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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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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惟果君告我,一公病前和他谈起最近的计划:说毕业后打算和他的未婚夫人去法国住 两年;一九二九年回国应本校第一次留美公开考试,再到美国去。他的计划与志愿都好,但 现在只是“虚空的虚空”罢了。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一公殓时,面上似乎还带着生时的微 笑,我们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想呢?
  (原载1927年1月14日《清华周刊》何君鸿烈士纪念册。)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哪里走
  吴萍郢火栗四君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务,日日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 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萍见面时,常叹息于我的沉静;他断定这是退步。是的,我有 两三年不大能看新书了,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无源的水一样,教它如何 能够滔滔地长流呢?幸而我还不断地看报,又住在北京,究竟不至于成为与世隔绝的人。况 且鲁迅先生说得好:“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 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决不从它巨灵般的 手常中放掉一个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大约因为我现在住着的北京,离开时 代的火焰或漩涡还远的缘故吧,我还不能说清这威胁是怎样;但心上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阴 影,这却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罢了。但哪里走 呢?或者,哪里走呢!
  我所彷徨的便是这个。
  说“哪里走?”是还有路可走;只须选定一条便好。但这也并不容易,和旧来所谓立志 不同。立志究竟重在将来,高远些,空泛些,是无妨的。现在我说选路,却是选定了就要举 步的。在这时代,将来只是“浪漫”,与过去只是“腐化”一样。它教训我们,靠得住的只 是现在,内容丰富的只是现在,值得拚命的只是现在;现在是力,是权威,如钢铁一般。但 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果然有路可走么?果然有选路的自由与从容么?我有时怀疑这个 “有”,于是乎悚然了:哪里走呢!旧小说里写勇将,写侠义,当追逼或围困着他们的对手 时,往往断喝一声道,“往哪里走!”这是说,没有你走的路,不必走了;快快投降,遭擒 或受死吧。投降等也可以说是路,不过不是对手所欲选择的罢了。我有时正感着这种被迫 逼,被围困的心情:虽没有身临其境的慌张,但觉得心上的阴影越来越大,颇有些惘惘然。
  三个印象我知道这种心情的起原。春间北来过上海时,便已下了种子;以后逐渐发育,直至今 日,正如成荫的大树,根株蟠结,不易除去。那时上海还没有革命呢;我不过遇着一个电车 工人罢工的日子。我从宝山路口向天后宫桥走,街沿上挤挤挨挨满是人;这在平常是没有 的。我立刻觉着异样;虽然是晴天,却像是过着梅雨季节一般。后来又坐着人力车,由二洋 泾桥到海宁路,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如密云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到处扰热攘 攘的行人;人力车得委婉曲折地穿过人丛,拉车的与坐车的,不由你不耐着性儿。我坐在车 上,自然不要自己挣扎,但看了人群来来往往,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移动着,不禁也暗暗 地代他们出着力。这颇像美国式足球战时,许多壮硕的人压在一个人身上,成了肉堆似的; 我感着窒息一般的紧张了。就是那天晚上,我遇着郢。我说上海到底和北京不同;从一方面 说,似乎有味得多——上海是现代。郢点点头。但在上海的人,那时怕已是见惯了吧;让谛 知道,又该说我“少见多怪”了。
  第二天是我动身的日子,火来送我。我们在四马路上走着,从上海谈到文学。火是个深 思的人。他说给我将着手的一篇批评论文的大意。他将现在的文学,大别为四派。一是反语 或冷嘲;二是乡村生活的描写;三是性欲的描写;四是所谓社会文学,如记一个人力车夫挨 巡捕打,而加以同情之类。他以为这四种都是Pet#y Bourgeoisie①的文 学。一是说说闲话。二是写人的愚痴;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着。四虽意在为Proleta riat②说话,但自己的阶级意识仍脱不去;只算“发政施仁”的一种变相,只算一种廉 价的同情而已。三所写的颓废的心情,仍以Bourgeoisie③的物质文明为背景, 也是Pet#y Bourgeoisie的产物。这四派中,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说 话。火不赞成我们的文学除外自己说话;他以为最亲切的还是说我们自己的话。至于所谓社 会文学,他以为竟毫无意义可言。他说,Bourgeoisie的灭亡是时间问题,Pe t#y Bourgeoisie不用说是要随之而去的。一面Proletariat已 渐萌芽蠢动了;我们还要用那养尊处优,丰衣足食(自然是比较的说法)之馀的几滴眼泪, 去代他们申诉一些浮面的,似是而非的疾苦,他们的不屑一顾,是当然。而我们自己已在向 灭亡的途中,这种不干己的呼吁,也用它不着。所以还是说自己的话好。他说,我们要尽量 表现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为图一个新世界早日实现,我们这样促进自己的灭亡,也未尝没 有意义的。“促进自己的灭亡”,这句话使我竦然;但转念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的时候, 我又爽然自失。与火相别一年,不知如何,他还未将这篇文写出;我却时时咀嚼他那末一句 话。
  ①英文:小资产阶级。
  ②英文:无产阶级。
  ③英文:资产阶级。
  到京后的一个晚上,栗君突然来访。那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我们沿着水塘边一条幽僻的 小路,往复地走了不知几趟。我们缓缓地走着,快快地谈着。他是劝我入党来的。他说像我 这样的人,应该加入他们一伙儿工作。工作的范围并不固定;政治,军事固然是的,学术, 文学,艺术,也未尝不是的——尽可随其性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说,将来怕离开了 党,就不能有生活的发展;就是职业,怕也不容易找着的。他的话是很恳切。当时我告诉他 我的踌躇,我的性格与时代的矛盾;我说要和几个熟朋友商量商量。后来萍说可以不必;郢 来信说现在这时代,确是教人徘徊的;火的信也说将来必须如此时再说吧。我于是只好告诉 栗君,我想还是暂时超然的好。这超然究竟能到何时,我毫无把握。若能长此超然,在我倒 是佳事。但是,若不能呢?我因此又迷糊着了。
  时代与我这时代是一个新时代。时代的界限,本是很难画出的;但我有理由,从十年前起算这时 代。在我的眼里,这十年中,我们有着三个步骤:从自我的解放到国家的解放,从国家的解 放到Class Struggle①;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是从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 命,从政治的革命到经济的革命。我说三个步骤,是说它们先后相承的次序,并不指因果关 系而言;论到因果关系,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实在,第二,第三两个步骤,只包括近一年来 的时间;说以前九年都是酝酿的时期,或是过渡的时期,也未尝不可。在这三个步骤里,我 们看出显然不同的两种精神。在第一步骤里,我们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学理的 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骤里,我们要的是革命,有的是专制的党,做的是军事行动及党纲, 主义的宣传。这两种精神的差异,也许就是理想与实际的差异。
  ①英文:阶级斗争。
  在解放的时期,我们所发见的是个人价值。我们诅咒家庭,诅咒社会,要将个人抬在一 切的上面,作宇宙的中心。我们说,个人是一切评价的标准;认清了这标准,我们要重新说 不定一切传统的价值。这时是文学,哲学全盛的日子。虽也有所谓平民思想,但只是偶然的 怜悯,适成其为慈善主义而已。社会科学虽也被重视,而与文学,哲学相比,却远不能及。 这大约是经济状况剧变的缘故吧,三四年来,社会科学的书籍,特别是关于社会革命的,销 场渐渐地增广了,文学,哲学反倒被压下去了;直到革命爆发为止。在这革命的时期,一切 的价值都归于实际的行动;军士们的枪,宣传部的笔和舌,做了两个急先锋。只要一些大同 小异的传单,小册子,便已足用;社会革命的书籍亦已无须,更不用提什么文学,哲学了。 这时期“一切权力属于党”。在理论上,不独政治,军事是党所该管;你一切的生活,也都 该党化。党的律是铁律,除遵守与服从外,不能说半个“不”字,个人——自我——是渺小 的;在党的范围内发展,是认可的,在党的范围外,便是所谓“浪漫”了。这足以妨碍工 作,为党所不能容忍。几年前,“浪漫”是一个好名字,现在它的意义却只剩了讽刺与诅 咒。“浪漫”是让自己蓬蓬勃勃的情感尽量发泄,这样扩大了自己。但现在要的是工作,蓬 蓬勃勃的情感是无训练的,不能发生实际效用;现在是紧急的时期,用不着这种不紧急的东 西。持续的,强韧的,有组织的工作,在理知的权威领导之下,向前进行:这是今日的教 义。党便是这种理知的权威之具体化。党所要求于个人的是牺牲,是无条件的牺牲。一个人 得按着党的方式而生活,想自出心裁,是不行的。
  现在革命的进行虽是混乱,有时甚至失掉革命的意义;但在暗中Class Stru g#le似乎是很激烈的。只要我们承认事实,无论你赞成与否,这Strug#le是不 断地在那边进行着的。来的终于要来,无论怎样诅咒,压迫,都不中用。这是一个世界波 浪。固然,我丝毫不敢说这Strug#le,便是就中国而言,何时结束,怎样结束;至 于全世界,我更无从悬揣了。但这也许是杞忧吧?我总预想着我们阶级的灭亡,如火所说。 这灭亡的到来,也许是我所不及见,但昔日的我们的繁荣,渐渐往衰颓的路上走,总可以眼 睁睁看着的。这衰颓不能盼望在平和的假装下度了过去;既说Strug#le,到了短兵 相接的时候,说不得要露出狰狞的面目,毒辣的手段来的。枪与炸弹和血与肉打成一片的时 候,总之是要来的。近来广州的事变,杀了那么些人,烧了那么些家屋,也许是大恐怖的开 始吧!
  自然,我们说,这种破坏是残忍的,只是残忍的而已!我们说,那一些人都是暴徒,他 们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东西——文化!“我们诅咒他们!”“我们要复仇!”但这是我们的 话,用我们的标准来评定的价值;而我们的标准建筑在我们的阶级意识上,是不用说的。他 们是,在企图着打倒这阶级的全部,倘何有于区区评价的标准?我们的诅咒与怨毒,只是 “我们的”诅咒与怨毒,他们是毫无认识的必要的。他们可以说,这是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必 要的历程!他们有他们评价的标准,他们的阶级意识反映在里边,也自有其理论上的完成。 我们只是诅咒,怨毒,都不相干;要看总Strug#le如何,才有分晓。不幸我觉得我 们Strug#le的力量,似已微弱;各方面自由的,自私的发展,失了集中的阵势。他 们却是初出柙的猛虎,一切不顾忌地拚命上前肉搏;真专制的纪律将他们凝结成铁一般的力 量。现在虽还没有充足的经验,屡次败退下去;但在这样社会制度与情形之下,他们的人是 只有一天天激增起来,势力愈积愈厚;暂时的挫折与牺牲,他们是未必在意的。而我们的基 础,我虽然不愿意说,势所必至,会渐渐空虚起来;正如一座老建筑,虽然时常修葺,到底 年代多了,终有被风雨打得坍倒的一日!那时我们的文化怎样?该大大地变形了吧?我们自 然觉得可惜;这是多么空虚和野蛮呀!但事实不一定是空虚和野蛮,他们将正欣幸着老朽的 打倒呢!正如历史上许多文化现已不存在,我们却看作当然一般,他们也将这样看我们吧? 这便是所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我们看君政的消灭,当作快事,他们看民治的消 灭,也当一样当作快事吧?那时我们灭亡,正如君主灭恨一般,在自然的眼里,正是一件稀 松大平常的事而已。
  我们的阶级,如我所预想的,是在向着灭亡走;但我为什么必得跟着?为什么不革自己 的命,而甘于作时代的落伍者?我为这件事想过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个不配 革命的人!这小半由于我的性格,大半由于我的素养;总之,可以说是运命规定的吧。—— 自然,运命这个名词,革命者是不肯说的。在性格上,我是一个因循的人,永远只能跟着而 不能领着;我又是没有定见的人,只是东鳞西爪地渔猎一点儿;我是这样地爱变化,甚至说 是学时髦,也可以的。这种性格使我在许多情形里感着矛盾;我之所以已到中年而百无一成 者,以此。一面我虽不是生在什么富贵人家,也不是生在什么诗礼人家,从来没有阔过是真 的;但我总不能不说是生在Petty Bourgeoisie里。我不是个突出的人, 我不能超乎时代。我在Petty Bourgeoisie里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调,嗜 好,思想,论理,与行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 BourDgeoisie的;我 彻头彻尾,沦肌浃髓是Petty Bourgeoisie的。离开了Petty Bo urgeoisie,我没有血与肉。我也知道有些年岁比我大的人,本来也在Petty  Bourgeoisie里的,竟一变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这许是天 才,而我不是的;这许是投机,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彷徨罢了。我并非迷信 着Pet#y Bourgeoisie,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实上也不能 舍下。我是生长在都市里的,没有扶过犁,拿过锄头,没有曝过毒日,淋过暴雨。我也没有 锯过木头,打过铁;至于运转机器,我也毫无训练与忍耐。我不能预想这些工作的趣味;即 使它们有一种我现在还不知道的趣味,我的体力也太不成,终于是无缘的。况且妻子儿女一 大家,都指着我活,也不忍丢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换一个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 想轧入Proletariat,是不可能的。从一面看,可以说我大半是不能,小半还是 不为;但也可以说,因了不能,才不为的。没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去破坏,去创造?所 以新时代的急先锋,断断没有我的份儿!但是我要活,我不能没有一个依据;于是回过头 来,只好“敝帚自珍”。自然,因果的轮子若急转直下,新局面忽然的来,我或者被驱迫着 去做那些不能做的工作,也未可知。那时怎样?我想会累死的!若反抗着不做,许就会饿死 的。但那时一个阶级已在灭亡,一个人又何足轻重?我也大可不必蝎蝎螫螫地去顾虑了罢。
  Proletariat 在革命的进行中,容许所谓Pet#y BourDgeo isie同行者;这是我也有资格参加的。但我又是个十二分自私的人;老实说,我对于自 己以外的人,竟是不大有兴味顾虑的。便是妻子,儿女,也大半因了“生米已成熟饭”,才 不得不用了廉价的同情,来维持着彼此的关系的。对于ProleDtariat,我所能 有的,至多也不过这种廉价的同情罢了,于他们丝毫不能有所帮助。火说得好:同情是非革 命;严格论之,非革命简直可以说与反革命同科!至于比同情进一步,去参加一些轻而易举 的行动,在我却颇为难。一个连妻子,儿女都无心照料的人,哪能有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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