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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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记他。
三 第三人称七月A日,正式开会。社员全体大会外,便是许多分组会议。我们知道全体大会不过是 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为也忝然的做了国文教师,便决然无疑地投到国语教学 组旁听。不幸听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议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 意如此,原文忘记了);足足议了两个半钟头,才算不解决地解决了。这次讨论,总算详细 已极,无微不至;在讨论时,很有几位英雄,舌本翻澜,妙绪环涌,使得我茅塞顿开,摇头 佩服。这不可以不记。
其实我第一先应该佩服提案的人!在现在大家已经“采用”“他,她,牠”的时候,他 才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这件议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为天下先”,确遵老子遗训的 了。在我们礼义之邦,无论何处,时间先生总是要先请一步的;所以这件议案不因为他的从 容而被忽视,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尊崇,这就是所谓“让德”。且看当日之情形,谁不兴高 而采烈?便可见该议案的号召之力了。本来呢,“新文学”里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也太纷歧 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窜跳其间; 于是乎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提案人虽只为辨“性”起见,但指定的三字,皆属于也字系 统,俨然有正名之意。将来“也”字系统若竟成为正统,那开创之功一定要归于提案人的。 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见解,怎不教人佩服?
讨论的中心点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让他站着,“牛”也让它站着;所饶 不过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边立着的那“女”人!于是辩论开始了。一位教师说, “据我的‘经验’,女学生总不喜欢‘她’字——男人的‘他’,只标一个‘人’字旁,女 子的‘她’,却特别标一个‘女’字旁,表明是个女人;这是她们所不平的!我发出的讲 义,上面的‘他’字,她们常常要将‘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见她们报复的意思 了。”大家听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却起来驳道,“我也在女学堂教书, 却没有这种情形!”海格尔的定律不错,调和派来了,他说,“这本来有两派:用文言的欢 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话的欢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实两 个字都是一样的。”“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这句话却有意思!文言里间或有“伊” 字看见,这是真理;但若说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却不免委屈了许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 倡用“伊”字也是实,但只是用在白话里;我可保证,他决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话!而 且若是主张“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张人有两只手一样,何必周先生来提倡呢?于是又冤 枉了周先生!——调和终于无效,一位女教师立起来了。大家都倾耳以待,因为这是她们的 切身问题,必有一番精当之论!她说话快极了,我听到的警句只是,“历来加‘女’字旁的 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驳道,“‘好’字岂不是‘女’ 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这大笑之中。忽有苍老的声音:“我看‘他’字譬如我们普通 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这回真哄堂 了,有几个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泪几乎要出来;真是所谓“笑中有泪”了。后来的情形 可有些模糊,大约便在谈笑中收了场;于是乎一幕喜剧告成。“二等车”,“三等车”这一 个比喻,真是新鲜,足为修辞学开一崭新的局面,使我有永远的趣味。从前贾宝玉说男人的 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至今传为佳话;现在我们的辩士又发明了这个“二三 等车”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启迪来学了。但这个“二三等之别”究竟也有例外;我离开 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车上看见三个“她”!我想:“她” “何以不坐二等车 呢?难道客气不成?——那位辩士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1924年7月14日,温州。
(原载1924年《时事新报》副刊《文学周报》第1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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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 说梦
伪《列子》里有一段梦话,说得甚好:“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 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 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 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说出“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这其间大有玄 味,我是领略不着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赏识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远地引了来。我只 觉得梦不是一件坏东西。即真如这件故事所说,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生有限,我们若 能夜夜有这样清楚的梦,则过了一日,足抵两日,过了五十岁,足抵一百岁;如此便宜的 事,真是落得的。至于梦中的“苦乐”,则照我素人的见解,毕竟是“梦中的”苦乐,不必 斤斤计较的。若必欲斤斤计较,我要大胆地说一句:他和那些在墙上贴红纸条儿,写着“夜 梦不祥,书破大吉”的,同样地不懂得梦!
但庄子说道,“至人无梦。”伪《列子》里也说道,“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 梦。”——张湛注曰,“真人无往不忘,乃当不眠,何梦之有?”可知我们这几位先哲不甚 以做梦为然,至少也总以为梦是不大高明的东西。但孔子就与他们不同,他深以“不复梦见 周公”为憾;他自然是爱做梦的,至少也是不反对做梦的。——殆所谓时乎做梦则做梦者 欤?我觉得“至人”,“真人”,毕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当不 眠”一个条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张或实行“八小时睡眠”,就别想做“至人”, “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担心,还有为我们掮木梢的:我们知道,愚人也无梦!他们是一 枕黑甜,哼呵到晓,一些儿梦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们徼幸还会做几个梦,虽因此失了“至 人”,“真人”的资格,却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尝不是运气。至于“至人”,“真人” 之无梦和愚人之无梦,究竟有何分别?却是一个难题。我想偷懒,还是摭拾上文说过的话来 答吧:“真人……乃当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的!再加一句,此即 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说到孔子,孔子不反对做梦,难道也做不了“至人”, “真人”?我说,“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来争 “至人”,“真人”的名号了。但得知道,做梦而能梦周公,才能成其所以为圣人;我们也 还是够不上格儿的。
我们终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这中间也还有个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梦见 花,梦见诗,梦见绮丽的衣裳,……真可算得有梦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时,本忝在 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不过得声明,哼呵是没有的。北来以后,不知怎 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 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 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 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 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虽然如此,有一点是知道的: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 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现在确乎有些 精神恍惚,这里所写的就够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只怪我做梦的艺术不佳,做不 着清楚的梦。若做着清楚的梦,若夜夜做着清楚的梦,我想精神恍惚也无妨的。照现在这样 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梦,直是要将这个“我”化成漆黑一团,却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学 些本事,今夜做他几个好好的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因为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 人。
(原载1925年10月《清华周刊》第24卷第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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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 海行杂记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 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 英国国旗的颜色。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 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 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 主义”的船了。“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他 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他们的 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中 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 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 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这固 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 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 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楣了。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 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 急死了也不管。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他们是以逸待劳的, 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他们于你 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所以你记着:上 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 一顿,虽然只是低档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 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 客气。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 —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 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 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 了。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 待遇了。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 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这其间有一种“分”,一 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 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茶房 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大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 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 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 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 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 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 (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 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 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 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 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 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 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 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 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 “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 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 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 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 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 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 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 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 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 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屯通宵达旦—— 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 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 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