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完整)-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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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但这次却是一色的干草……不好;三匹马都不痛快。但大家这种闷闷不乐的心绪不久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断了。 大家,包括马车夫本人在内,都是在一辆套着六匹马的马车撞到他们车上的时候才如梦方醒。 坐在车里的女眷们的喊叫声和马车夫的辱骂恐吓声差不多就像在他们头上爆发的炸雷。 那车夫骂道:“哎呀,你这个混蛋;我一直在对你喊:‘往右拐呀,迷糊,往右拐!
‘你喝醉了,怎的?“谢利凡已觉得了自己理亏,但是俄国人是不喜欢公开认错的,所以便拉开架式回骂道:”你怎么赶的车?
眼睛押在酒馆里啦?“说完便开始向后倒车,想从人家的车套里挣脱出来,但白费事,车套全都搅缠到一起了。 花斑马好奇地闻着两边的新朋友——它插到对方的两匹马中间。 这时车里的女眷惊慌失色地在注视着这一切。 女眷中一位是老太婆,另一位是年龄在二八的妙龄女郎,一头金黄色的秀发梳得精巧而可爱。 椭圆的脸蛋儿红中透白,鲜艳娇嫩——就象一个新下的鲜蛋拿在管家婆黢黑的手里对着太阳看的时候阳光透射过来的那种颜色。 她那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好像被明亮的阳光照射得通明透亮。 这时她吃惊地张着嘴唇,眼里含着眼泪——这一切在她身上显得那样可爱,以致我们的主人公足足呆看了她好几分钟,丝毫没有理会两家的马匹和车夫之间发生的纠缠。”赶开呀,你这个新城的迷糊!“对方的车夫喊着。 谢利凡向后拽了拽套绳,对方也往后拽了拽套绳,两边的马都朝后退了几步,但又凑到一起了,原来两边的车套绞成一团。 这时,花斑马对它的新朋友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肯从意外陷进去的车辙里退出来。 它把大长嘴放到新朋友的脖颈上,好似在对着人家的耳朵说悄悄话呢,——大概说的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混话吧,因为那位新朋友在不停地扇动着耳朵嘛。见有这种热闹,村里的农夫都赶来了——村子幸亏离的不远。 这种热闹对农夫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盛事,就象德国人看到了报纸或俱乐部似的。 不一会儿马车旁边便挤得人山人海。 村里就只剩下老太婆和小孩子了。 绞到一起的车套解开了。 花斑马长脸被打了几下,后退了几步。 可那几匹外来的马呢,弄不明白是因为舍不得同新朋友分手呢,还是仅仅由于犯了糊涂,总之,不管车夫如何鞭打,它们总是寸步难行,象钉在那里一样。 农夫们的关切心已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人人争先恐后地出谋划策:“去,安德留什卡,去牵右边的帮套,米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
骑上去呀,米佳伊大叔!“
米佳伊大叔留着火红的胡子,又高又瘦,骑到了辕马上,好象村里的那个钟楼,或者更象井边打水用的吊杆。 车夫抽了几鞭子,可是无济于事,米佳伊大叔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停下,停下!”乡下人说道。“米佳伊大叔骑到帮套上去,让米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米纳伊大叔膀阔腰圆,胡子漆黑,象墨一样,肚子大得就象一只足够供全集市冻得发抖的人喝热蜜水用的大茶炊。 他高高兴兴地骑上了辕马,辕马被压得差不多要趴到地上了。“这回行啦!”乡下人喊着。“打呀,打它!给那个黄骠马一鞭子,它象只懒蚊子站在那里支棱着腿儿!“
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看到不管怎么打也无济于事,便两人都骑到辕马上,让安德留什卡骑到帮套上。 车夫最后失去了耐性,把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都赶了下来。 他这样做算对了,由于马身上已经热气腾腾,好象一口气赶了一站路似的。 他让马休息了一会儿,马就自动架着车走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奇奇科夫一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个陌生的姑娘。他有几次想跟她谈谈,但是没有找到机会。 女眷那辆马车终于驶去了,容貌清秀、体态轻盈的姑娘如梦幻般地消失了,剩下的又只是一条大道,一辆马车,读者熟悉的那三匹马,谢利凡,奇奇科夫和一片平坦空旷的田野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在粗鲁、贫苦和龌龊的社会底层还是在冷漠无情、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中间,每个人都可能碰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景象,这景象足以激起一种同他命中注定要体验一生的那种感情迥然不同的感情,虽然这种事情或许只有一次。 不管我们生活中充满着怎样的悲哀烦恼,都可能有一丝灿烂的喜悦快活地一闪而过,正象一个偏远穷苦的村庄有时也突然会有一辆漂亮的马车驶过一样,那金碧辉煌的挽具、膘肥体壮的骏马和闪闪发光的车窗玻璃,使得除了农家大车以外再无所见的乡下人张着嘴,拿着帽子,久久地呆立在那里,尽管那辆奇异的马车已经飞驶而去,早就渺无踪迹了。 那位金发女郎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说里,又马上消失了。那时的奇奇科夫要是换上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无论这小伙子是个骠骑兵,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初入仕途的青年,——天哪!
他心里什么样的深情不会被唤醒,不会被触动,不会激荡起来呀!他会怅然若失,久久地呆立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忘记了赶路,忘记了耽搁误事会受到责备和控诉,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使命,忘记了世界,忘记了宇宙中的一切。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已届不惑之年,而且为人冷静谨慎。但连他也产生奇思异想,而且想了很久,不过他的想法是慎重的,并不是漫无边际的,有些想法甚至可以说很实际。“小妞儿不错!”他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自言自语地说。“但她身上主要是什么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来是刚刚从寄宿学校或贵族女中毕业出来,她身上还丝毫没有常言所说的婆娘气,总之,没有婆娘们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如今仍是个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质朴的:想说就说,爱笑就笑。她现在还没有定型,可以出息成一个完美的人,也可以变成一个废物,而且准会变成一个废物!只要她的妈妈和婶子大娘们一插手,不用一年的工夫她就会变得婆娘气十足,变得连她的亲爹都认不出她来。 哪儿来的傲慢与做作呢;她会按照谆谆教诲行事,开始冥思苦想,苦苦思索:该跟什么人说话,怎样说,说多少,该看谁,怎样看;她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地怕多说了话;终于连自己也糊涂了,结果便开始一辈子说起谎话来。真是鬼知道会出脱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他略停片刻,又接下去:“应该打听一下她是谁家的闺秀,她的父亲是什么人?是个品德高尚的殷实地主还是个做官捞了一把的正人君子?这个姑娘如果能有二十万卢布嫁妆,那可真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呀。 这可是一个体面人的好福气呀。”那二十万卢布诱人地在脑海里闪烁着,使他不由得暗自责怪自己为什么在排解马车纠纷的时候没有趁机向马夫或前导马御手探听一下车上的女眷是谁家的。 但是,索巴克维奇的村庄不久就展现在眼前,驱散了他的胡思乱想,使他开始考虑起他所关注的那件大事来。他觉得这个村子很大。 两片树林——一片桦树林,一片松树林,颜色一深一浅,象两只翅膀伸展在村子的左右两侧。村子中央可以发现一座带阁楼的木造住宅,红色的房盖,深灰色或者说炉灰色的墙壁,如同我国军屯区和德国移民区所盖的那种房子。 能看得出来,在建造这座房子的时候,建筑师曾同房主的喜好进行过不懈的斗争。 建筑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主张对称;房主呢——却喜欢舒服,显然因此才把一边儿的窗户全砌死了,在这些窗户所在的地方只开了一个小窗,那大概为的是照亮暗淡的贮藏室。 正面三角门饰虽经建筑师力争,但终究未能筑在房子的正中间,因为主人吩咐把边上的一根圆柱撤掉,最后原来设计的四根圆柱便只剩了三根。 院子是用特别粗的原木栅栏围起来的,极为坚韧。 可见,这位地主对坚固性颇为关注。 马厩、仓库、厨房也都是又重又粗的原木盖的,千秋万代不会倒塌。 农民住的房舍建造得也很精致:墙壁的木头没有刨光,也没有雕花和其他装饰,但是活儿却做得牢固结实,无可指责。 就连水井也是用一般只有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种结实的槲木构架的。 总之,奇奇科夫所见到的一切都坚实牢靠。 马车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窗口差不多同时探出两张脸来:一张是戴着包发帽的女人脸,又窄又长,象根黄瓜!另一张是男人脸,又圆又大,象俄国做巴拉莱卡琴用的那种葫芦,顺便说说,这种琴轻便,两根弦,二十来岁的机灵小伙子常常用它装装门面,对聚拢来听他拨弄琴弦的那些白胸脯白脖颈的姑娘们,挤眉弄眼,打打口哨。 闲话少说。 且说那两张脸张望了一下又同时缩了回去。 一个仆人从门里走出,穿着灰色的短上衣,浅蓝色的立领。他把奇奇科夫领进穿堂,主人也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一看到客人,便简洁地说了一声“请!”就把他领进屋里去了。奇奇科夫看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觉得索巴克维奇这次极象一只中等个头儿的熊。 而且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地道道的熊皮色,衣袖长,裤腿长,两脚迈起步来歪歪斜斜的,时常踩到别人的脚上。脸色火红,象铜钱的颜色。大家明白,世界上有许多脸造物主并没有肯费许多工夫去精雕细琢过;对这种脸,造物主没有肯用锉呀凿子呀之类的小工具,只是抡起斧子就砍:一斧子砍出个鼻子,另一斧子砍出两片嘴唇,再拿大钻钻出两只眼,没有再仔细推敲,说了声“活!”就打发他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索巴克维奇就是用这种方式造出来的一个最坚固的美妙的形象:他的上半身比下半身更有特点:脖颈丝毫不转动,因而他很少看谈话的对方,谈话时总是看着壁炉角儿或者房间门。 他们穿过餐厅的时候,奇奇科夫又看了索巴克维奇一眼:是个熊!地地道道的熊!真是再巧不过了:连他的名字米哈伊尔。 谢苗诺维奇都使人联想到熊。 奇奇科夫知道他有踩人脚的习惯,所以落脚时便很小心,并且让他走在前边。 主人好象自己也感觉到有这么一个缺点,所以马上问道:“我没有骚扰您吗?”奇奇科夫道了谢,说暂时还没有受到任何骚扰。进了客厅,索巴克维奇指了一下圈椅,又简洁地说了声:“请!”奇奇科夫落座的时候,看了一眼墙和墙上的画儿。 画上是一色的英雄好汉,都是些希腊将领的全身像:有穿着红军裤绿军服、鼻上戴着眼镜的马弗罗科尔达托,还有科洛科特罗尼、米阿乌利、卡纳里。 这些英雄好汉都是大粗腿、大胡子,让人看了不禁要心惊胆颤。在这些希腊彪形大汉中间,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和出于什么企图,也挂了一张瘦小的俄国将领巴格拉季翁的画像(画的下部是一些小军旗和小炮)
,而且镶在一个最狭小的镜框里。 接下去的是希腊女英雄波别利娜,她的腿要比充斥于现代社交场合的那些花花公子的腰还粗。 主人自己是个健壮的人,因此他好象也想用一些强壮的人来装饰自己的房间。 波别利娜旁边,紧挨着窗口,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毛色灰暗带白斑点的鸫鸟,样子非常象索巴克维奇。主客两人刚刚沉默了两分钟,客厅的门就开了,走进来一位女主人。 这位太太身材很高,头戴包发帽,帽带儿是家制染料改染的。 她稳步走了进来,直直地挺着头,象一株棕榈。“这是我的费奥杜利娅。 伊万诺夫娜!”索巴克维奇说。奇奇科夫走过去吻费奥杜利娅。 伊万诺夫娜的手,费奥杜利娅。 伊万诺夫娜几乎是把手径直塞到他的嘴唇上去的。这一刹那间奇奇科夫留意到她的手是用腌黄瓜的水洗干净的。“亲爱的,给你介绍一下,”索巴克维奇补充说:“这位是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奇奇科夫!是我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家里有幸认识的。”
费奥杜利娅。 伊万诺夫娜也简洁地说了声“请”,头象扮演女王的女演员似的摇了一下,请奇奇科夫落座。 她接着也坐到长沙发上,戴上细羊毛围巾,就再一动也不动了,甚至连眼睛和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奇奇科夫又扬起头来,又看到了大粗腿、大胡子的卡纳里以及波别利娜和笼中的鸫鸟。足足有五分钟的光景,大家都保持沉默,仅有鸫鸟看到木笼子底儿上有粮粒,去啄食,嘴触到木板上发出了咚咚声。奇奇科夫又看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高度坚固、极其笨重的,同屋子的主人有出奇相似之处;客厅的一角放着一张胡桃木大肚子写字台,四条怪诞的桌腿又矮又粗:活象一只熊。 桌子,圈椅、靠背椅,一切都带有种笨手笨脚、令人吃惊的特性,——一言概之,每件东西,每把椅子都好象在说:“我也是索巴克维奇!”或者:“我也很象索巴克维奇!”
“我们在公证处长伊万。 格里戈里耶维奇家里曾念叨过您,”奇奇科夫看到谁也不愿说话便先开了口,“那是上个星期四。 大家在那里玩得非常愉快。”
“是的,我那次没到处长府上去,”索巴克维奇说。“真是个好人!”
“谁?”索巴克维奇看着壁炉角儿说道。“处长呗。”
“也许这是您的错觉:这样的混蛋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呢。”
这种颇为偏激的评价使奇奇科夫感到有些不高兴,可是他恢复常态以后便接着说:
“当然,人都不是没有缺点的,不过省长却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哪!”
“省长是少有的好人?”
“是的,不对吗?”
“世界上头号贼!”
“怎么,省长是贼?”奇奇科夫说,他丝毫理解不了省长怎么会成了强盗。“坦率地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补充说。“不过,请恕我直言: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呀;相反,他的性格里倒是太多了点温柔。”因此他把省长亲手绣钱包儿的事也拿出来作论据,而且把他脸上的那副慈祥神情赞扬了一番。“脸上的神情也是一副强盗相!”索巴克维奇说。“给他一把刀子,让他到大道上去——他会杀人的,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把人杀了!他和副省长都是一路货——暴君虐主。”
奇奇科夫心想:“噢,他跟他们不和。 跟他谈谈警察局长看看怎样?警察局长好象是他的好朋友。”因此便说:“不过,至于我呢,直说吧,警察局长是我最喜欢的。 他的性格那么耿直、开朗;脸上也显露着一种憨厚的神情。”
“那是个骗子!”索巴克维奇很冷峭地说。“他出卖了你,骗了你,还会跟你坐到一起吃饭哩!我清楚他们这些人:都是些骗子;全市都是这样:骗子骑在骗子身上,还用骗子来赶。 全是些出卖基督的坏蛋。 那里只有一个正经人:检察长;可那家伙呢,真的,却是一头蠢猪。”
听了这些歌功颂德的评论——尽管略嫌简略一些,奇奇科夫看明白:其他官员就不必再提了;他也想起来:索巴克维奇是不喜欢说任何人好话的。“怎样,亲爱的,吃饭去吧,”夫人对索巴克维奇说。索巴克维奇说。“请!”随后,主人和客人走到放着冷盘儿的小桌旁,照例各自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点儿冷食,——冷食同辽阔的俄国城乡各地一样,就是各种盐渍的能开胃的东西。 接着,大家就向餐厅走去。 女主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前头,象一只举止文雅的母鹅。 一张窄小的餐桌,摆了四份餐具。 第四个位置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位女士,很难推断出她是何许人: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管家婆,还是寄居在别人家的普通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