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暖翠寒 作者:潘灵-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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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苦熬的日子都是为今天而活的。这天,来的要人确实很多,特别是先前腾越起义军的各营管带和帮带都来了,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进院子吹吹打打一阵,便与之前常妈妈托人请来的民间乐手们较上了劲。你打军鼓,我吹唢呐,你奏新派乐曲,我唱腾越古调,经他们这一折腾,那欢乐的气氛恨不得就要撑炸了这原本冷清的农家小院。常敬斋按照当地风俗,穿上了新姑爷的服装,长衫加瓜皮小帽,把他打扮得像个富家少爷。但作为新郎官,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热闹的场面中,他机警地打量着前来贺喜的宾客,依旧保持着一个侍卫的警惕。早些时候,张文光原来的侍卫长找到常敬斋,告诉他贺喜的人群中有3 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他多加小心。侍卫长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张文光来的。正是听了侍卫长的话,被欢乐的人群包围着的常敬斋,内心却非常紧张。以至于有人取笑他,说他做新郎官,怎么像上战场打仗似的。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侍卫长,他见常敬斋被贺喜的人群簇拥着,根本无力保护张文光。看着站在墙角的那3 个面无表情的人,他感到了潜在的杀机。他心里清楚,真正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会是这样一种表情,这种像铁板一样生硬的表情通常是杀手固有的。于是他慢慢地挤到墙角,佯装看热闹故意在这3 个人中的一个的脚上重重地踩了一脚。那个被他踩得人痛得尖叫了一声,他凶相毕露地骂道:“你他妈活够了想找死呀? ”正是这句话,让侍卫长听出了这家伙的大理口音。
侍卫长挥手上去,对着那家伙的胸口上就是重重的一拳。看见自己的同伙挨揍,另两个人就挽了袖子扑过来,跟侍卫长扭打成一团。
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发生了斗殴,马上便成了焦点,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扭打的场面上来了。那3 个家伙见人们都围着他们看,知道这样下去对他们很不利,怕暴露身份的他们无心恋战,拔脚走了。侍卫长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几个不明真相的管带批评他不该在热闹的婚礼上打架,但他没有申辩,事实上,他也不能解释,就拔腿追了出去。他一直追出了和顺古镇,也没见人影,才明白那3 个家伙早脚底抹油溜了。
等他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忙忙赶回来参加常敬斋的婚礼时,送亲的队伍已进了常家的院子了。一时间,锣鼓鞭炮齐鸣,婚礼进入高潮了。
挤不进院子去的侍卫长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一方面为常敬斋高兴,一方面也为赶走了那3 个形迹可疑的家伙高兴。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常敬斋。
“新郎官,该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侍卫长吃惊地问道。
常敬斋说:“我从后山去追那3 个家伙了。”
侍卫长听他这一说笑了:“敬斋,就是做新郎官,你也忘不了自己侍卫的身份,怪不得张大人离不开你了,去日本也要带上你。”他也拍了拍常敬斋的肩道:“快进去,要不,人们还以为你逃婚了哩! ”
很多年后,常敬斋回想起他的新婚之夜,恍若一场梦境。那是他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最初的夜晚,也是他作为一个健全男人的最后的夜晚。那天晚上,当那些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们喝得醉醺醺散去,常敬斋被母亲推进了洞房。
最初的性爱总是笨拙的。为解开翠儿新衣服的纽扣,常敬斋就花了不少工夫。当他褪去她身上所有的物件后,少女胴体的美丽让他惊心动魄。他感到自己的下身膨胀起来,那种灌注了力量的膨胀,很多年后,越回忆越觉得不真实,像是自己捏造的一个假象。一切都是笨拙的,就连进入她的身体也是笨拙的。第一次性爱,也是人生唯一完整的一次性爱,不仅仅只是笨拙,而且短暂。短暂得仿佛就是一瞬,短暂得仅仅只是一次抽搐。自己仿佛就在她的身子里爆炸了,他除了紧张,并没有体会到任何欢乐,而她,仿佛经历的就是一个受难的夜晚,最初的性爱留给她的,除了紧张,就是疼痛。在疼痛中,翠儿的手指抓伤了他的脊背。一切就如此短暂地结束了,如果不是床单上的像桃花一样灿然的血迹,常敬斋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
夕阳下的张文光大人的官邸,显得静谧而安静,几只暮归的麻雀,在屋顶上唧唧喳喳,像几个搬弄邻里是非的长舌妇人。常敬斋的坐骑急促的蹄声,让它们在惊吓中张开了翅膀。
常敬斋的出现让侍卫长感到了诧异。他怀抱着马鞍子看着一脸汗水的常敬斋,脸上麻木的表情松弛了一下问:“敬斋,是不是跟新媳妇吵架了,来搬张大人说情?”
常敬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眼睛盯了马鞍子问:“你这是准备要去哪里呀?”
“去硫磺塘,”侍卫长说,“张大人的皮肤病又犯了。”
常敬斋知道,张大人有神经性皮炎的老毛病。先前,有人散布谣言,说张大人得的不是皮炎,是蜕鳞甲。一时间,腾越民间就有传闻说张文光是真龙天子,日后必做皇帝。张文光当时听了,还在腾越起义军的大会上辟谣,张文光大人说,什么真龙天子,一个反对帝制的人,要做真龙天子,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文光大人的皮炎,让他深受其折磨,每每操劳过度,浑身奇痒难耐。但只要去腾越硫磺塘泡上一个澡,皮炎顿消。所以,张文光在大理做提督的时候,每每皮炎发作,就会深深想念在腾越的硫磺塘。张文光大人对硫磺塘的喜爱,最清楚的人就是常敬斋了。有一次他跟张大人一起在硫磺塘泡澡,一脸舒服样的张文光大人对常敬斋说:“敬斋,我真想就这样舒舒服服死在这硫磺塘。”
张文光见了常敬斋,眼睛里就生出了责备:“你不好好地做新姑爷,跑到我这儿来做啥? ”
面对张大人的责备,他想告诉张大人,如果不见到他,自己脑子中就拥挤着那3个叽里咕噜说大理口音的不速之客。但想到不要破坏张大人去泡澡的兴致,话到嘴边就又被他咽到肚里去了。
张文光一行骑马往硫磺塘去,暮色苍茫中,马背上的他们像几个壮志未酬的侠客。从大理归来后,很少见张文光有如此好的心情,他骑在马背上,看着沿途迷人的风景,竞高声朗诵起诗来:“不需柴灶不须烧,昼夜石锅涨巨潮;热气重重云汉起,沸波滚滚日光摇。”这是他最喜欢的形容和描述硫磺塘大滚锅沸泉的诗句。听他朗诵,仿佛他很开心,事实上,常敬斋心里清楚,他这是用外在的欢乐掩盖他内心的苦楚。
到了硫磺塘,张文光要了自己最喜欢的泡池,便宽衣解带准备泡澡。张文光要侍卫长和常敬斋跟他一起泡澡,侍卫长也高高兴兴地脱衣服了。而常敬斋却愣着不动。张文光说:“敬斋,还不快脱衣服,我们就快要去日本了,听说日本也像我们腾越,温泉很多,你泡了我们硫磺塘,去日本比较比较,到底是日本的温泉好,还是我们腾越的好。”
侍卫长边脱衣服边一脸怪笑着接了张文光的话说:“张大人,敬斋哪敢泡澡,昨天新婚之夜,没准被新娘子给咬伤了哩。”
“人家新媳妇咬你一口也是应该的。”张文光一边搓着澡,一边对常敬斋打趣道。
“张大人,”常敬斋不好意思地说,“侍卫长狗嘴吐不出象牙,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 ”侍卫长赤条条地站在池中说,“不像我说的那样,你就脱了衣服下来呀! ”
这下常敬斋急了,他抱起侍卫长装衣服的包说:“你再像狗一样乱咬,我就把你的包丢到池里去。”
这下轮到侍卫长急了,他摆着手说:“常敬斋,你可不能乱来,包里有枪嘞。”
张文光也阻止道:“敬斋,别闹了! 快去给我沏壶茶来。”
听张大人要喝茶,常敬斋赌气似的将侍卫长的包又扔回了原处,转身走出澡塘去。在他身后,传来张文光的声音:“敬斋,就让茶室的伙计沏我们清凉山的磨锅茶好了。”
常敬斋来到茶室,按照张文光的吩咐,让茶室的伙计沏了一壶上好的清凉山磨锅茶。就在常敬斋从茶室伙计手中接过茶准备回澡塘时,澡堂方向传来了剧烈的枪声。
常敬斋的身子随着这枪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茶壶就掉在了地上。他迅速从腰间拔出枪,风一样地扑向澡塘。
冲进澡塘的常敬斋看到的是一池热气腾腾的红颜色的水,那景色仿佛是夕阳掉到了池中。
池边趴着的侍卫长,身体上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向池中。从他的固定的动作中可以看出来,他曾试图爬出池子来,他的手还固执地伸向池边装了枪的包。常敬斋来不及管侍卫长,冲进澡塘的他纵身跃进了池中。几个正准备仓皇离去的杀手显然没有心理防备,把他当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他手起枪响的时候,几个杀手才回过神来应战,几支匣子炮一齐冲着他开了火。
如果不是被水中的手推了一把,常敬斋的身子肯定成了蜂窝眼。他被这一推推倒在了池子边。“快走! ”他听到了命令的声音,那是张文光大人的声音。
也许是杀手们听到了张文光大人的声音,子弹又雨点一样泻到张文光大人赤裸的身上,他匍匐在水中的脊背上顿时开放了数朵梅花。试图从池边爬起来的常敬斋,感到被水浸湿的裆里像被什么咬了一下,阵痛中他站起身,冲杀手枪响的方向再次抠动扳机,但枪膛里的子弹在先前已经射光了。
情急中的常敬斋转身奔出了澡堂,他听到了子弹穿越浴帘发出的奇异的声音。亡命奔逃的他奔向自己的坐骑,解开马缰绳就跃上了马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没入了夜幕之中。
杀手们是执著的,斩草除根的决心让他们不肯轻易放过常敬斋,他们漫无目的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红色的直线。除了枪声,常敬斋的耳膜里还塞满了风声。裆里好像是着了火,有一种烧灼的疼痛,每一次马背的颠簸与起伏,都像一只锥子,往身体的深处狠扎。兴许是受了枪声的惊吓,身下的坐骑在山道上跑得非常卖力,它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在乱石密布的路上溅出了火星。从杀手们零落的枪声中常敬斋知道,他们已经丧失了目标。他试图让马慢下来,但手却无力去控制马缰绳了。此时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虚弱,他感到头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沉重感让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幻觉。他感到自己不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骑在风的背上,风正在上升,他的身体也正在上升……
第二章 亡命夷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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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敬斋醒来时,看到一个女巫师正在卜卦。
一群黑脸汉子虔诚地跪在地上,表情严肃,目光呆滞地看着女巫师近乎疯狂的表演,她过于夸张的动作看上去富有喜剧色彩,而她的装束和打扮更像一个媚态十足的女妖。
女巫师的绝活是剑刺妖魔。她首先做了一个观看四周的动作,那样子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丢失了她的戒指。突然,女巫师像发现了什么,她纤细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变成了狂风中的柳树。后来,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风雨飘摇的身子,背过身去,从后面的八仙桌上抽出了一把木剑。那是一把剑柄画满了恶俗的花纹,剑刃被涂成白色的做工极为粗糙的木剑。常敬斋看到女巫师在背身抽出木剑的时候,故意碰翻了八仙桌上一个小小的瓶子。瓶子里无色的液体流出来,流到了她的剑刃上。女巫师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一切,表情严肃的她握剑在手,像一个接受了使命的女侠,变得信心坚定,大义凛然。她左劈,右刺,动作由缓慢变得迅速,最后仿佛像患了疟疾一般。当她颤抖了一阵后,木剑就自然滑落在地上了,跟着木剑一起滑落在地的还有女巫师的身子。跪在最前面的黑脸汉子站起身来,他似乎并不关心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巫师,而是直奔木剑。他拿起木剑,常敬斋看到,先前白色的剑刃,现在变成了血红。
其他跪着的黑脸汉子也看到了剑刃上那抹红色。
众人中发出了一片惊叹声。惊叹过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巫师的身子动了一下,握着木剑的黑脸汉子慌忙伏下身去,虔诚地将女巫师扶起。
女巫师踉跄了一下,似乎依旧站立不稳,但过于夸张的动作让谁都看出她的装腔作势。黑脸汉子紧紧扶住她,她像女英雄一样,用临终般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妖孽都除了吗? ”
“除了! ”
黑脸汉子满怀感激地回答女巫师,随即把木剑递给女巫师。
女巫师端详着尖刃上那抹血红,搽脂抹粉的脸顿时变成了一朵灿然开放的桃花。
但这朵开放的桃花瞬间就又凋谢成了一张涂抹了厚厚胭脂的女人的脸。
站着的那个黑脸汉子慌忙回到人群中,重新跪了下来。女巫师目光严厉得像私塾先生一样扫了一遍跪着的男人们,然后示意站在一旁的香僮取来一个装了铜钱的袋子。女巫师接过袋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像天女散花一样抛向空中。
那些纷纷坠落的铜钱,在八仙桌面上和地上发出了悦耳的金属声。女巫师围绕着那些散落在地上、八仙桌上的铜钱认真地看了一遍,嘴里不停地念着阴阳二字,她要根据卦面的阴阳组合判断出凶吉来。
现在常敬斋终于闹明白了,这是一支马帮,正在举行出发前的占卜仪式。
“是吉相! ”
女巫师抬起头来,她那张涂抹了过多胭脂的脸重又变成了一朵桃花。
那些表情麻木的马锅头纷纷站起身来,他们僵硬的脸像北方结满了冰的河面,在春天的气息中逐渐地松动开来了。
那个先前站起来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锭,放在了女巫师的手心里,握了银锭的女巫师,脸一下子就从桃花变成了牡丹。
这时常敬斋感到喉咙有些发痒,躺着的他发出了一声咳嗽。咳嗽声让把银子给女巫师的汉子关切地走了过来。常敬斋看着他那张泛着油光的黑脸上布满了欣喜。
“你终于醒过来了! ”黑脸汉子的语气就像他是常敬斋的老朋友一样,“你不知道你有多急人,你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躺了整整三天了。”
“大锅头,”人群中唯一的一个红脸汉子走了过来,对关心着常敬斋的黑脸汉子说,“天已经大亮了,我们该启程了。”
被叫做大锅头的黑脸汉子摆了摆手,让那个催促他的红脸汉子不要催他。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就要经历的漫漫长路,而是将关切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射到常敬斋的身上。
“兄弟,”大锅头对常敬斋道,“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要向你下这样断子绝孙的狠手? ”
断子绝孙? 大锅头的话让常敬斋心里一惊,这时他才感到自己隐隐作痛的下体。当知道自己究竟丧失了什么的时候,他目瞪口呆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我们大锅头问你话嘞,要不是大锅头在路上碰见你,对你发菩萨之心,把你背回来,你早死在荒郊野外了! ”那个催促大锅头赶路的脸像鸡冠一样的红脸汉子,见常敬斋不回答大锅头的问话,很是生气地说。
“二锅头! ”大锅头厉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外人说话,谁没有难言之隐,人家不愿说就不说吧,犯得着这样大动肝火? ”
大锅头训斥完二锅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常敬斋的身上,他的目光是温暖的,憨厚的面容上生出的是善意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