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呓语-尤凤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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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不为别的,只为解开心中的谜团。早上拴了二爷以后,他让小崽去后帐
给新夫人传话,叫她赶快收拾行李,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因昨晚他已答应了二爷的
要求,须说到做到。不料小崽回来向他禀报,说新夫人哭哭啼啼,执意不走。他惊
疑不已,想一良家女子,凭着好端端的家不回,却要留在这里为那个霸占了她的强
盗收尸,着实让人费解。这是谜团之上。另外,昨夜二爷受花刑时他便满腹疑虑:
想想二爷一介文弱书生,受女人惑竟甘领那撕心裂肺之苦,爱她如珍宝,难舍难
离,死到临头尚系于心。她到底是上界的天仙还是下界的狐仙,有这般缠迷男人的
仙术,他倒要看看……
七爷走进后帐见女人坐在床沿嘤嘤哭泣。她没有梳洗装扮,发鬃蓬松,眼窝红
肿。七爷见状忽记起当初劫她上山时的情景,那时她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哭了又
哭,如痴如呆。只是那回哭的是黄家少爷,这回哭的却是被他拿下的瓢把子二爷。
这一想就叫他心里不是滋味儿,也有些气,分明是个水性杨花女人,朝三暮四,全
无贞节。他向女人瞪去一眼,劈头盖脸道:“你这女人,鸡死哭鸡,狗死哭狗,没
个真心,闭嘴了!”
女人闻声抬头,发现有人兀自闯进后帐,悚然一惊,站起了身,也噎住哭,畏
怯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不知所措。
七爷道:“不认得我了么?”
女人不吭声,垂下眼去。
七爷又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我成全了你和二爷的好事,是你们的媒人,
忘了?”
七爷古怪地笑笑。
女人仍没吭声,经他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将这人对上了号,他是七爷,将她男
人和公爹杀了,又将她交给以爷。二爷做了她的男人,他又要将这个男人杀了。他
是专门杀她男人的强盗。女人觉眼前发黑,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
七爷拉过一把椅子坐了,对女人道:“你也坐吧,别害怕,二爷不杀女人,我
杀得也不甚多,再说二爷也求过我,叫我送你回家。我倒要知道:你为何不走?”
女人没有坐,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七爷,顷刻间恐惧全消,只有仇恨在胸中鼓
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回—家……”
七爷微微一怔,问道:“咋?”
女人道:“要杀就一块杀。”
七爷又古怪地一笑,道:“你这女人也忒是古怪,他害你好苦,你倒要为他殉
情,是何缘由?再说一人有罪一人当,他死他的,你活你的,阴阳间两股道,各不
相干。”
女人道:“我不要活。”
七爷道:“这又何必?”
女人道:“我不要活,我要和男人一块走。七爷要是成全我,到了阎王爷那儿
我说你好话。”
女人说着又流下泪来,低下头去。
七爷看着女人顺下去的泪眼,觉得这双女人眼甚是特别,他叹口气道:“你这
女人倒有些离奇,你不求我放了你的男人,却随男人一块去死。”
女人道:“我不求你。”
七爷一怔,问道:“为啥不求我?”
女人不语,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珠。
七爷追问:“你说,为啥不求我救你男人?”
女人道:“求你也无用处。”
七爷问道;“这话怎说?”
女人又不语。
七爷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女人说话忒不痛快,吞吞吐吐,你倒是说个明
白,我不怪你。”
女人顿了顿,终于说道:“你……你是个不近女人的男人……”
七爷急追:“不近女人的男人咋?”
女人道:“不近女人的男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通人性,不发善心,与禽兽
无异……”
七爷喝道:“胡说!”
女人愈说愈气,索性说下去:“这样的男人算不得男人,就像宫里的太监,可
怜又无用,活着时只知发狠害人,死后过不去阴阳河,凄凄惨惨做野鬼……”
七爷暴跳如雷,吼道:“住口了,臭娘们儿!”
女人收住如泄的话语,也不再流泪,眼泪不会使这无情无义的杀人魔王大发慈
悲,倒会增添他心中的兴味。她暗中思想:但愿能将这畜生骂火,让他杀了自己,
好随男人一道去。
这当儿七爷在生女人那混帐话的气,那话岂止混帐?简直是直刺他心窝。不妨
一想:童子功他一路练到三十好几,谈何容易?常言道温饱思淫欲。他整天大鱼大
肉山珍海味进肚,再隔三插五炖只王八滋养,精旺神足,不信就生不出些别的心
思,何况山寨还有二爷这般“勤耕不辍”的榜样。可他终归管束住了自己,不为所
动,不为所惑,可谓近墨者不黑,近朱者不赤,硬铮铮一个好汉七爷。在山寨他一
向自视高洁,不与凡俗为伍,连二爷也未放在眼里。而二爷的女人适才一番胡言乱
语,如刀如剑刺破他的脸面,将他的心窝刺得流血……
这时七爷两眼直勾勾盯住女人,神色异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他从未这样
长久盯着一个女流之辈,这不合他的身份,因他是童子功的传人,不屑多看女人一
眼。可这时就不同往常,他的眼光在女人身上移来动去,如同一把利刀,将她满身
衣裳刺破,露出赤身,好让他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羞辱,解气。
之后,七爷怒气未息地离开后帐。
不到一个时辰,七爷又回到女人的后帐,这多少就叫人犯些嘀咕,连七爷本人
也稀里糊涂。自叫女人骂了出来,这一个时辰中,气恨难平又心烦意乱,什么事也
不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成,像一头中了枪箭的野兽,一会暴怒,一会悲怆。终于又
“二进宫”来到后帐。
这时,女人仍在暗自垂泪,见七爷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别过脸去,不理不
睬。今番七爷倒显得很有气度,朝外面长声一吆:“摆酒来!”
小崽闻声而动,不一会酒席便摆了上来。七爷请女人入座,女人不依。
七爷道:“坐过来吧,吃了酒席我让你去见二爷。”
女人闻听将信将疑。转目望着七爷。
七爷道:“我说话算数。”
女人便入席,坐在七爷对面。
七爷端起酒盅,朝女人道:“别以为我七爷窝囊,挨了骂倒请你坐席,喝了这
盅酒,我自有话和你论理。干了!”
七爷说毕兀自干了一蛊。
女人懒得和他罗嗦,喝了。她只想早早完事去与二爷相见,缺德的七爷用那种
缺德的手段折磨自己的男人,想想便心如刀绞。
七爷又斟满盅,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论理些什么呢?七爷我长这么大,还没
有一个女人敢当面骂我。你骂了,还骂得那么损,我要问你,那番话可是出自二爷
之口?”
女人道:“不是。”
七爷道:“是二爷。”
女人道:“不是。”
七爷摇摇头,道:“不是二爷,那我就要问你,是谁教你的那些胡言乱语?”
女人不语。
七爷道:“说,究竟是谁?山上的人?还是山下的人?”
女人道:“不是山上的,也不是山下的。”
七爷道:“你这女人还真不好对付,可我要把话说明白,叫你思量。本来,二
爷我是要杀的,不杀不合章法,谁求也没有用。可听了你那一派胡言,我改了主
意。听着,你要真不想救二爷活命,喝过酒去见二爷一面,我再送他上西天。你要
想救二爷活命,就得原原本本对我说实情,是何人教你对我七爷那般诅咒。说得我
信了,我就饶过二爷,你随他一块远走高飞,七爷我决不食言。这事儿说到这儿也
就明明白白,该东该西由你自个儿酌量,来,再干了这一杯。”
女人又喝了。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听了七爷适才的话,自
己的男人有了一线生机,她要救他,机会不能错过。她道:“七爷真的说话算话
么?”
七爷道:“自然算话。”
女人道:“那我就说与七爷听。说那话的是一个七爷不认识的人,与山寨里人
也没有瓜葛。”
七爷回道:“你在说谎。”
女人道:“我不说谎。”
“你说我和他没有瓜葛,他又怎会恶语伤人?”
“他的话并非冲着七爷。”
“不冲我那冲着何人?”
“他是说他自己。”
“说他自己?他也像我一样练的是童子功?”
“他什么功也不练。”
“他不近女人?”
“这又难说,可他终归生前未与女人有染……”
七爷问道:“他死了?”
女人神色黯然,道:“死了。死后他从阴间给我带来口信。”
七爷诧异道:“人死了能从阴间带来口信?”
女人道:“奇就奇在这里。他真的给了我口信。”
七爷急问:“口信怎说?”
女人道:“他说他活着的时候糊涂,没与女人亲近,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天堂
和地狱都不肯收留他……”
七爷惊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女人道:“我说的句句是实。”
七爷不再说话,脸色变得古怪,拾起酒盅一口干了。
女人道:“我已说与七爷,望七爷信守诺言,将我男人放了。”
七爷寻思片刻,道:“我先前说了,只要你说得让我信了,我便遵守诺言。可
你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蹊跷,让人将信将疑。”
女人道:“世间怪事万千,俱叫人难以相信。这事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
信。再说我为救自己的男人,又怎敢对七爷说谎?”
七爷想想,问道:“这人死后不捎口信给别人,唯独给你,他是你的什么人
呢?”
女人语塞,慌乱地埋下头去。
七爷追问:“你说,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女人仍然不语,两眼滴下泪来。
七爷道:“你不肯说,就足证你和他有些瓜葛,这中间就定然有些个故事。你
既然和他合起伙来骂了我,就欠了我,我要你讲出你和他的那些事,给我听。我也
不强迫你,你说不讲,我这就带你去见二爷一面……”
狗养的强盗啊!女人在心中凄惨叫道。
“讲吧。思量思量这对你有好处哩。”七爷道。
女人的心在滴血,身体在颤抖。她已晓得,为救男人,自己却落入陷阱。强盗
在欺凌她,不是肉体,而是心灵。那是段深深埋在心底的往事,是除了她和那个男
孩再无旁人知道的隐私,难以启齿。她曾发誓将那个哀伤且淫荡的故事永埋心底,
最终带进坟墓里去。
“说吧。”七爷紧追不舍。
女人猛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是真正的苦酒。
随后,她抬起一对泪眼,恨恨地望向七爷,道:“这故事好长好长,七爷会有
闲心听下去么?”
七爷道:“听。”
女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女人:“他叫原。”
七爷:“这名很怪。”
“原是他的小名,大名我不知道,他家是我姥姥村。”
“你姥姥是哪个村?”
“八甲。”“八甲我知道,是靠官道边上的一个大村,那年春黑下打食从那村
中过,闻得四处都香。”
“春天果树开花,姥姥村家家户户都栽果树,杏树、桃树最多,再就是柿子、
山楂、无花果、枣,也有苹果和梨,可不多,我长到十二岁那年才头一遭去姥姥
家。”
“你家隔姥姥村远?”
“不远,只隔一条河。”
“隔这么近,咋十二岁才头一遭去?”
“这话说起来枝蔓太长。”
“我想听。”
女人叹口气,道:“这得先说我爹。我爹从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打十几岁
起就给人扛活,后来就扛到我姥爷家,当了长年伙计。我爹是个本份人,老实,肯
干,心眼儿好,姥爷一家人都喜欢他,总想把他留住。可事情也就出在这儿,姥爷
姥姥有一个独生闺女,就是后来的我妈。我妈是姥爷姥姥的宝贝疙瘩,对她百依百
顺。打十六岁那年起,提亲的人就踏破门槛,啥样的好人家都有,姥姥姥爷挑呵挑
呵,总想挑个好上加好,叫闺女嫁个如意郎君。可我妈有自己的主见,千家百家她
一概相不中。一晃就过了二十岁,姥爷姥姥急了,问她到底要找个啥样人家。她说
只要爹妈让她自己做主,她立马就把如意郎君领到他们面前。姥爷姥姥哪里会信,
以为她是在赌气,就说要是真有这么个人你就把他领出来吧。我妈说要是我领来你
们变卦了呢?姥爷嘴硬,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妈说爹可要记住这话呀。说毕就
走到院子,从伙计屋叫出我爹,将他领到我姥爷姥姥面前,我姥爷姥姥一见,怔
了,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闺女相中的是家里的伙计。这事离谱
太远,门不当户不对,嘴毒的人会说这财主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才推给家里的伙
计。姥爷姥姥半晌不说话。我妈说事到如今我就说实情了,只怪爹妈心粗,平时竟
一点也没察觉,我和他早就好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七爷:“说得也怪,还没过门咋就成他的人了?”
女人:“这个……七爷不晓得,我姥爷姥姥却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情,知道事情
已无法挽回。说来我姥爷也算得个君子,尽管心里一百个恼恨,最终还是替自己的
话做主,应承了这门亲事,我爹我妈当场给姥爷姥姥叩了头。姥爷毕竟心疼闺女,
对我爹说,事已如此,你的伙计就当到头了,世上哪有女婿给丈人扛活的理儿?从
明日起,你收拾铺盖回家,我家在河那边有十五亩泊地,你年年摆弄,自知那是好
地,什么庄稼都长。以后这十五亩地归你,也算是我闺女带去的嫁妆。有这十五亩
地做根基,你要下力耕种,发家致富。以后成了大户,也算对得住我闺女嫁你一
场。可有句话我得说到前头,按咱这地场的规矩,闺女出嫁娘家只陪送箱柜桌凳,
没有陪送地亩一说。良田千顷,只留给儿孙。我家香火不旺,只有一儿一女,儿子
虽小闺女两岁,可不久就会长大成人,尔后他知道我将家里的地送了两姓旁人,自
然不会情愿。这样姐弟之间就埋下了芥蒂。往好处说不相往来,往坏处说反目为
仇。这样,我老两口命归黄泉之后也不得瞑目。我爹虽是一个扛活的伙计,却也不
是愚笨之人,一听便领悟到其间的苦衷,道:“我一介贫贱之人,东家能将千金许
配,已经逾规,再以田亩陪送,更加逾规。我只有感激,却不能领受。”姥爷道:
“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我既然提到田亩,自不是虚晃一抢,送个空头人情。你听
我往下说吧。河东那十五亩地你自管接了,包括眼下还长在地里的庄稼。以后你勤
奋创业,步步登高,定会有发达之日,那时你再将地归还过来,于人于事都开诚光
明。我爹在姥爷家扛活多年,自然清楚姥爷的生性品行,听他这样说了,也就应
了。时光如河水东流,第二年姥爷姥姥发送了我妈;再过两年,又为我小舅成了
亲。可万万没有想到,待他们操持完儿女的终身大事,却染病相继故去。也就在那
一年,我妈生下了我,我没有见过姥爷姥姥的面。”
女人说到这里停下,只觉得头一阵疼以一阵,身上也冒了汗,虚虚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