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的圈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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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眼睛里露出惊讶神色。
“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见吗?”站务员满脸困惑。
“实际上我看见了。”
“为什么说谎?”
“因为我怕给自己找麻烦,”我挠挠头发,“她不是故意跳下去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故意跳下去的。”
“是吗?但是,不管是什么理由,闯入轨道都得把情况说清楚,我们得向上边打报告。”
站务员不肯让步,我很生气,甚至感到屈辱,因为我觉得他不相信我。一旦说过一次谎话就永远得不到信任了。人哪,就是这样一种可怜的生物。
“那我跟你把情况说清楚,有第三者的证词不是更能客观地把握事实真相吗?”我说出这番话来,与其说是为了她,倒不如说是由于对站务员的敌视。
结果,我和女人一起接受了调查。
对于站务员提出的问题,女人的回答杂乱无章,我就不停地补充说明。调查进行了20分钟左右,我们终于被解放了。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走出车站办公室以后,麻宫樱低头向我道谢。麻宫樱就是刚才跳到轨道上企图卧轨自杀的女人。她填写调查表的时候我偷偷看见了她的名字。
“不客气。”我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身朝地下通道口走去。
“我……”麻宫樱追了过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我问,但没停下脚步。
“没什么,嗯,麻烦您了,谢谢您!”
“不客气。”我察觉到麻宫樱似乎是欲言又止。其实我也有话想对她说。不过,在种场合说教,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走到站台中部等车。本来想搭乘4点40分的地铁,但现在已经5点多了。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
人们纷纷拍打着头上和衣服上的水珠,看起来都淋了雨。下雨了?这下可惨了,我没带伞。回家非要狠狠地教训小妹一顿不可,要不是她把我的车开走了,下雨也不怕,而且也不会碰到这件麻烦事。
麻烦制造者的名字叫樱,就站在离我只有3公尺远的地方。
樱身高不到1米50,体重看来只有四十公斤。头发染成浅茶色,身穿白底印花连衣裙,好像是芙蓉花,脚上是一双平跟鞋。
樱表情僵硬,嘴唇紧闭,眼睛看着脚前边的地面。
樱的脸属于小号鸭蛋形,白皙的皮肤,宽宽的额头,细细的眉毛,染成了茶色的头发烫得卷卷的,衣服太花了,使本人的存在感变得很稀薄。这也许是她那抑郁的情绪造成的。
樱的两个手腕和裙角沾上了油污,大概是在轨道上弄的。左胳膊碰破了,些许鲜血渗了出来,没背挎包,该不会掉在轨道上了吧。
不知道樱是否注意到我在观察她。突然,她蹲下去,两手捂着脸,瘦小的肩膀上下抖动起来。附近的一对情侣好奇地一个劲儿看她。
列车驶进站台,下车的旅客被蹲在地上的樱吓得愣住了,但没有一个人问她怎么了。电车驶出站台以后,樱缓缓站起身,擦擦眼睛,不住地叹气。
“开往北千住方向的列车马上就要进入2号站台了!”
在播音员的广播声中,我走近樱,故意干咳几下,清了清嗓子。
樱迷茫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泪已经干了。
“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樱歪着细小的脖子,小眼睛,短睫毛,脸上没有什么凹凸起伏,典型日本女人的脸。也不能说她不漂亮,五官端正,右眼角下的泪痣也挺性感的。不过如果不特别注意看的话,并不能发现这些优点。
“从现在开始,今天之内不许再自杀了!”
樱吓了一跳,但几秒钟以后就恢复了平静,反驳道:“我不是自杀,是头晕掉下去的。”
“明天要是自杀的话,随你的便,拜托你今天饶了我。”
“由于药物的副作用,我常常贫血……”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打断她的话。
“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愿意留下不愉快的记忆。”
樱沉默不语。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不起眼了:她长着一张日本女人的脸,头发却染成了茶色,衣服也太花哨了。想用来弥补自己的朴素,反而掩盖了天生丽质。
“我还要劝你赶快去把胳膊肘消一下毒,也许已经晚了,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这种天气伤口化脓会很麻烦的。保重!”
我自顾自地把话说完,转身向站台另一端走去。上行列车的一个车厢门正好在我面前打开,我顺势走了进去。至于是我是不是跟樱上了同一辆车,我全然不知。
这个时候的我,对麻宫樱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4
我的一天从清晨五点开始。
做完30分钟健身操以后是5公里慢跑,然后边喝葡萄汁边看报纸,再上网浏览一下新闻,差不多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跟小妹一起看着电视吃完早饭,便去做我的保安工作。
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局限于保安。虽然比不上有7张面孔的多罗尾伴内※(这是一个古老的比喻),有时是独眼司机,有时是喜欢变魔术的绅士,有时是外籍货船的船员,有时是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但我至少也有三四张面孔。我是六本木的保安人员,也是电脑培训班的老师,偶而也作为临时演员去演电视剧。我不是那种自称什么都会的“万事通”,而是什么都想尝试一下的“万事试试看”。人生苦短,如果不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老了肯定会后悔的。
我也顺从性的欲望追求男欢女爱,当然眼下只不过是为了寻求瞬间的快乐。我还几乎天天喝酒。有人说会工作的人也会玩儿,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当然,真正会玩儿的人是知道节制的。一到夜里12点,一定放下酒杯睡觉;绝对不会陪伴女人喝咖啡喝到天亮,我的闹钟每天清晨五点肯定叫响。
这个时代幼儿园的孩子晚上11点才睡觉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人的大脑和身体的能力毕竟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能最有效地发挥。喜欢夜间工作的人,实际上是在无谓的浪费自己的能量。浪费人生有限的能量,这种傻事我是坚决不会去做的。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之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的,一会儿灰乎乎的,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是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寂静中,响起一阵唰、唰的挖土声。
男人把挖起的泥土甩向身后,泥土中混杂着闪着亮光的东西。那是5日元,10日元,100日元的硬币,再注意看,还有500日元的硬币,甚至有1千日元的钞票。但是,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地挖着。
终于,铁锹碰到硬物,男人换了个位置继续挖,喀地一声,又碰到了硬物。
男人蹲下去,双手扒开松软的泥土,从下边把硬物抠出来。最初还以为那是一块圆石头,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皮肉也没有毛发的骷髅。
男人吓得大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泥土里。
从骷髅的眼窝里滚出来很多硬币,1日元的,5日元的,10日元的,100日元的……
男人丢下骷髅,爬出土坑,回过头来。
从云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惨白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的脸上。
8月10号星期六我也是清晨5点起来的。即便是休息日,我也不做那种睡到中午的傻事。
闹钟把我从恶梦中叫醒。为了把恶梦给我带来的不快从身体里赶出去,我做了半个多小时健身操,然后把上午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快到中午了才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为什么快到中午了才刮胡子呢?这得从前天晚上的电话谈起。
8月8号晚上,我从“三越汤”回来,正在看晚间新闻的时候,手机响了。
“三越汤”跟三越百货公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它是我家附近的澡堂。
我家,指的是我在白金拥有的小窝,光明庄公寓的3号房间。
白金指的就是港区的白金,从名字就知道这里离我加入的白金台健身俱乐部不远。不过,就像好莱坞跟贝弗利山只隔一条马路气氛却截然不同一样,白金跟白金台也是如此。
我想先订正一个关于读音方面的错误。白金的日语读音是“shirokane”,白金台的日语读音是“shirokanedai”,“金”字都是清音,读作“kane”,可是,人们说“白金夫人”的时候,却把“金”字念成浊音“gane”,这是不对的。不过“白金夫人”是媒体创造的新词,我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人们也不会听我的。
白金跟白金台相邻的西南角也在高台上,那里的气氛跟白金台一样,也具有高级住宅区的风情。绿树成荫,安静得可以听见小鸟的鸣叫。站在高级住宅群里,可以看见六本木大厦和东京塔,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属于港区。久高爱子就读的圣心女子学院就在西南角的高台上。
可是,白金的绝大部分的地区都在高台下边,在这里听到的不是小鸟的鸣叫,而是卡车的喇叭声,车床车零件的尖叫声,以及鱼店大减价的叫卖声。看到的光景则是挂着蓝布门帘的荞麦面店,橱窗里摆着褪了色的食物样品的餐馆,摩肩擦踵的人群,来回穿梭的自行车。小胡同里挤满了小商店,小作坊,小房子,到处散发着老居民区的风土人情。
高台居大款,低地住平民,这种划分乃是世间常态。一条被称为古川的河流经白金,有钱人担心一旦闹水灾就会危及自己的豪宅,于是抢先占领高台,平民百姓就被留在了低洼地区。您看,我突然又成了历史学家。
我在光明庄公寓的房子在2楼,1楼是一家破了产的前店后厂的商店,据说在泡沫经济时期专门制作名片和价格标签。光明庄公寓的每个房间都是10平方米左右,厕所是公用的,没有电视天线,窗户都是木头做的,用的是老式插销。整个公寓是一座木造建筑,隔音很差,可以听到邻居说话,雨天也时常漏雨,可以说是罕见的20世纪的遗物。然而在山手线圈内租一间3万日元的房子还是很有魅力的,4个房间住的都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大学生和挣一天吃一天的打工族。如果能扔掉虚荣,住在这里还是很值的。而我正属于朴实刚健一类的人物,所以就住在了这儿。
由于没有卫生间,洗澡就得去澡堂,也就是附近的“三越汤”。近年来,澡堂都增设了桑拿浴等现代设备以增强竞争能力,但“三越汤”大约有70年的历史了,还是个恋旧的老澡堂。算上“三越汤”,白金只有两家澡堂了——半年前还有4家呢。为咱穷人着想的人也不是没有。顺便说一句,白金台连一家澡堂都没有——家家有卫生间,谁去澡堂啊。
接着说8月8号晚上事。
我从“三越汤”回来以后,一边喝啤酒,一边观看横滨队跟巨人队的棒球比赛时,2号手机突然响了。为了区别公私,我有两个手机,老手机叫1号手机,新手机就是2号手机。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对方的电话号码。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推销员打来的,我没好气地拿起手机冲着话筒吼了一声。
做梦都没想到,来电话的是麻宫樱。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我吃惊地问。
“你在车站时说过的。”
在广尾车站,站务员问过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今天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那,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
“上次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必客气。”
“我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
“来我家?”
“对呀。”
“不不不……这儿……有点儿不方便……”我看了看又小又脏的房间。
“你什么时候方便?这个周末行吗?”
“不必当面道谢了,特地打电话来已经够客气的了。”
“不,不当面道谢我会觉得过意不去的。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我那天真的打算自杀来着。”
“……”
“可是没死成。当时我特别恨你,因为我真的很想死。我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没有比死更轻松的路可走了,可是,你阻止了我,让我还得在这人间炼狱受煎熬。我非常地绝望,恨透了你这个妨碍了我的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冷静下来,萌生了活下去的念头。我曾经抛弃过一次生命,所以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能够有今天,全是因为你救了我,你给了我重新生活一次的机会!所以,请你无论如何要跟我见个面,让我当面向你道谢……”樱越说越激动。
“那好吧,咱们在东京都饭店见吧,知道吗?白金台的东京都饭店。”
“对不起,我没去过。”
“是个大饭店,很容易找到。你从地铁白金台站下车,出站以后走不了五分钟就到。就在1楼大厅的酒吧,怎么样?”
敲定10号下午1点见面以后,我结束了跟樱的通话。
我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呆了一会儿。我已经想不起来麻宫樱长什么样子了。记忆中只留下了那张传统的日本女人的脸型,但对她的五官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记得最清楚的她的浅茶色卷发,也许我对麻宫樱的兴趣仅此而已。不过嘛,谁找也不会讨厌被人感谢,所以我才决定跟她见面。
约定的日子到了。出门之前刮胡子,正是为了去见麻宫樱。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小妹慌慌张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早上她还只穿着一件T恤,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连衣裙。
妹妹绫乃比我小两岁,从都立三田高中毕业后曾是丸之内的粉领,后来辞职不干了,现在无业。一大早就看不见她的影子,我还以为她去看电影了呢。小妹不是去那种需要排队才能入座的有名的咖啡店去吃蛋糕,就是去跳舞,唱卡拉OK,要不就是去游泳,听音乐会,睡个午觉再去参加婚姻介绍所举办联谊会,很像有身份的人过的日子。
我们兄妹在都会的一角相依为命的理由,按照小妹的说法是放心不下连饭都不会做的哥哥,按照我的说法则是放心不下她一个单身女人独居生活。父母已经相继去世,我们虽然有一个哥哥,但在我还没上高中时,正在东京大学读书的他就英年早逝了。
镜子里边的绫乃是金色卷发,发梢上还有红色挑染。身上的露肩连衣裙是红底上印着白色蔓草,
偶尔也打扮地像样点儿嘛,这种打扮别人会看不起你的,想穿什么衣服跟穿着合适不合适是两码事啊!咱妈在天国看见了也会唉声叹气的!
就在我在心里对她进行说教的时候,大概是她感应到了吧,镜子里的绫乃逐渐变大,最后跟我的脸并列起来。
“借我。”绫乃在我耳边摇晃着什么东西。
“不行!我马上就要用。”我回过头,满是泡沫的手一把夺过我的车钥匙。
“讨厌!小虎又不出城,要车干什么?”
小虎?谁是小虎?我就是小虎。我叫成濑将虎,小名叫小虎。英年早逝的哥哥叫龙悟,小名叫小龙,绫乃和我也叫他小龙。一龙一虎,不难理解父母给我们取这种名字的苦心。但是,背负着好名字的我们,会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父母恐怕从来没有想过。
“话倒是没错,那你又要上哪儿去啊?”
“去八重那儿,没车去不了嘛。” 八重是她那个在医院疗养的朋友。
“干嘛又去啊?”
“你什么意思嘛,去看看生病的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些怀疑她是以去看生病的朋友为借口,去会男朋友。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焦虑起来。如今像我这样的人,带着女朋友进情人旅馆是从来不用避孕套的。
“你跟洋子一起去吗?”我用父亲般的口吻追问道。
“对啊。”
“那可以开洋子的车去嘛。”
洋子是绫乃的音乐伙伴,八重没生病的时候,她们3人一起演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