,带上所有想象中可能用到的物品(需要的安全感如此重而繁多):在阅读中的两三本书(在咖啡店歇息的时候可拿出来看),硬皮笔记本(用来记录),便携电脑,铅笔,圆珠笔(还是用来记录),香水(有苔藓和睡莲的味道),植物染色纯棉围巾,细跟麂皮凉鞋(这些基本上是闲置)。有时候还会放进一只未熟透的绿色橘子(吃水果有益健康)。
这一切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年女子(盛放之后如果未曾结果就要面对衰落)。在十年之前,她经常出走。所谓的出走是独自从学校步行到离市区中心约五十公里的火车站轨道,背着书包,里面放着高考之前老师发放下来的大堆大堆的试卷和参考书,课本里大概还夹着一两块钱的纸币。带着一堆包袱渐行渐远。
她过早意识到自己的世界(感知到的每一个声音,每一种发生,诗歌,音乐,午夜的寂静),同时她接受了这种信念的缺陷。闭着眼睛听鸟群飞过的声音。阅读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卡尔萨根的《宇宙》(那时她极度渴望懂得生命存在的原理及是否具备意义)。抽从杂货铺买来的一块钱一包的本地劣质香烟。在任何人群中,只要一旦选择相反的路途,就将始终承担孤立无援的压力。她心里清楚。
黄昏的暮色来临,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湿雾,空气中有河流和植物的气味。学校应该已经打响了下课铃,同学们穿着一样的校服,鱼贯而出(为什么在青春最炽热的时候我们其实一无所知)。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她观察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是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交接,这犹如幻觉般喜悦而无限怅惘的时与地……巨大的孤独感,无法抵挡,一个人蹲在田埂上痛哭。哭完之后,把眼泪擦干。走到火车站,然后搭上公车回家。
十年之后,她面无表情行走在一个城市的中心街道上。这个城市远离她的出生地有千里之遥。她走得那么遥远,依然没有看到她生活的边境,只看到时光的界限。她背着一只庞大的粗布包(从包里可找到随时想要使用的东西)。有时候她在梦中回到了故乡。少年时代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展现:排着队去浴室洗澡,等在小店铺面前买零食……旧日往事,在梦中变得温暖而可亲近。她看到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湿气,幽暗弄堂,八月台风,纵横交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飘来蔷薇清香……是记忆中的故乡。
她相信自己在出走的路途中已经遗失了它们。
在北方城市肮脏而弥漫尿味的地铁车厢里,她想起父亲,用手掩住脸哭泣。地铁到站,走出地下通道,然后搭街车回家。
咖啡店里
他在咖啡店看见她的时候,她背一个大的粗布包,常常在下午出现。她不用工作,行迹可疑(工作不会使我们感觉可耻)。她对他说,要一杯泰舒红茶。靠在柜台旁边,面无表情。
背的包太沉,压得左肩往下倾斜,刻出一道深重印痕。他的视线总是最先落到她的左肩,然后才转身从罐子里拿出茶包,放在白瓷杯子里,走到热水机旁边,打开龙头。他的手洁净,清瘦,手背上有淡蓝色的静脉血管,微微突起。指甲剪得很短,指尖的形状,带着天真和暴力。手很大。这样的手,可以蒙住一张女人的脸。或者把一个女人的胸部包裹起来。轻而易举地掌握(请你再试图摸索我的灵魂)。当这双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放在她面前的木桌子上,时间一般是两分钟。她刚好能够结束掉自己的联想。
她说谢谢。然后把茶杯端走。
她在咖啡店里停留。从粗布包里摸出两三本厚书,一个大笔记本,一些铅笔和圆珠笔,香烟,打火机,一个橘子。把所有的东西摊在桌子上,阅读,做笔记,发呆,有时候用手机打电话。每次都是盛装。这个盛装的含义是,她不会像在家里那样只穿着牛仔裤和棉T恤,光脚,头发乱糟糟。她总是记得在出门前抹上口红。
因为她知道她会让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她的嘴唇。
他在每一个客人走进来的时候,大声清朗地说,下午好,欢迎来到星巴克。有时候他说英文。他的头发很黑,略显湿润。他穿黑色衬衣绿色围裙,手里拿一块白色抹布,擦拭柜台的玻璃。玻璃柜里放着蓝霉蛋糕,三明治和矿泉水,食物散发盲目的光泽。咖啡店因为位置偏僻,大部分时间都空落无着。有时候她听到难缠的女人对他说,你要给我最大的那块蛋糕,那块那块……他应对那女人,眼神平和,仿佛抚慰一个不合理的孩子。
偶尔他靠在柜台旁边,若有所思。窗外是公园里的大树,高而疏离的树枝,有鸟群飞过。
她通常在六点左右离开。留下桌子上的铅笔屑,有口红残痕的纸巾,橘子皮,揉皱的纸团。她知道他会过来一一收拾。他的手抚摸过这些曾经离她很近的物品。他们的指纹和气味交织在一起。
这个男人看着她拖沓的脚步。她喜欢一再检索自己的物品,因为缺乏安全感的缘故。她的皮肤粗糙,眼神懒散,偶尔带着粗暴的质问神情。有时候他在她的嘴唇上读到无辜的纯洁。她在关上玻璃门的时候,背上有伤口的痕迹。他猜想其中脆弱和骄傲的比例各有多少。
她对他的欲望发出灼伤的气味。他假装不知。她天天前来(孤独使我们巡回反复)。
不露声色的爱情,有时候是一种罪恶,有时候是一种神迹。
电影和面条
《遇到1967年的女神》。一个渴望买到粉红色雪铁龙的年轻男人,在澳洲的旷野中和一个陌生红发女孩同行。这个男人来自东京。东京的气味是面条的气味。日日夜夜。童年情欲的阴影。一场小旅馆中的共舞和盲的眼。导演更像一个出色的平面设计师,每一个镜头都是画面。颜色浓郁鲜活,泼溅般肆无忌惮。流动的影像充满喧嚣和梦想。
绚烂至极的电影。散发出血液般芬芳温暖的气味。
女孩子一头红发像火焰般破碎。牛仔裤外面穿着蕾丝短裙。没有人知道这天使般的笑容后面,埋藏着的仇恨和创伤。而他只是一个养蜥蜴的男人,有时候一个人独自穿上潜水衣在房间里孤独地打转。生活在每个人的背面,都是一个深渊。
夜色中黑暗的树枝。女孩赤裸地坐在男人的腹部上。她对他说,请你拥抱我,拥抱我,然后一边摆动自己一边开始哭泣。他一开始拒绝,最终因为怜悯而不忍。身体覆盖住女孩哭泣的脸,皮肤在夜色中像滑动的丝缎。在这性感的蠕动的背脊上,看到的只是一个男人的天真和善良。
怜悯的性爱不存在欲望。它是一场祷告。仅此而已。
最后他对她说,我要娶你,带你走。我不能把你丢在一个没有面条的世界里。粉红雪铁龙开向绿草蓝天的旷野。不可思议的美与虚假。她心里说,不会这样,肯定不会这样。
应该是这个男人拎着自己的行李回到自己的面条世界。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的世界。彼此都看得清楚。怜悯也许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但却不能轻易改变生活。
但只要一想起面条和勇气,她就会想起去年夏天的电影。看到男人坐在东京的面条铺前吃面,穿着白衬衣和西服,眉色浓黑。他用浑浊的日语说,东京是爱的气味,是面条的气味。然后他出发去邂逅一个盲的女孩。她爱上一个男子的怜悯。
后来她在杂志社里工作,有时候会加班到很晚。晚餐通常就是独自走进灯光明亮的日本面条馆。厚的长条木桌和木凳。店员是包着头巾穿着围裙的年轻男子,眼眉清净。先送一杯大麦茶上来,然后是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报纸里写着她喜欢的老男人作家出版了他的新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他住在东京。她心里温暖。为什么你可以一直这样勇敢。
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罕见的夏天高温,包围并且沉沦。她没有工作,便什么都不做。每天躲在租住的小公寓里,睡觉,吃东西,看碟。把空调开到接线板烧焦。日日夜夜。关闭门窗。在降至二十度的清凉中,变成一条没有呼吸的鱼。
去年夏天,她独自在晚上的时候出去逛街。吃最辣的螃蟹和小虾。喝很多的茉莉茶。走在灰尘弥漫的道路上,看到有人群在大排档里喝酒,唱歌。在超市的拥挤人流里增加摩擦力。挑了一瓶染发剂。寻思着是买烟草咖还是蔷薇红。站在那里半小时,不断地把这瓶拿起来,又把那瓶放回去,直到对自己厌倦,然后随手就把一瓶扔进了购物筐。
每次坐公车都担心会睡着。公车在城市里兜圈子,路线越走越长。坐空荡荡的夜间空调车。最后一排,靠着窗。位置高,所以双脚悬空,仿佛还是个六岁小女孩时,和母亲去电影院,看到大街上穿梭的喧闹的车流。她在深夜11点走进理发店,把自己的漆黑长发剪掉。每次剪短发,都是因为有难过的事情发生。可后来她渐渐不清楚自己的难过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事(遗忘带来痊愈和复原)。
夏天总是让人感觉冗长,甜蜜,充满焦躁。夏天是童年故乡加了白糖的绿豆冰和西米露。是直抵心扉的刨冰和冰激凌。是生日时候收到的戒指。是恋爱的吻。是半夜醒来看到的闪烁的星。是风中野花的香。
很久以后,这样的夏天变成了记忆。隐约浮现。倏忽不见。
她铺着毛巾给自己染头发。她的电视机前面堆满了DVD,从不看电视新闻,从不看连续剧,只看电影。一场一场。无疾而终。电影好像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梦想,让不可能发生的发生,让不可能实现的实现。这样苦痛。这样甘甜(请记得我夜色中的如水眼光,曾为你闪烁。我因此相信了奇迹)。
她用冷水长时间地冲洗自己的脸和身体。在凌晨的时候依然无法入睡。镜子中看到自己凌乱拳曲的短发,像鸟的翅膀一样伸展。暗艳的蔷薇红。她在失眠的时候看萨根的天文书,看到他说,即使是最近的仙女星座中的M31,也是在两百万光年之外,因此我们所见到的光,是它在两百万年发出,经过漫长的旅途,然后抵达地球。
幸福也是一场两百万光年之外的幻觉。如此虚空,却独自穿越了漫长的旅途。人在旅途中就渐渐地渐渐地不再会倾诉。除了写作(写作是疾病)。
这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安妮宝贝,现居北京,从事专业写作,出版了《告别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蔷薇岛屿》等书。
和泰森打架
张万新
一
我梦见我是一只老鹰在天上飞,我自己吹声唿哨就落下来了,就醒了。我还是那个帮别人看守台球厅的家伙。那时候,每天收入十元,若得二十元,就很快活,就可以哼着歌找家破馆子,切二两猪耳朵,喝杯小酒。像我这种在梦中飞一会儿就觉得累的人,看守台球厅倒很合适,只需机械地应对就可以了。每天都有闲人来和我摆龙门阵,一起消磨时间,竟习惯成自然,像个小圈子似的。
九月的一个傍晚,凉风习习,萤火虫乱飞,没人来玩台球。我正觉冷清,吴医生就来了,比平时早些,他端着一缸老茶,边走边喝。天还没完全黑尽,符麻子、王老师和李光圈也到齐了。我们在阶沿上坐成一排,屁股下都垫了张报纸。李光圈每次都要先摆弄一阵照相机,才和我们说话,眼光随时都瞄着街面,总想撞大运似的抓拍到一幅传世杰作。我们扯了一阵闲谈,才各自有了说话的感觉,袖子都挽起,都想吐几枚象牙出来。
符麻子说:“王老师,你知识多点,你出个题目,我们来争论一番。”
王老师摇手摆头推让道:“还是李光圈先说。你是艺术家,想像力丰富,先说几句怪话吧。”
李光圈拖长音调说:“要得个屁哟……每次都是我当药引子,老子今天偏不先说,看你们怎么办,没得我,你们就不说话了?”
吴医生又朝上挽了几下袖子,抢先说:“都不先表态,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来起个头。你们晓得我今天一天都在想啥问题吗?”
我们都说:“老子又不是你肚皮里的蛔虫,鬼晓得你想些啥玩意。”
吴医生说:“我在想泰森,美国那个拳王。我在想啊,他龟儿要是突然出现在这条街上,和我们全城的人打架,我们是不是打得赢他?我左想右想没得结果,你们帮我参谋参谋。”
我说:“泰森好凶哦,我们一街人可能都不是对手,他一拳一个,打得满街密密麻麻的尸体。”
王老师说:“小张,莫长他人志气。双拳难敌四手,我们一涌而上,打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非死即伤。”
李光圈说:“先莫下结论。依我看,必须先订好规矩,没得规矩不成方圆,要看怎么个打法。如果可以抄家伙,泰森算个鸡巴鸟,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他捅摆起。若是赤手空拳,就难说了,恐怕全城人民一起上都不是对手。”
符麻子大声说:“乱说。没得打不赢的道理。我们全街有多少人?十二三万人总有吧?除开老弱病残妇,也该剩四五万壮年吧?再除开不便凑热闹的官场中人和贪生怕死之辈,也还有两万人。老子不信泰森连续出拳一万九千八百次都不手软,他手一软,随便上个人都打得倒他。”
吴医生说:“你这个道理我也想过,问题是前面倒下一排排的人,大家都心虚了,还有几个敢去送死?”
符麻子说:“这牵扯到人的素质问题,扯到天亮都扯不清,莫说为妙,假装没这个问题。”
王老师说:“人多麻烦就多,人少一些,更容易解决问题。我们不让那么多人去送死。我们可以挑选不怕死的好汉,个个精兵强将,我估计只要五十个人就够了。”
李光圈说:“这些好汉的标准是啥子呢?”
王老师说:“不用其它标准,只要力气大、敢玩命的就可以入选敢死队。”
符麻子说:“还是出钱最管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不定派个街娃就把泰森干掉了。”
王老师没好气地说:“你只晓得钱,莫整天活得像个商人,没意思。”
符麻子来气了,大声说:“我是做生意的,我不活得像个商人该像啥子?像你呀,整天抱着黑板舔粉笔灰?话都不会说,还教语文?”
王老师大声说:“我吃粉笔灰怎么啦?我没坑蒙拐骗。简直乱弹琴,我看你才是个泰森。”
吴医生怕把话题岔开,赶忙打圆场,他左劝右劝:“莫吵嘴,莫吵嘴,我们还是集中精力想办法打倒泰森。”
李光圈说:“符麻子刚才说得也有道理,只要肯出钱,很多好汉就会自动站出来,这样的话,只要二十条好汉就够了。其他人都在街两边站起当啦啦队助威,一起喊雄起。”
我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嘴说:“这二十条好汉不能一窝蜂乱上,应该讲点谋略,排个阵形。”
符麻子说:“小张说得好。乱打一气没得好结果,应该考虑周全,一波一波地冲锋。”
吴医生说:“这个办法好。先派七八个人上去乱打,灭他威风;再上七八个人和他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