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新革命 作者:凌志军-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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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获取新技术,中国人有三种基本的方法:第一,先购买,然后模仿。迄今为止中国市场上大部分新产品,从轿车到电熨斗,都包含了这样两个过程。学者笼统地叫做跟随战略。从某种程度上说,跟随战略所发挥的作用,是中国崛起的最大传奇。而官方有个通行说法,叫引进先进技术和国产化。第二,偷窃,然后假冒。这也是一部分人所使用的手段。它集中于计算机软件、图书、音像制品以及世界著名品牌,并且在90年代后期一度达到顶点,乃至侵入90%以上的计算机软件和80%的音像制品。它给产业发展带来巨大的短期利益以及长远的损害。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将详细述说。此外还有第三种方法,那就是创造。大约从1994年夏天开始,它在全中国成了一个如火如荼的话题,直到今天。
中国芯是中国创造这一话题中的最激动人心的部分。随着气温的升高,中国人的热情日愈高涨。人们只要一想起英特尔垄断着世界市场上80%的中央处理器,就不能容忍,似乎不把这个制高点拿下来,中华民族就要血流成河。中央政府特别热衷推动此事。他们鼓励那些最有实力的计算机企业奋起抗争,甚至制定了政府投资计划,就连胡启立部长和周光召院长也在表达对中国芯的期待之情。他们希望联想能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还许诺政府将无偿拨付巨额资金供研究者使用。
整个形势都在驱使联想担此重任,而它看上去也真是义不容辞。倪光南的上海计划显然是应运而生的。但也正是在这时,柳传志冷静下来。此人尽管在内心深处有着很强烈的民族情结,热衷政治,自诩为一个爱国者,但是他对企业比对国家更加关心。在他的心里,公司利益高于一切。而这正是新时代的公司精神。他接连几个星期把这件事思前想后,仔细计算芯片投资,估量市场前景,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原来竟是一个赔本赚吆喝的事情!6月5日,他给倪光南写信,委婉但却坚决地表示自己的反对意见。在他看来,开发芯片需要先进技术、有效的管理体系、高水平的开发人员以及足够的资金,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你就算做出来了,能不能卖出去?在陈述了这些意见之后,他断然写道,目前条件尚不具备。
柳传志在中国芯的高地前下令公司停止进攻,是因为他看透了,中国人远未达到进军核心技术领域的时候,更无法改变世界电脑行业的既定格局。企业家的选择和科学家的选择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你在实验室里可以不遗余力地追求完美,所以科学殿堂里总是树立着一些高、大、全的偶像。但是在市场上,最好的东西不一定是用户所需要的,只有最适合用户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与其在制高点上慷慨赴死,不如避实就虚,先在技术和利润的低谷中抢得一席之地。
这个想法既机敏又缜密,显示出英雄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特点。然而从操作程序上看,他的行动却又过于突兀,不仅和整个国家的舆论不能相容,还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尤其让倪光南无法接受。两个人在一番激烈争执之后,不欢而散。一次战略抉择的分歧演变成这对搭档的分裂,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悲剧。此后公司总裁室的会议变成了倪光南和柳传志之间的争吵,每一次工作分歧全都成了针对个人德行的指责。柳传志认定倪光南在胡搅蛮缠,而倪光南在一次会议上说:我永远和你没完。在又一次会议上说:柳传志你这样做违反公司法。在第三次会议上说:我坚决和你干到底。
这一事件成了中关村公司经理人员和技术人员长期斗争的分水岭。公司领导者在战略选择上想法各异,乃至不能统一,这在世界商业史上原本属于正常。问题在于,柳倪分歧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特有的味道。无论当事者还是旁观者,更倾向于把它当做人与人之间的纠葛,而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反倒退居其次。柳传志说,这件事是他与倪光南彻底分裂的导火索。但是我们追究起来,很难说是个人积怨导致他们不能就重大问题互相理解,还是在重大问题上的分歧让两人失去了最后的转圜之机。
总工程师说到做到,和总裁干到底。他向上级报告柳传志作风霸道,进而指控柳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其值得怀疑的资金总额有552?58万美元。他的举报如果坐实,柳传志的命运也就和那个沈太福差不多了关于这个案件的详细情形,详见《联想风云》。。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两人之间长达10年的友谊烟消云散,成了一种你死我活的局面。
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全国都已扭转方向——从中国可以说是,转到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人在开放的年代中发奋图强,不仅想从世界进步的喧嚣中寻求激励,而且希望从民族的情感中获得源泉。有意思的是,社会思潮也会被国家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所左右,人们在80年代崇尚世界主义,而在90年代任由民族主义占上风。
柳传志在中国芯的面前激流勇退,这并不表明他没有振兴民族计算机工业的情怀。在他看来,民族品牌大旗无法插上集成电路的制高点,但却有极大可能插在杨元庆的微机组装生产线上。杨元庆的价格策略正在发生作用,在他执政的最初160天,联想微机售出15000台,比此前一年卖出去的还要多,而且还有相当可观的利润。中关村看到曙光,士气重振。柳传志意识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决定把他的政治谋略再次施展出来,要为杨元庆推波助澜。他率领公司总裁室的全体成员,到电子工业部去拜访新部长胡启立和他属下的那些官员。我们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所谓撤退的问题。他说,这当然是非常痛苦的事。如果我们也放弃联想品牌的微机,有可能国产微机就完全不存在了。
这番话以退为进,在主持全国电子工业大局的政府办公大楼回荡着,让人震撼。中国的电子工业在胡启立主持之下进入繁荣时期,同时处处埋着危机。胡启立说,联想提的问题,也是他自己一直考虑的问题。他把眼睛盯着属下官员,口吻既委婉又严厉。绝对不可以放弃,一定要占领,他说,要有自己的品牌,这是一个发展战略问题。部长这么一说,官员们无不附合。一个说,他正在想办法。另一个说,他和联想有共识。第三个抱怨,国内计算机没有几家了,只有联想和浪潮还算守着中国的阵地。第四个说,他非常赞成联想的想法,就是说,一定要有我们自己民族工业的立足之地。结果柳传志得到了政府支持。媒体也都涌上来,把联想说成民族的希望。今天我们回顾国产微机的发展历史,可以说,1994年是最艰难的一年,但要说到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斗志昂扬,那还真是空前绝后。
现在1994年就要结束。四通、联想、方正、时代、汉王、用友,还有中关村所有得意的和失意的公司,全都看出这一年非比寻常:高举民族品牌大旗;向中央政府请命;公司内外患忧纷争不断;微机阻击战打响第一枪;仿效硅谷模式;改革产权制度;风险投资初露锋芒;中国芯蠢蠢欲动;摩尔定律不可阻挡地发生着作用;英特尔芯片大幅降价——奔腾100MHz的中央处理器单价从1000美元降至750美元,导致世界市场上的高档个人计算机在圣诞节前价格大跌;国内计算机制造商花在广告上的钱增加了一倍,把微机销量增长68%,达到65万台,也让国产品牌稍微扩大了自己的阵地。
经过1991年到1994年的跌宕起伏,中关村摆脱颓唐之气,豪情倍增。电子工业部的一份统计报告表明,一支规模庞大的中国军团已经集结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微机时代做好准备。包括那些老牌的和新起的厂商——长城集团、方正公司、四通公司、浪潮集团、长江集团、南天集团、长安集团、长白集团、华光集团、紫金集团和联想集团。联想后来居上,成了这支队伍的领军人物。它的微机市场份额在过去12个月增加了3个百分点,达到8%,排在国产微机第一位。
岁末岁初间,中关村捷报频传。联想成了记者追逐的对象,风头盖过四通和长城。幻灯片、录像片、报纸文章、电视镜头,大会上的旗帜、花篮、政府官员的赞扬,全都集中到柳传志的案头。他有些激动,忍不住提笔给公司员工写信。此信至今仍然保存在公司档案中,作为证据,展现着那个伟大的历史转折点。他写道:一场大仗终于打完了。这是联想有重要意义的一次战役。这个战役又是我们整个大战役的前哨战。
既然只是前哨战,就意味着大头儿还在后面。在那个求战心切的年代里,中关村肩负全国的希望。这个旧时代的技术殿堂和新时代的商业大厦,现在成了民族精神的圣地,象征着中国崛起。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叫所有人放心不下,那就是柳传志和倪光南的那个分裂之家。人们倾向于把他们的分歧归结为技工贸和贸工技之争,直到今天还是这样看的。其实这件事情如果能够成为焦点,令无数人激动不安,那也是因为它触动了中关村乃至整个中国发展道路的痛处。
我们在保存至今的档案中可以看到,柳传志在很长时间里一直用技工贸来表述公司发展道路,说得头头是道。直到1995年夏天,他在公司内部会议上第一次把技工贸改成了贸工技。一开始,人们都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没有注意。他们对于柳传志和倪光南的争执还一无所知,也没有看出柳传志的脑子里当时装满了需要进行辩论的事。他正在盘算怎样面对倪光南的迎合世情人心的观点,说服中关村乃至整个国家:一定要盯住市场,不能只注重技术攻关。在这个问题上只讲民族感情是没有用的。
问题的核心很容易被理解为,技术和贸易哪一个更重要?进而还可以引伸出第二个问题:倪光南和柳传志哪一个对计算机产业的贡献更重要?有人直截了当地指出,这是柳传志在试图摆脱倪光南的影响。但是柳传志说,他的转变并不包含个人恩怨。他也不认为这是一个谁先谁后、孰重孰轻的问题。事实上,1993年冬季以来,公司的研发中心就让他头疼,这个中心一直沉浸在技术至上的气氛之中,把公司利润的40%花光了,可是他们的成果很少能够变成产品。这个事让我琢磨了很长时间,柳传志说,后来得出一个结论:不把销售渠道理顺,再好的技术也是不行的。
倪光南毫无疑问是主张技工贸的。他是一个技术完美主义者,坚信联想是典型的依靠技术储备发展起来的公司。他的手上有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联想式汉卡。公司内部的多数员工支持柳传志,但在公司之外似乎聚集着对倪光南的同情。两个游走在中关村里颇有文名的人,方兴东和姜奇平,就曾尖锐地指出,柳传志将联想导入了生意人的层次,而公司日后的种种不如意,都不过是贸工技的危机。还有一个名叫王育琨的人甚至认定,柳传志从来没有把发展具有知识产权的产业作为坐标,而倪光南的被摈弃,标志着机会主义在联想取得了完胜。如果联想在倪院士的带领下开始着手研制中国芯片,王育琨在柳倪分道扬镳10年之后如此写道,芯片业的版图可能是另外的样子。还有个名叫阿果的人也是支持倪光南的。他为王育琨的《失去联想》一书作序,尖锐批评柳传志主张的贸工技。不过,他把柳传志的所谓贸归结为联想早期的运营彩电、布匹、旱冰鞋,显然是一种误解。他将倪光南的意见概括为联想的基因,就是技术成果的产业化运作。如果这是准确的,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同柳传志的看法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柳传志从未试图否认汉卡在联想早期历史上的作用,同时他又坚持认为联想的最大功绩不在于技术本身,而在于把技术变成钱。一个高科技企业的任务之一是完成把产品换成钱的过程,他有一次这样说,这是系统工程。
科学家是中关村的一大特征,但是只有科学家出身的实业家才能代表中关村的灵魂。从他们中间任何一位的事迹里,我们都可以看出中关村科学家的与众不同。这种科学家的特征不是技术和学问,而是把技术变成钱的商业精神。尽管我们总是由于新技术的产生激动不已,但是只要想到,在中关村早期的历史中,是营销成果而不是新奇的设计让技术人员兴奋起来,就不得不说,技术当然是推动计算机世界前进的力量,但若仅仅凭借技术,那就一事无成。就像美国《福布斯》杂志记者杰弗里o扬说的,一项技术发明出来之后,很快就变得无秘密可言,真正使世界大不一样的,是推动这项技术的能力。在一本脍炙人口的著作《电脑革命史》中,杰弗里o扬用60年计算机发展历史上的无数故事,证明了科学只是提供燃料,商业才是发动机。
到了真正悟出这个道理的那一天,中关村将大大成熟。可惜的是,大多数人还要经过很多好大喜功、一厢情愿的蠢事之后,才能真正了解这一点。
英雄末路——你可以得意,但不能糊涂。
陈春先进入他一生中的最后10年。那场致命的官司彻底败诉之后,他将自己麾下的公司改名华夏硅谷,试图东山再起,然而却再次遭遇严重的法律问题。1994年6月23日,一群来自苏北溧阳的警察闯上门来,以诈骗罪重大嫌疑为由,将陈押回拘留。此案后来被证明只不过是另一起经济合同纠纷,陈春先雪洗个人罪嫌,可是公司再也不能振作。1996年华夏硅谷彻底倒闭。陈春先带着公司的那张大会议桌回到家中,从此销声匿迹。在写给中关村管委会的一封信里,他凄凄惨惨地叙述自己的境况,游离于社会,档案放在人才中心,没有任何保险和其他社会保障。有时候他会走出门去,望着高楼崛起、日新月异的白颐路若有所思,和朋友谈论阅读《地区优势:硅谷和128公路地区的文化与竞争》这是美国学者安娜莉o萨克森妮(Annalee Saxenian)的著作。出版于1994年。在中关村拥有极大影响。的感想,一个劲儿说,我们很需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型企业。偶尔来到翠宫饭店,出席一群喜欢怀旧的人举行的座谈会,回忆中关村变革早期活动。大家见了他都叫老陈。他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好友、北京大学的王辑慈教授这样描述这位中关村第一人:他最关心的,就是中关村跟硅谷相比究竟怎么样。他常常为中关村的未来担忧。2001年春天有个名叫周熙檀的记者来拜访他,也许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在家中会见记者了。这位记者看来想要追述历史,见了那张陈旧的会议桌,便抒发感慨:它映射着那段创业的时光,刻录了一个永远记录在中关村发展史册上强者的名字——陈春先。
这位强者,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很快就从中关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他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呢?2001年7月9日,他的昔日伙伴纪世瀛写了一封信给管委会主任陆昊。信是以北京民营科技实业家协会名义写的,为陈春先而写。从中可以看出,当时此人就像许多失败的英雄一样清冷寂寞,穷困潦倒,有几次险些孤独死去纪世瀛写这封信的目的在于为陈春先请求帮助。他写道:
陈春先老了,经济上没有了来源,头上只剩一顶桂冠了。近年来糖尿病和心脏病日益严重,妻子在美国,陈几次险些孤独死去。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医疗费用……一个被称做中关村第一人的科学家在呼救。他的手术需要20万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