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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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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节后不久,便卖给一个犹太人了。她想着年头不景气,房子且没人要呢,那知 犹太人到底有钱,竟要了去,经理人限期让房。快到期了,她直说来不及。经理人又向法院 告诉,法院出传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儿搀扶着;她从来没上过堂,法官说欠钱不让房,是 要坐牢的。她又气又怕,几乎昏倒在堂上;结果只得答应了加紧找房。这种种也都是为了女 儿,她可一点儿不悔。
  她家里先后也住过一个意大利人,一个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过爱;那西班牙人并且和 小姐定过婚,后来不知怎样解了约。小姐倒还惦着他,说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却说, “那是个坏家伙!”后来似乎还有个“坏家伙”,那是太太搬到金树台的房子里才来住的。 他是英国人,叫凯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员,沿门兜售电气扫除器为生。有一天撞 到太太旧宅里去了,他要表演扫除器给太太看,太太拦住他,说不必,她没有钱;她正要卖 一批家具,老卖不出去,烦着呢。凯德说可以介绍一家公司来买;那一晚太太很高兴,想着 他定是个大学毕业生。没两天,果然介绍了一家公司,将家具买去了。他本来住在他姊姊 家,却搬到太太家来了。他没有薪水,全靠兜售的佣金;而电气扫除器那东西价钱很大,不 容易脱手。所以便干搁起来了。这个人只是个买卖人,不是大学毕业生。大约穷了不止一 天,他有个太太,在法国给人家看孩子,没钱,接不回来;住在姊姊家,也因为穷,让人家 给请出来了。搬到金树台来,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饭钱,后来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后来索性付 不出了。不但不付钱,有时连午饭也要叨光。如是者两个多月,太太只得将他赶了出去。回 国后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却有点喜欢凯德这个“坏蛋”,大约还跟他来往着。太太最 提心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决不能交在一个“坏蛋”手里。
  小姐在芬乞来路时,教着一个日本太太英文。那时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关心歇卜士家 住着的日本先生们,老是问这个问那个的;见了他们,也很亲热似的。歇卜士太太瞧着不大 顺眼,她想着这女人有点儿轻狂。凯德的外甥女有一回来了,一个摩登少女。她照例将手绢 掖在袜带子上,拿出来用时,让太太看在眼里。后来背地里议论道,“这多不雅相!”太太 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锐的。有一晚那爱尔兰女仆端菜到饭厅,没有戴白帽檐儿。太太很不高 兴,告诉我们,这个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个“社会主义”的贪婪的人, 也许匆忙中没想起戴帽檐儿;压根儿她怕就觉得戴不戴都是无所谓的。记得那回这女仆带了 男朋友到金树台来,是个失业的工人。当时刚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个人。太太便让这 工人帮帮忙,每天给点钱。这原是一举两得,各厢情愿的。不料女仆却当面说太太揩了穷小 子的油。太太听说,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虽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丢了东西,却照人家传给的法 子,在家点上一支蜡,一条腿跪着,口诵安东尼圣名,说是这么着东西就出来了。拜圣者是 旧教的花样,她却不管。每回作梦,早餐时总翻翻占梦书。她有三本占梦书;有时她笑自 己;三本书说的都不一样,甚至还相反呢。喝碗茶,碗里的茶叶,她也爱看;看像什么字 头,便知是姓什么的来了。她并不盼望访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树台时,前任房东太 太介绍一位英国住客继续住下。但这位半老的住客却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饭桌上没 有笑,没有笑话,只看歇卜士太太的独角戏,老母亲似的唠哌叨叨,总是那一套。他终于托 故走了,搬到别处去了。我们不久也离开英国,房子于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来 信,她和女儿已经作了人家管家老妈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妇人,这世界已经不是她 的了。
  1937年4月27—28日作。
  (原载1937年6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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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散文全编  动乱时代
  这是一个动乱时代。一切都在摇荡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随时变化之中。人们很难计算他 们的将来,即使是最短的将来。这使一般人苦闷;这种苦闷或深或浅的笼罩着全中国,也或 厚或薄的弥漫着全世界。在这一回世界大战结束的前两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灭 感。这种幻灭感到了大战结束后这一年,更显著了;有我们中国尤其如此。
  中国经过八年艰苦的抗战,一般人都挣扎的生活着。胜利到来的当时,我们喘一口气, 情不自禁的在心头描画着三五年后可能实现的一个小康时代。我们也明白太平时代还遥远, 所以先只希望一个小康时代。但是胜利的欢呼闪电似的过去了,接着是一阵阵闷雷响着。这 个变化太快了,幻灭得太快了,一般人失望之余,不由得感到眼前的动乱的局势好像比抗战 期中还要动乱些。再说这动乱是世界性的,像我们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大概没有足够的力量 来控制这动乱;我们不能计算,甚至也难以估计,这动乱将到何时安定,何时才会出现一个 小康时代。因此一般人更深沉的幻灭了。
  中国向来有一治一乱相循环的历史哲学。机械的循环论,现代大概很少人相信了,然而 广义的看来,相对的看来,治乱的起伏似乎可以说是史实,所谓广义的,是说不限于政治, 如经济恐慌,也正是一种动乱的局势。所谓相对的,是说有大治大乱,有小治小乱;各个国 家,各个社会的情形不同,却都有它们的治乱的起伏。这里说治乱的起伏,表示人类是在走 着曲折的路;虽然走着曲折的路,但是总在向着目标走上前去。我相信人类有目标,因此也 有进步。每一回治乱的起伏,清算起来,这里那里多多少少总有些进展的。
  但是人们一般都望治而不好乱。动乱时代望小康时代,小康时代望太平时代——真正的 “太平”时代,其实只是一种理想。人类向着这个理想曲折的走着;所以曲折,便因为现实 与理想的冲突。现实与理想都是人类的创造,在创造的过程中,不免试验与错误,也就不免 冲突。现实与现实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理想与理想冲突,样样有。从一方面看,人生充 满了矛盾;从另一方面看,矛盾中却也有一致的地方。人类在种种冲突中进展。
  动乱时代中冲突更多,人们感觉不安,彷徨,失望,于是乎幻灭。幻灭虽然幻灭,可还 得活下去。虽然活下去,可是厌倦着,诅咒着。于是摇头,皱眉毛,“没办法!没办法”的 说着,一天天混过去。可是,这如果是一个常态的中年人,他还有相当的精力,他不会甘心 老是这样混过去;他要活得有意思些。他于是颓废——烟,赌,酒,女人,尽情的享乐自 己。一面献身于投机事业,不顾一切原则,只要于自己有利就干。反正一切原则都在动摇, 谁还怕谁?只要抓住现在,抓住自己,管什么社会国家!古诗道:“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可以用来形容这些人。
  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憎恶着,愤怒着。他们不怕幻灭,却在幻灭的遗迹上 建立起一个新的理想。他们要改造这个国家,要改造这个世界。这些人大概是青年多,青年 人精力足,顾虑少,他们讨厌传统,讨厌原则;而现在这些传统这些原则既在动摇之中,他 们简直想一脚踢开去。他们要创造新传统,新原则,新中国,新世界。他们也是不顾一切, 却不是只为自己。他们自然也免不了试验与错误。试验与错误的结果,将延续动乱的局势, 还是将结束动乱局势?这就要看社会上矫正的力量和安定的力量,也就是说看他们到底抓得 住现实还是抓不住。
  还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对现实认识着,适应着。他们渐渐能够认识这个动 乱时代,并接受这个动乱时代。他们大概是些中年人,他们的精力和胆量只够守住自己的岗 位,进行自己的工作。这些人不甘颓废,可也不能担负改造的任务,只是大时代一些小人 物。但是他们谨慎的调整着种种传统和原则,忠诚的保持着那些。那些传统和原则,虽然有 些人要踢开去,然而其中主要的部分自有它们存在的理由。因为社会是联贯的,历史是联贯 的。一个新社会不能凭空从天上掉下,它得从历来的土壤里长出。社会的安定力固然在基层 的衣食住,在中国尤其是农民的衣食住;可是这些小人物对于社会上层机构的安定,也多少 有点贡献。他们也许抵不住时代潮流的冲击而终于失掉自己的岗位甚至生命,但是他们所抱 持的一些东西还是会存在的。
  以上三类人,只是就笔者自己常见到的并且相当知道的说,自然不能包罗一切。但这三 类人似乎都是这动乱时代的主要分子。笔者希望由于描写这三类人可以多少说明了这时代的 局势。他们或多或少的认识了现实,也或多或少的抓住了现实;那后两类人一方面又都有着 或近或远或小或大的理想。有用的是这两类人。那颓废者只是消耗,只是浪费,对于自己, 对于社会都如此。那投机者扰害了社会的秩序,而终于也归到消耗和浪费一路上。到处摇头 苦脸说着“没办法”的人不过无益,这些人简直是有害了。改造者自然是时代的领导人,但 希望他们不至于操之过切,欲速不达。调整者原来可以与改造者相辅为用,但希望他们不至 于保守太过,抱残守阙。这样维持着活的平衡,我们可以希望比较快的走入一个小康时代。
  1946年7月12—13日作。
  (原载1946年7月21日南京《中央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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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散文全编  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
  ——悼闻一多先生
  一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惨遭暗杀,激起全国的悲愤。这是民主运动的大损失,又是中国学术 的大损失。关于后一方面,作者知道的比较多,现在且说个大概,来追悼这一位多年敬佩的 老朋友。
  大家都知道闻先生是一位诗人。他的《红烛》,尤其他的《死水》,读过的人很多。这 些集子的特色之一,是那些爱国诗。在抗战以前他也许是唯一的爱国新诗人。这里可以看出 他对文学的态度。新文学运动以来,许多作者都认识了文学的政治性和社会性而有所表现, 可是闻先生认识得特别亲切,表现得特别强调。他在过去的诗人中最敬爱杜甫,就因为杜诗 政治性和社会性最浓厚。后来他更进一步,注意原始人的歌舞:这是集团的艺术,也是与生 活打成一片的艺术。他要的是热情,是力量,是火一样的生命。
  但是他并不忽略语言的技巧,大家都记得他是提倡诗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创造诗的新格 律的人。他创造自己的诗的语言,并且创造自己的散文的语言。诗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 散文如《唐诗杂论》,可惜只有五篇,那经济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简直是诗。我 听他近来的演说,有两三回也是这么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称量而出,却又那么自然流畅。他 因此也特别能够体会古代语言的曲折处。当然,以上这些都得靠学力,但是更得靠才气,也 就是想象。单就读古书而论,固然得先通文字声韵之学;可是还不够,要没有活泼的想象 力,就只能做出点滴的餖饤的工作,决不能融会贯通的。这里需要细心,更需要大胆。闻先 生能够体会到古代语言的表现方式,他的校勘古书,有些地方胆大得吓人,但却得细心吟味 所得;平心静气读下去,不由人不信。校书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为知识 和技术的一般进步,他的成就骎骎乎驾活校的高邮王氏父子而上之。
  他研究中国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复活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因为这古代与 现代究竟属于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而历史是联贯的。我们要客观的认识古代;可是,是 “我们”在客观的认识古代,现代的我们要能够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够在心目中 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认识那活的古代,也许才是那真的古代——这也才是客观的认识古 代。闻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话,是将这神话跟人们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话不是空想,不 是娱乐,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现。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与自然斗争的纪 录,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辞》的神话,也是一样的态度。他看屈原,也将他放在整个时代 整个社会里看。他承认屈原是伟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只有这么看,屈原的 真面目也许才能再现在我们心中。他研究《周易》里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个社会的影像在 心里。研究《诗经》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诗里不少歌咏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说笑话,说他 研究《诗经》,越来越“形而下”了——其实这正表现着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认识古代,有时也靠着这种幽默感。看《匡斋尺牍》里《狼 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够体会到别人从不曾体会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谓“匡斋”本于匡 衡说诗解人颐那句话,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也是一首 难得的幽默的诗。他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常跟我们说要活到八十岁,现在还不满四十八岁, 竟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有个学生曾瞻仰他的遗体,见他“遍身血迹,双手抱头,全身 痉挛”。唉!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
  (原载1946年《文艺复兴》)
  二闻先生的惨死尤其是中国文学方面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
  闻先生的专门研究是《周易》、《诗经》、《庄子》、《楚辞》、唐诗,许多人都知 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发表的文字虽然不算太多,但积存的稿子却很多。这些 并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亲手抄写得很工整。只是他总觉得还不够完密,要 再加些工夫才愿意编篇成书。这可见他对于学术忠实而谨慎的态度。
  他最初在唐诗上多用力量。那时已见出他是个考据家,并已见出他的考据的本领。他注 重诗人的年代和诗的年代。关于唐诗的许多错误的解释与错误的批评,都由于错误的年代。 他曾将唐代一部分诗人生卒年代可考者制成一幅图表,谁看了都会一目了然。他是学过图案 画的,这帮助他在考据上发现了一种新技术;这技术是值得发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 个诗人,并且是个在领导地位的新诗人,他亲自经过创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赏诗人与诗。 他的《唐诗杂论》虽然只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这些不但将欣赏和考据融化得恰到 好处,并且创造了一种诗样精粹的风格,读起来句句耐人寻味。
  后来他在《诗经》、《楚辞》上多用力量。我们知道要了解古代文学,必须从语言下 手,就是从文字声韵下手。但必须能够活用文字声韵的种种条例,才能有所创获。闻先生最 佩服王念孙父子,常将《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当作消闲的书读着。他在古书通读上有 许多惊人而确切的发明。对于甲骨文和金文,也往往有独到之见。他研究《诗经》,注重那 时代的风俗和信仰等等;这几年更利用弗洛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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