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书事 作者:李波-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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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敢出来”。但如果有人据此断言流沙河的自我调侃取法乎西,那就未免太过草率,我们只是说文化上的不同之同,开人眼目而已。吾国历代幽默笑话、反讽自嘲甚多,且不说东方朔、纪晓岚诸辈的诙谐冷趣,就是在许多古代文人骚客的“自为墓志铭”、“自题小像”里也不乏像《这家伙》的自我贬损和风趣,这就是说流沙河的“这家伙”不免受历史上诸多前辈“家伙”的直接沾溉。戏曲家钟嗣成曾夸张自己的丑是“有朝一日黄榜招收丑的,准拟夺魁”(《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画家徐渭自污是“龙耶猪耶”(《自书小像》),思想家李贽谓自己“其性褊急,其色衿高,其词鄙俗,其心痴狂,其行率易”(《自赞》),文学家张岱说:“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诚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仅堪覆瓿。这人耶有没有用?”(《自题小像》)诗人流沙河说:“有喝倒彩的,有鼓反掌的。这老傻瓜,他还洋洋得意,站起身来频频鞠躬。我真替他脸红!”(《这家伙》)
这实足的自我贬损里透露出非比寻常的傲岸不群、深切的孤愤以及无奈的自嘲,也可说是对社会变相的批判与宣战。鲠骨之言以嬉笑之语出之,更能获得出人意表的效果,让人铭记在心。正如法国著名喜剧作家莫里哀所说:“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最尖锐,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规劝大多数人,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效的了。恶习变成人们的笑柄,对恶习就是重大的致命打击。”(《伪君子·序》)流沙河已经在“文革”时经历过无尽的污辱和被动的自骂:“各位革命群众:我是大右派分子流沙河!我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从这样的人间地狱活命出来,还有什么不能嬉笑怒骂,调侃反讽的呢?!自然能主动地看到自我的渺小,进而调侃戏谑,非心理健康,历尽沧桑,看透世相,洞察人生,佻善谑莫办,如此才知道自己原系一“家伙”耳。
二
林语堂先生说:“历史上任何时期,当人类智力能领悟自身之虚空、渺小、愚拙、矛盾时,就有一个大幽默家出世,像中国之庄子,波斯之喀牙姆(Omar
Khayyam),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吾国与吾民·幽默》)流沙河亦是在识得我们人类自身渺小愚拙和现实社会的可笑后,才以幽默讥刺的文章讽世的,亦系一幽默大家也。沐改革开放之风,80年代中后期,西方各种思潮风涌而来,众多主义加入社会对文学的大合唱,批判反省及理性的启蒙,虽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然声音相对多元,一时蔚为大观。稍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文化的声音愈加萎缩,社会批判的锋芒收敛,空洞霉腐的说教泛滥起来,在我们这个法制尚不健全、缺乏理性的国度,知识分子又不能对根深蒂固的制度性弊端作正面的“肉搏”,但是知识分子又必须发出自己独特而理性的声音,找准自己批判社会不公的支点。流沙河先生选择了“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的庄子来表达他对现实社会的针砭讥刺,“拖古人到现代来讲话”,于是《庄子现代版》便应时而生,继而《Y先生语录》也就势出笼。从他由诗贾祸到新时期复出以来,他自述均以歌颂为己任,“若有使命在焉”,后来终于醒了,将歌颂视为“此或一厢情愿之态,今已矣,不说了”。但要看流沙河思想之突变,我们怎样分析,都不如他的“自供状”来得真实:“洎乎八十年代末期,经济改革独足跳踔之弊,渐渐凸显出来,怵目惊心。吏治之不谨也,袖风之不清也,世道之不靖也,社会之不平也,政策之不定也,民主之不行也,文明之不振也,公德之不兴也,使我觉得自己没脸,不好再去歌功颂德。”(《Y先生与我》)
好一则“自供状”,真是一篇声讨社会不公的檄文,虽然社会之腐败不能因此传檄而定,但深得民心是不言自明的。流沙河深知不能用豪言壮语来改世,便用《庄子现代版》来曲线讽世,“著述过程亦即角色改换过程。秃笔一支,不能改革现实,却能变革自身。古今文人皆享有此种蛹蜕之方便,这样他才活得出来,使斯文一脉不至于断绝。要说软弱,也是。”(《Y先生与我》)其实这并不是软弱不软弱,而是每一个知识分子找准自己应对现实社会的支点,不然下面的话你就不好理解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躲避的权利。软弱者怕自己一身弄脏,他只好躲避了。”这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对社会的批判更生猛,更锐利,更可笑,非说真话的真汉子能出此热血之言和大幽默吗?若以笑话看这污浊之世的话,我相信流沙河先生以上的言论与画家黄永玉先生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老汉我因为胆小,遇到好笑的事情总是采取一种战术:‘笑得赢就笑,笑不赢就跑。’倒是很少吃眼前亏的。”(《吴世茫论坛》)自然,方巾跬步之徒,内心霉腐之辈,佻不雅他们是不敢的,但卖友事仇的能耐却是大大的有。所以爱嘲讽讥世之人,遇到这种人就只好“笑不赢就跑”,实施那最后剩下的惟一挡箭牌“躲避的权利”,好在现今要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确实不那么容易,地球村毕竟是大家的啊。
杜牧有诗云:“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插得满头归。”现实你不能改革,你就只有笑笑而已,否则就是只有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苦命。何况你跟别人讲正规的道理,他未必领情接纳,这一点流沙河在《Y先生语录》第43则就有披露,应看作是他写作《Y先生语录》时总的创作心态的显现:会场气氛严肃。Y先生打个吼响的呵欠,惊动四座。
有同志问:“你在干啥?”
Y先生答:“演正经戏,容易疲劳。打呵欠发出放肆的声音,觉得全身舒服。”开会仿佛成了有些人的必修课,但像现在这样文山会海的,无度地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从古至今,确是闻所未闻。但成天开会的人,演这种正经戏,很少容易疲劳的,他们是越开越欢,说白了就是利益驱使人。就像一位猝死在会场的官员,他如果死而复生,Y先生揣度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会跳起来,挺起肚皮吼,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了个!团结的!胜利的!大会!”(第331则)毕竟是Y先生,就像吾蜀已故作家贺星寒所创造的方脑壳一样,爱说大实话。贺星寒在《从庄子到Y先生》一文里,较为详尽地描述了流沙河从《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写作时的心路历程。惜乎该文刊布时,被删其大要,否则更能见出流沙河先生在非常时期的铮铮铁骨和忧时伤世。
“庄子不官不僚,也不运动社会”,“布衣草鞋,糁汤野菜,物质贫困,精神自由”,既像Y先生,也是沙河先生的化身,尤其是“他只躲在陋巷著书,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更是他著书讽世的真实写照。流沙河实在是庄子的异代知己,思接千载,此之谓也。“我是漆园一树苦李,皈依自然,礼拜庄周,所以痒志早已消磨,遇事退让三分,总觉得眼前的都是梦。”(《读〈文革大笑话〉》)我们看出《庄子现代版》对《Y先生语录》施以的影响,更可看到后者承接着前者的余绪遗泽而来,也就是批判社会,幽默讽世,在书中珠联璧合。
庄子用一批歪瓜劣枣——跛子、独脚驼背、啮缺、支离疏等残疾人——来批评显贵的儒家,就把孔子给耍弄了。因为在庄子看来,就连这些并不算健全的人,即下人之质都能知道儒家宣扬的空洞大道理的可笑,独独像“至圣”孔子这样的人要装样子,不明白其间的道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沙河先生也认为,社会的腐化堕落、虚套无聊,人人都知道而不愿说出真相,得一Y先生(贺星寒的“方老壳”亦应作如是观)而天下大白也。老壳方,说明微有“残疾”,无论是智商还是身体;先生Y,表明不像正统的“正”,来路不正,伪劣产品,或发Y言,就是身体(语录里有一则透露他身高只有144米)智商上均不是上上之选,甚至Y先生自己也说:“明明不Y,却冒充Y先生,太不要脸啦!”(第121则)独独他能披露出这些人间非常可笑之事。《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不只是有一条能通达的暗河,而且一脉相承。“Y先生举左手,展开五指,说:‘长长短短,世界多元。’又举右手,展开五指,说:‘重复一遍,历史循环。’”(第65则)两千年前至今日,看似漫长,变化极大,生龙活虎,但其间的堕落霉腐,何尝不是无可奈何的“历史循环”?!
庄子嘲笑儒家亦自嘲,Y先生嘲笑社会亦自污,关键在于他能把几千年的历史搞懂:“Y先生大街上看河南人耍猴戏,笑够了,对三只可怜的猴子说:‘你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昨天。我笑你们,也笑我们自己。’”沙河先生好像不是在研究进化论。
三
从《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其间新释过几十则《阅微草堂笔记》,还写过三篇短文。其一为《尴尬二十四》,其二为《可怕的曾国藩》。前者可视为《Y先生语录》的前奏曲,描述了吾人生活之普遍情状,于今有几人能免尴尬?后者可看作是《庄子现代版》的余绪,因为曾国藩的那套正是庄子猛烈批判的,曾国藩对下属和家人的训诫,洗脑手段,被后来那些“独服曾文正公”的人学着,并发扬光大了“曾文正公”整人的伎俩和花样,其酷烈之程度,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倘若庄子在世,肯定与流沙河先生有同样的感受,他最终也会忍不住说:“啊,多么可怕的老师啊。”
庄子不愧是嘲讽取笑儒家之老手,“鸡有正德,天下无敌”。依我的理解便是,越是瓜娃子,越能在装神弄鬼的表演中修成正果,因此也就“有好多人在表演倒挂金钩”。楚国的一位养德之士温伯雪,讽刺虚伪的儒家,“他批评我时,眼泪汪汪的,一心孝敬,就像他是我的儿。他教导我时,装模作样的,满脸正经,就像他是我的爸。”(《庄子现代版》:279)猛起灌粪,不管民众需不需要他那可恶的大粪,这样的人要遇到一点这样的尴尬:“沿街讲演文明礼貌,忽被舞女揪住不入,追讨夜合钱。”(《尴尬二十四》)当面拿下他伪装的面子,才有可能闭起他那大话假话一大套的鸟嘴。“庄子论道,道在屎尿”,“庄子借粮,被人戏弄”,这样的说法,岂止有趣得紧,自嘲得要命,简直可让人笑掉大牙。自然,Y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嘲笑那种死活不肯退休的“四化”干部时曾说:“一是头脑僵化,二是品质腐化,三是脾气恶化,四是等待火化。”该同志大怒,“向上级诬告Y先生动乱。Y先生说:‘再加你一化,整人公式化。’”如此不可救药的“五化”干部又岂止是个别的某同志,简直成了以整人为要务者的思维路径和肖像写照。
流沙河先生的幽默讽刺自然除了承接庄子的滋养外,还与我们有比较发达的笑话基础有关。所谓笑话基础,并不是指我们的民族比他国民众更具幽默讽刺的细胞和笑的神经。古语云,蓄势既久,其势必猛。推而言之,就是被专制统治压制得越久,民众的声音得不到释放,不能上达天听,即便有幸上达了,也是充耳不闻。于是吾国历来盛行政治笑话,被压抑得过分灾难深重的民众要找一个出气筒,再也没有比民谣和政治笑话更合适的了。复次,性压抑,促使黄色笑话的蓬蓬勃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无不会贩卖几个生动的“黄段子”。继之,文人笑话,汲得民间笑话的营养,或者反映社会生活中的不公可笑之处,颇具批判讥讽色彩。总之,关注弱势群体,间或嘲弄民众自己的可笑之处,都是民众喜闻乐见的。笑话,更高一层次的幽默,乃至讥刺反讽,都是我们压抑无聊生活的一种心理上的补偿,也就是寻得一种活下去的平衡和依据,对专制制度无法正面对抗的逃避,即所谓“逃避的权利”。
流沙河不只是笑话让人“笑倒”,而且他对笑话的阐述亦深见功力,这在《序〈高级笑话〉》一短文里有非常精到的议论。他幽默地说,大家公推他作序(因为此集系包括流沙河笑话作品在内的多人合集),是因为他“可笑性很高”。文章之始,开篇即说:“一群有聊文人,爱讲高级笑话,这是为什么也?四十年来,他们目睹种种可笑之事,默记在心,当时不讲,亦装瓜卖傻也。混到今日,笔舌痒痒,不讲不快,亦不晓得为什么也。”当时不讲,装瓜卖傻,诚实情也,因为这是活命之方。此文与《读〈文革大笑话〉》均作于愚人节,国产的。肝胆与热血兼备的人岂能一笑而了之耶?实乃“笑可笑,非常笑”也。他戏谑地说到笑话的用途:“今后遇事,若不顺心,一笑置之可也。闭嘴目笑,掉头暗笑,拈花微笑,拍桌大笑,岂但可以治病,兼可强身,诸君不妨一试也。”关键是“何况愚妄之徒,到处表演,不能不惹人笑也。‘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竟代代而不绝也”。
创作《尴尬二十四》和《Y先生语录》之前,已对笑话有如此高妙的见地,因而流沙河后来创作的笑话,在谐谑、嗤嘲及与人为善方面类似淳于、东方朔;在“烧腐朽,烛黑暗,笑声点燃一把火”方面则相同于果戈理、谢德林;既有卓别林、侯宝林亦庄亦谐、有泪有笑,亦有吾蜀前辈文人刘师亮的辛辣。刘氏系成都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善谐联谑文,出过《师亮随刊》,著有《师亮谐稿》。如他讽刺军阀杨森强奸民意,强行拆民房修路的对联,就极尽讽刺唾骂、诙谑双关之能事:“马路已捶成,问督理,何时才‘滚’?民房将拆尽,愿将军,早日开‘车’!”总之,“根本是人道主义也”。而且《序〈高级笑话〉》一文最后更是以排比之势,迭出其笑料,固有洒脱与超然,亦深蕴沧桑与无奈:“继往开来,便是正路,不管你反对不反对也。笑愚哂妄,便是启蒙,不管你小看不小看也。文人有聊,便是君子,不管你尊重不尊重也。笑话高级,便是文学,不管你承不承认也。读者嘉纳,便是金奖,不管你来不来钱也。”他其实在笑世的同时,更是少不了救世之心,尽管他深感自己的渺小。
“好笑”的黄永玉先生说,讲笑话最怕碰到老实听众。自然像我这样对流沙河先生的笑话刨根究底的人,也可称得上迂阔之老实听众,偏要将那生动活泼的笑话说出个严肃的道道来,即便不是佛头著粪,也算不得个会心的解人。倘若真要怪罪的话,还是要怪沙河先生自己,因为他的笑话实在是“笑可笑,非常笑”。“恐怖”的黄永玉先生又说:“听笑话最怕老实人讲听过的老笑话。……老汉我心里十分十分之着急和难过,不知道他讲完这个笑话之后老汉我如何笑法才好?老汉我实在笑不出来,但不能不笑……我多么希望到时候能笑得前仰后合,但怕不能。”(《吴世茫论坛》)《Y先生语录》里更多的固然是使我“笑得好”,而且让我“笑倒”的笑话。但偶亦有类似“老实人讲听过的老笑话”,小子不慧,笑不出来。好在这是面对书本,而非当面聆听,小子笑不笑得出,沙河先生也不知道,没有幽默得“恐怖”的“黄老汉”尴尬。
说说《务虚笔记》
梁卫星发帖时间:2002112518∶24∶00
《务虚笔记》为我们展现了本世纪以来汉文化语境中三代人的悲剧人生,小说以知青这一代人(C、Z、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