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十点半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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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注意到这个,你的眼睛多半是灰色的。
在这些亲吻前,离他们几米以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裹着棕色毯子在等待,等待地狱般的长夜结束。到天亮就好了。
又一轮暴雨在酝酿中,它会将他们分开,并且使玛利亚再看不见他们。
第三部分那无法抹去的气味
他这样做时,她也这样做,她将两手放在自己孤独的胸前,然后两手垂下,抓住阳台,无所事事的样子。当那两人混合为一个独一的形体,难以区分时,玛利亚在阳台上很靠前,现在她便朝阳台里边的走廊稍稍后退,又有风已经钻进走廊的灯玻璃了。不,她不能不看他们。她仍然看见他们。他们的影子在这个屋顶上。他们的身体现在分开了。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在一次闪电中,他们笑了。吹起她裙子的风再次吹过全城,敲打着屋顶的尖脊。再过两分钟暴雨就要来了,在全城肆虐,使街道和阳台上空无一人。他大概退了一步为了更好地拥抱她,头一次幸福地拥抱她,因与她保持距离而臆想出的痛苦更增加了这种幸福。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暴雨将使他们今夜分开。
还须等待。等待的烦躁在增加,达到了沸点,于是出现了缓解。皮埃尔的一只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到处摸,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她。事情这就完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夏天。
接着时间又过了一会。黑夜终于完全来临。在这一夜,在这座城里,没有地方做爱。玛利亚在这个事实面前低下眼睛:他们将忍受饥渴,在这个适于爱情的夏夜里,城里全是人。闪电继续将他们欲念的形式照得通亮。他们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相互抱着,他的手现在停在她的腰部下边,一直停在那里,而她呢,她呢,她双手揽住他的双肩,紧紧抓住它们,嘴贴着他的嘴,她在吞食他。
与此同时,闪电将他们对面的屋顶照得通亮,在屋脊上的烟囱周围是围着裹尸布的罪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风力更大,猛烈地吹入走廊,越过孩子们熟睡的形体。一盏灯灭了。但什么也没有惊醒他们。城市漆黑,在熟睡中。客房里悄然无声。朱迪特的形体很安稳。
他们像来时一样骤然从阳台上消失了。他大概抓紧她,拖她——他怎能这样——到一个熟睡的走廊的角落里。阳台上空了。玛利亚再次看表,快十一点钟了。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力下,一个孩子的形体——不是这一个——发出一声喊叫,只一声,然后翻身又睡了。
雨来了,重新散发出它那无法抹去的气味,泥泞街道上沉浊的气味。雨点落在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因痛苦而死、因爱而死的死亡形体上,如同落在田野上。
在旅馆里,他们今晚在哪里能找到会面的地方呢?今晚他会在哪里掀起她那条轻薄的裙子呢?她多么漂亮。你真漂亮,天知道你多漂亮。雨一来他们的身影完全从阳台上消失了。
在街上的雨中,夏天,在庭院、浴室、厨房中,夏天,处处,它无处不在,夏天,为了他们的爱。玛利亚伸伸腰,回到走廊里躺下,又伸伸腰。现在完事了吧?在另一个黑黑的、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也许没有任何人——谁认得这全部走廊呢?——但可能就在他们阳台的正上方,在他们阳台的延伸部分,有那个奇迹般地被人忘记的走廊,他们顺着墙躺在地上。完事了吧?
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必须等待。这场大雨比上一场雨时间更长,它依旧是倾盆大雨,打在玻璃天棚上的可怕声音传遍整个旅馆。
“我们刚才在等你,玛利亚。”皮埃尔说。
第三部分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骤雨结束时他们来了。她躺在朱迪特身旁时看见他们两个身影朝她走来,无比巨大的身影。克莱尔那条胯部鼓起的裙子在膝盖处稍稍揭起。走道的风。太快了。从他们离开阳台到他们来找玛利亚,这中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在微笑。刚才的希望是荒谬的。今晚在旅馆里他们没有做爱。还须等待。黑夜还剩下的全部时间。
“你说你要回去的,玛利亚。”皮埃尔又说。
“这是因为我很累。”
她刚才看见他在走廊的地上仔细找她,差一点从她身边过去,后来在她身边站住了,她是最末一个,然后就是走廊通往餐厅那个黑洞的入口。克莱尔跟在他后面。
“你没有回去。”克莱尔说。
“这是因为,”玛利亚重复刚才的话——她指着朱迪特——“她会害怕的。”
皮埃尔微笑。他的目光离开玛利亚,发现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子朝向一个阳台。
“什么鬼天气。”他说。
他一发现这扇窗子便立即驱除了这个发现。他害怕了?
“这雨得下一整夜,”他说,“等天亮才会停。”
只从他的声音上,她就知道了。声音颤抖,变了样,也充满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接着,克莱尔也对朱迪特微笑,对着朱迪特那个裹在棕色毯子里的、歪斜的小小形体微笑。她的头发仍然被阳台上的雨弄得湿湿的。煤油灯的黄光照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像蓝宝石。我要吃你的眼睛,他曾对她说,你的眼睛。在白色汗衫下,她的乳房显得年轻而丰满。蓝色目光有几分惊慌,因不满足、未能满足而呆滞。她的目光从朱迪特身上移开,又转向皮埃尔。
“你是否又回咖啡馆去了,玛利亚?”
“不,我一直待在这里。”
“幸亏我们没有动身去马德里,”皮埃尔说,“你瞧瞧。”
他再次转身对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幸亏没有动身,是的。”
在沿着旅馆的那条街上响起一声警笛。了结了?没有第二声。他们三人都在等待。不。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由于街道泥泞而变得沉重的脚步朝城北方向远去。他们不说话。
“她今晚可不暖和。”克莱尔说。
玛利亚抚摸朱迪特的额头。
“还好,比平时凉一点。很舒服。”
玛利亚只需看克莱尔的胸脯便能知道他们相爱。他们将躺下,躺在她身旁,他们被分开但受欲火的折磨与煎熬。他们两人都在笑,同样有罪,同样惊恐与幸福。
“我们刚才等你了。”皮埃尔又说。
连克莱尔也抬起了眼睛。接着她低下眼睛,脸上只留着一个遥远的、难以抹去的微笑。只要看看垂下的眼睛和这个微笑,玛利亚就会明白。多大的胜利!克莱尔在这个胜利前闭上眼睛。他们肯定在旅馆各处寻找过他们的位置。没有可能。他们不得不放弃。于是皮埃尔就说:“玛利亚在等我们。”在将来的这几天里,是怎样的前途在等着他们呢。
皮埃尔的双手顺着大腿垂着。八年来它们抚摸玛利亚的身体。现在克莱尔进来了,进入到由这双手自然流出的不幸之中。
“我躺下了。”她宣告。
她取了一条旅馆负责人放在小圆桌上的毯子盖在身上,始终在笑,在煤油灯下躺下来,叹了一口气。皮埃尔没有动。
“我睡了。”克莱尔说。
皮埃尔也取了一条毯子,在走廊另一边靠着玛利亚躺下。
第三部分二十米远的地方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在那里,在离他们三人二十米远的地方吗?是的。警察刚刚又在街上走过。克莱尔又叹了口气。
“呵,我睡了,”她说,“再见,玛利亚。”
“再见,克莱尔。”
皮埃尔点了一支烟。在凉爽的走廊里,在雨水和克莱尔的气味中,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舒服。”皮埃尔低声说。
时间过去了。玛利亚本该对皮埃尔说:“你知道,真是荒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确实在那里,在屋顶上,就在对面。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玛利亚什么也没有说。
“你累了吗,玛利亚?”皮埃尔问,声音更低。
“比平时好一点,大概是因为暴雨,它有好处。”
“是这样,”克莱尔说,“不像别的晚上那么累。”
她没有睡着。一阵风将最后那盏灯吹灭了。走廊尽头又出现了闪电。玛利亚轻轻地回转头,但是从她和皮埃尔待的地方看不见屋顶。
“真是没完没了,”皮埃尔说,“你要我再点灯吗,玛利亚?”
“不必了。我愿意这样。”
“我也愿意这样。”克莱尔又说。
玛利亚不说话了,她知道:皮埃尔希望克莱尔快睡着。他不再抽烟,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然而克莱尔还在说。
“明天,”她说,“一到中午就应该订马德里的客房。”
“是的,对。”
她打了一个哈欠。皮埃尔和玛利亚等待她睡着。雨很大。如果愿意,可以让全部暴雨浇在自己身上而死去吗?玛利亚似乎记起她曾在屋顶上看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死去的形体。
玛利亚知道皮埃尔没有睡着,他在注意妻子玛利亚,他对克莱尔的欲望此刻蜕变成对妻子的回忆,他面色阴沉,惟恐她猜到了什么。一想到与他们从前相比,妻子玛利亚今晚又是多么孤独,他心绪不宁。
“你睡着了?”
“没有。”
他们又一次低声说话。他们在等待。是的,这一次克莱尔睡着了。
“几点钟了?”玛利亚问。
雨停了,警察又出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应该听得见他们。皮埃尔借着刚点着的香烟的光看表。
“十一点二十。你要一支烟?”
玛利亚很愿意要。
“天已经明亮些了,”皮埃尔说,“也许天会转晴。给你,玛利亚。”
他递给她烟。他们欠起身点烟然后又躺下。在走廊尽头,玛利亚看见阳台那道深蓝色屏障。
“这种夜晚真是漫长。”皮埃尔说。
“是的,试试睡着吧。”
“你呢?”
“一杯曼萨尼亚酒会让我高兴。但这不可能。”
皮埃尔没有立刻回答。最后一阵细雨盖住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街上有人在低声唱歌,有人在笑。警察又一次出现。但走廊里一片宁静。
“你不想试试少喝一点吗,玛利亚?试一次?”
“不,”玛利亚说,“多喝。”
从街上升起泥土的气息,源源不断,眼泪的气味以及相随相伴的气味,成熟但潮湿的小麦的气味。她会跟他说吗?“真是荒唐,皮埃尔,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就在那里,在那里,那里。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她什么也没说。是他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维罗纳?”
“记得。”
皮埃尔如果伸出手,就能摸到玛利亚的头发。他提到维罗纳。他们曾在维罗纳的一个浴室里整夜做爱。也是风暴,也是夏天,也是旅馆客满。“来吧,玛利亚。”那时他感到奇怪。“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会厌烦你呢?”
“再给我一支烟。”玛利亚说。
他给她烟。这一次她没有起身。
“我向你提起维罗纳,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第三部分今夜在城里肆虐的普通欲望
一阵阵污泥与小麦的气味飘进了走廊。旅馆浸泡在这种气味里,此外还有城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他的死者,以及对维罗纳爱情之夜的剪不断但完全徒劳的回忆。
克莱尔睡得很好。她突然翻身呻吟了一声,是因为熟睡城市的气味,和今晚皮埃尔抚摸她身体这件事的气味。皮埃尔也听见克莱尔的这声呻吟。过去了。克莱尔安静下来。躺在皮埃尔旁边的玛利亚再只听见孩子们的呼吸声,还有警察的声音,随着清晨的临近,他们更在一丝不苟地巡逻。
“你还不睡?”
“不,”玛利亚说,“告诉我几点钟了。”
“十二点差一刻。”他等了等,“给你,再抽一支烟吧。”
“好的。在西班牙几点钟天亮?”
“在这个季节很早。”
“我想告诉你,皮埃尔。”
她接过他递来的烟。她的手稍稍颤抖。他等自己再躺下才问:
“你想告诉我什么,玛利亚?”
他等了很久,没有回答。他不坚持。两人都在抽烟,由于地砖硌着胯骨而仰身躺着。只能承受这减至最小的不适。不能掀开盖在你身上的朱迪特的毯子的一角,否则就暴露在皮埃尔的目光下。只好尽量在两次吐烟之间闭上眼,再睁开眼,身体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找到这家旅馆还算幸运。”皮埃尔说。
“还算幸运,是的。”
他抽得比她快。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在他与玛利亚之间的地方掐灭,他们躺在走廊中部熟睡的身体中间。大雨现在几乎结束,也就是克莱尔叹气的工夫。
“你知道,玛利亚,我爱你。”
玛利亚也抽完了烟,她像皮埃尔一样,将烟头在走廊的一块空石砖上掐灭。
“呵,我知道。”她说。
出了什么事?在酝酿什么?风暴真正结束了?骤雨来临时,大桶大桶的水倾泻在玻璃天棚和屋顶上。此时只有仿佛淋浴的声音,持续不到几秒钟。应该在风暴的这个阶段以前入睡。应该在这一时刻到来以前适应这个念头:这是糟糕的一夜。
“你得睡觉,玛利亚。”
“是的,可是有这个声音。”她说。
她可以这样做,她可以翻个身去完全贴着他。他们可以起身,一同远远地离开克莱尔的梦,随着黑夜过去,对克莱尔的记忆会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个。
“玛利亚,玛利亚,你是我的爱。”
“是的。”
她没有挪动。街上仍然有警笛声,使人们相信曙光在即,越来越近。闪电变得微弱与遥远。克莱尔仍在被皮埃尔双手抱住裸露的胯部这个回忆中呻吟。而这个习惯就像孩子们呼吸时发出轻微喉音的习惯一样。雨水的气味盖过了克莱尔古怪的欲望,使它成为今夜在城里肆虐的普通欲望。
玛利亚轻轻抬起身体,勉强朝向他,停止了动作,瞧着他。
“真傻,可我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了。他在屋顶上。”
皮埃尔睡着了。他刚刚像孩子一样突然睡着了。玛利亚想起他总是这样的。
他睡着了。这个证明让她微笑。她不是很有把握的吗?
她稍微更抬高身体。他没有动弹。她完全起来,擦过他那沉入睡眠的、得到解脱的孤独身体。
玛利亚来到阳台上,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十二点半钟。在这个季节,大概再过三小时,天就亮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被她发现的那种死亡的姿势中,等着在天亮时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