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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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的声 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 《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 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 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 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 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 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 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 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 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 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 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 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 是诗里却接着说: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 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 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 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 “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 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捨瑁ツ茏越 薄U饫锼岛鹚淙荒艹У母瑁*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 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 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 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 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 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 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 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 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 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 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 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 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 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 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 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 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 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 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 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 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 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 “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 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 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 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 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 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 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 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 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 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 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 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 不离儿罢。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 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 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 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 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 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 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们虽然还有些 闲,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早些时还 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 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 “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1947年11月15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29日《世纪评论》第2卷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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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 论老实话
美国前国务卿贝尔纳斯退职后写了一本书,题为《老实话》。这本书中国已经有了不止 一个译名,或作《美苏外交秘录》,或作《美苏外交内幕》,或作《美苏外交纪实》,“秘 录”“内幕”和“纪实”都是“老实话”的意译。前不久笔者参加一个宴会,大家谈起贝尔 纳斯的书,谈起这个书名。一个美国客人笑着说,“贝尔纳斯最不会说老实话!”大家也都 一笑。贝尔纳斯的这本书是否说的全是“老实话”,暂时不论,他自题为《老实话》,以及 中国的种种译名都含着“老实话”的意思,却可见无论中外,大家都在要求着“老实话”。 贝尔纳斯自题这样一个书名,想来是表示他在做国务卿办外交的时候有许多话不便“老实 说”,现在是自由了,无官一身轻了,不妨“老实说”了——原名直译该是《老实说》,还 不是《老实话》。但是他现在真能自由的“老实说”,真肯那么的“老实说”吗?——那位 美国客人的话是有他的理由的。
无论中外,也无论古今,大家都要求“老实话”,可见“老实话”是不容易听到见到 的。大家在知识上要求真实,他们要知道事实,寻求真理。但是抽象的真理,打破沙缸问到 底,有的说可知,有的说不可知,至今纷无定论,具体的事实却似乎或多或少总是可知的。 况且照常识上看来,总是先有事后才有理,而在日常生活里所要应付的也都是些事,理就包 含在其中,在应付事的时候,理往往是不自觉的。因此强调就落到了事实上。常听人说“我 们要明白事实的真相”,既说“事实”,又说“真相”,叠床架屋,正是强调的表现。说出 事实的真相,就是“实话”。买东西叫卖的人说“实价”,问口供叫犯人“从实招来”,都 是要求“实话”。人与人如此,国与国也如此。有些时事评论家常说美苏两强若是能够肯老 实说出两国的要求是些什么东西,再来商量,世界的局面也许能够明朗化。可是又有些评论 家认为两强的话,特别是苏联方面的,说的已经够老实了,够明朗化了。的确,自从去年维 辛斯基在联合国大会上指名提出了“战争贩子”以后,美苏两强的话是越来越老实了,但是 明朗化似乎还未见其然。
人们为什么不能不肯说实话呢?归根结底,关键是在利害的冲突上。自己说出实话,让 别人知道自己的虚实,容易制自己。就是不然,让别人知道底细,也容易比自己抢先一着。 在这个分配不公平的世界上,生活好像战争,往往是有你无我;因此各人都得藏着点儿自 己,让人莫名其妙。于是乎勾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着。向来有句老话,“知 人知面不知心”,还有“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处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别 说实话,少说实话,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冲突。我有人无,我多人少,我强人弱,说实话恐 怕人来占我的便宜,强的要越强,多的要越多,有的要越有。我无人有,我少人多,我弱人 强,说实话也恐怕人欺我不中用;弱的想变强,少的想变多,无的想变有。人与人如此,国 与国又何尝不如此!
说到战争,还有句老实话,“兵不厌诈”!真的交兵“不厌诈”,勾心斗角,捉迷藏, 耍花样,也正是个“不厌诈”!“不厌诈”,就是越诈越好,从不说实话少说实话大大的跨 进了一步;于是乎模糊事实,夸张事实,歪曲事实,甚至于捏造事实!于是乎种种谎话,应 用尽有,你想我是骗子,我想你是骗子。这种情形,中外古今大同小异,因为分配老是不公 平,利害也老在冲突着。这样可也就更要求实话,老实话。老实话自然是有的,人们没有相 当限度的互信,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了。但是实话总还太少,谎话总还太多,社会的和谐恐 怕还远得很罢。不过谎话虽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却也少,因为不容易使人信。麻烦的是谎 话里参实话,实话里参谎话——巧妙可也在这儿。日常的话多多少少是两参的,人们的互信 就建立在这种两参的话上,人们的猜疑可也发生在这两参的话上。即如贝尔纳斯自己标榜的 “老实话”,他的同国的那位客人就怀疑他在用好名字骗人。我们这些常人谁能知道他的话 老实或不老实到什么程度呢?
人们在情感上要求真诚,要求真心真意,要求开诚相见或诚恳的态度。他们要听“真 话”,“真心话”,心坎儿上的,不是嘴边儿上的话,这也可以说是“老实话”。但是“心 口如一”向来是难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时都不免,读了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 就可恍然。“口蜜腹剑”却真成了小人。真话不一定关于事实,主要的是态度。可是,如前 面引过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 呢!所以交浅不能言深,大家一见面儿只谈天气,就是这个道理。所谓“推心置腹”,所谓 “肺腑之谈”,总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气气,说一些不 相干的门面话。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虚伪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见面冷冰冰的, 拉长了面孔,爱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顶,可是那份儿过了火的“真”,有几 个人受得住!本来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干的话也无从说起,说了反容易出岔儿,乐 得远远儿的,淡淡儿的,慢慢儿的,不过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妇之间,也未必处处可以说真 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个人总有些不愿意教别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顾忌着些 个,怎样亲爱的也会碰钉子的。真话之难,就在这里。
真话虽然不一定关于事实,但是谎话一定不会是真话。假话却不一定就是谎话,有些甜 言蜜语或客气话,说得过火,我们就认为假话,其实说话的人也许倒并不缺少爱慕与尊敬。 存心骗人,别有作用,所谓“口蜜腹剑”的,自然当作别论。真话又是认真的话,玩话不能 当作真话。将玩话当真话,往往闹别扭,即使在熟人甚至亲人之间。所以幽默感是可贵的。 真话未必是好听的话,所谓“苦口良言”,“药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 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们又要求“直言”专制时代“直言极谏”是选用人 才的一个科目,甚至现在算命看相的,也还在标榜“铁嘴”,表示直说,说的是真话,老实 话。但是这种“直言”“直说”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 又不太刺耳,岂不两全其美吗!不过刺耳也许还可忍耐,刺心却最难宽恕;直说遭怨,直言 遭忌,就为刺了别人的心——小之被人骂为“臭嘴”,大之可以杀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 言极谏”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数的。直言刺耳,进而刺心,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