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by 苏芸-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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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我,但是你不能看不起关远。
大周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但是,就是从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诉说里,沈默第一次了解了关远的过去。
关远出生在哈尔滨,他和无数普通的东北男孩一样,在冰嘎、冰刀里度过了自己还算愉快的童年,直到他的母亲在一场车祸里去世。
他父亲是铁道工人,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关远从12岁开始就跟奶奶一起生活。一心痴迷气功的老太太除了给他准备三餐,难得管他什么,他自然地就加入了游荡在街头的小流氓行列,一群孩子以兄弟相称,每日搞些小破坏打发时光。
大周是他兄弟中的一个,这两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不是同桌就是前后桌,一直到升上高中两个的关系都很好。两个人的中考成绩都不好,大周去了技校,关远的爸爸在狠揍了他一顿之后,勉强交了自费生的学费,把他送去一所普通高中。
关远的高中在哈尔滨是出了名的乱和差,家里没人管他,他更是无心学习,每日和一帮兄弟厮混。每个城市、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群少年——张扬跋扈,不务正业,勇猛热血,拉帮结派。他们是学校的眼中钉,却是同龄人中出尽风头、备受追捧的一群,这样的孩子各地都有,香港称为蛊惑仔,北京称为顽主,东北则叫混的。
和真正的黑社会有所区别,混的孩子们有自己的帮派,关远和大周同属道里的“紫禁城”,7所高中和12所初中最叛逆张扬的男孩都在这里了。东北的帮派没有别处那么浓重的匪气,成员大多来有个显赫的家庭,非富即贵。关远家里很穷,在混的人里是个另类,然而他身上有在东北帮派里备受推崇的豪气和江湖气——讲义气,为人豪爽,打起架来威震四方,因此“紫禁城”里也算是有些地位。
和帮派里的其他人一样,关远和大周逃学、旷课、喝酒、抽烟、泡吧,打架更是家常便饭。混帮派的人最讲究面子,被人打过一次如果不能反打回更狠的一次,就一辈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某个校花的缘故,“紫禁城”的老大被另一帮派的人堵在厕所里狠揍了一顿,于是引发了两个帮派之间的群架。两帮一百多个男孩拥堵在一片开阔地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西瓜刀或开山斧。
人太多,混战难以开展,于是两帮的老大提出派人一对一单挑,对方派出了以打架狠而著称的猛将,“紫禁城”一干人等竟然噤了声,无人敢应战。
“紫禁城”的老大一咬牙,迈出一步打算自己上,关远瞟一眼他胳膊上缠的绷带,于是按住他,自己走上前。少年人最是热血,两人交错的一瞬目光,让关远有了拼死也要赢的想法。
对方在体校学过几年武术,比关高出一截,关远打得很艰难,视野里血红一片,最后简直变成他被殴打。大周急了,从人群里扔出一把刀,关远拿起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
那时候是冬天,刚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雪,却被这一群孩子的脚步踏的凌乱。对方帮派的人乱成一片,找了车送伤者去医院,“紫禁城”这边,胆小的人纷纷溜走,十分钟后,雪地里只剩下茫然的关远,他手里还握着刀,身旁站着他同样茫然的几个兄弟。
雪地上有一长溜的血迹,周围是凌乱的脚印,关远问自己的老大,“怎么办?”
老大看看大周,后者眼中只有惊恐和慌张。
于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亦茫然地重复一遍:“怎么办?”
那时,关远十五岁。
一个小时以后,医院里传出消息,那个人死了。对方报了警,关远带着兄弟给他凑的两千块钱,逃上往北京的列车。几个朋友来送他,车开的前一秒,大周跳上来,两个人胆战心惊的到了北京。
最初的一个月,他们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在偏僻的网吧里度日,紧张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看到任何穿制服的人都会遍体生寒。他们不敢和家人朋友联系,只是日复一日的窝在网吧的角落,很快,钱花光了。
他们不敢去找工作,他们甚至连任何合法的证件都没有。两个人被网吧扫地出门,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逛了一整天,躲避着警察,饥肠辘辘。到了晚上,因饥饿而不管不顾的两个人冲进一家饭店,吃完以后拔腿就跑,却不知道有辆车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们在一条胡同里蹲下,准备靠着墙捱过一夜,那辆别克却在胡同口停下,一个中年男人悄无声息的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有没有地方去。
那个人叫楚振声,香港人,是无数从香港转战北京黑道份子之一,同时也开着自己的店。北京是权利的天下,黑道的地位远比在香港低,而金钱也要在权利面前让道,这个在东北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在北京却只能倒出仰人鼻息。关远和大周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他领走;干些追债跑腿打架之类的杂活。
关远为人仗义,因此飞速交上了许多朋友,楚振声为人刻薄,对手下不讲情面,许多人劝关远换个人跟,关远却总是不愿意。他跟楚振声四年,逐渐受到了些重视,楚振声有些场合也会带着他,算是个打手兼保镖——关远性格冲动,形事欠考虑,其他事情楚振声是不敢交给他做的。
如此又过了半年,香港那边有人来京,是某大帮派的副手,那帮派的老大是从前楚振声的大哥。楚振声领着他到自己开的鸭店去玩,关远作陪,那个基佬眼睛扫了一圈,对满场的男孩都不满意,却单单看中了关远。
关远很早以前就隐隐的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十五岁那年他那拼死一战,除了义气,其实也有朦胧的爱恋在里面。越长大他就越清楚自己的性向,但这不等于他能随便被哪个人压。
楚振声明示、暗示都没用,场面被关远的爆脾气弄得一团糟,楚振声小心翼翼的观察客人的眼色,当着众人的面把关远狠揍了一顿。
关远狼狈地趴在地上,鼻子耳朵里全是血,来客用脚尖提提他,含笑问了声:“知道错了么?”
本来关远认个错,这件事就算了了,然而他那时仍然是不知死活的年纪,对着那人的脚狠狠吐了一口,他说了句让楚振声魂飞魄散的话:“错个屁,你当谁都跟你似的,靠卖屁股过日子。”
这位副手最早的身份是帮派老大的男宠,不少人晓得这点,却鲜有人敢说破。谁知道那人并不生气,却反而笑了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让人遍体发寒。
“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想试试了?”他蹲下来看着关远,“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脱光了衣服让我上,一个是在这店里卖十年。”
枪口顶在关远头上,由不得关远不想,关远冲他轻蔑一笑:“你他妈打死我啊。”
那人一抬手,枪却不是打在他身上,子弹掠过人群,斜斜擦过大周的耳朵,大周刷地流了半脸血。
关远一咬牙:“我卖十年。”
大周当场跪下替关远求情,楚振声碍于情面,也替关远说了几句好话。那人笑了笑,打了一个电话,讲了几句把电话递给楚振声。
楚振声拿过电话,全身都紧绷这颤抖,不小心按错了免提键。全场都听见一个深沉的男声:“就按阿勇说的做。”
楚振声半弓着腰,毕恭毕敬的叫了声“扬哥”,那边早已挂了电话,只剩下盲音。
阿勇拿回电话,淡淡地说:“卖就是卖,可别给我打折扣,别玩些没用的花样,你在这边干什么,我们总有法子知道。”
楚振声唯唯诺诺,第二天阿勇离京,关远从此万劫不复。
故事还没结束,大周仍然颠三倒四的讲着,沈默痛得麻木的头却再也听不进去了。神经像浸在冷水中一样敏锐紧绷,他打断大周,“你说的那个阿勇,是不是姓林?”
大周点头,沈默忍住胃里的翻腾,又问:“他那个大哥,是不是姓陈?”
大周又点头,“怎么?你听过。”
醉酒后的肌肉总有些麻木,沈默觉得自己脸上的神经都是麻痹的,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想了想还是说,“我认识。”
大周眼神一亮,“认识谁?陈扬还是林勇?”
这两个沈默都认识,然而他觉得他和林勇还是不要认识来的好。他和陈扬已经三年多没联系了,但即使在他们两个最为亲密的时候,陈扬也从不忌讳让沈默和林勇见面。
每次见到林勇,沈默不卑不亢的镇定外表下,都藏着自己如履薄冰的心惊胆战。林勇是个狠角色,他从不表示对沈默的反感,但沈默从他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只要有一点威胁他地位的可能性,他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剁成肉泥。
于是沈默说:“我认识陈扬。”
仿佛一阵风吹灭了蜡烛,大周脸上的期许之色瞬间消失,流露出一阵心灰意冷的沮丧。
沈默一愣:“你怕陈扬没用?林勇再嚣张也得顾及陈扬,就连楚振声,不是也只听陈扬的话?”
大周死盯着他,灰败的目光让沈默心中一凛,“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陈扬出事了,你不知道?”
沈默的确不知道。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爱关远,却对关远一无所知,需要大周来告诉自己关远的过去;他和陈扬厮混了三四年,自熟稔得很,却需要大周来告诉自己陈扬的死讯。
陈扬从很早起就一直扶植林勇,林勇渐渐在帮派内站稳了脚,干脆拉起一伙人马干掉了陈扬,帮派内忠于陈扬的人大多数被他清洗了,也有少数逃走——比如阿铭,还有那时陈扬的新宠。
帮派内部大换血,北京这边陈扬的旧部也都人仰马翻,楚振声对林勇为马首是瞻,总算保住了原先的地位,也因此愈发的折腾起关远来。
沈默在破旧的沙发上心烦意乱地坐着,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而不真实。陈扬死了,陈扬竟然被人算计后杀死——这个震动比他日后知道陈扬没死还要来的剧烈。
他知道陈扬能给他很多东西,却从不开口向陈扬要求什么,正因为陈扬是他最后的砝码和底线。他不贪图眼前的好处,甚至为了不开罪林勇而故意让陈扬冷落自己,为的就是在某天陷入绝境时能够请陈扬来帮助自己——陈扬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一条万能的后路。
如今,这条万能的后路断了,从他认识陈扬那天起,陈扬就是神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如今,这个神也死了。
沈默心绪混乱地站起身来,“我再想想办法吧。”
第二天他想出了办法,这个办法未必是关远喜欢的,却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他每天去楚振声的店里,点关远出台,如此坚持了三个月,他暗地里找人疏通,在把钱当废纸花掉之后,沈默终于包养了关远。
关远开始时是愤怒的,对沈默的做法大发雷霆,两个人甚至在夜店里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沈默被关远一拳打中下颌,摔倒时头被撞伤,血瀑布似的糊了一脸。自己还没感觉到疼,关远扛起他就往医院跑,一路上血滴滴嗒嗒绘出一道暗红的路径。
血流的吓人,其实伤口并不深,怕出现脑震荡,沈默那晚留院观察,关远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床边。
沈默看着他,头倒不疼,突然觉得一股痛从心里直蔓出来。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待到半夜,沈默开口说:“关远。”
被叫的人肩膀一震,却仍然低着头,心虚似地不敢看他。
“别折腾了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没有回答。
“关远,你别傻了,你这辈子都碰不上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你就别瞎逞强了,行不行?”
病房只有他们两个人,昏暗的床头灯让一切都迷离影绰,关远关远慢慢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抓得很紧,身体崩得如同一只弓。然后他猛地抱紧沈默,却还是让沈默看到他眼睛里闪着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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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炸起,沈默几乎从椅子上被吓起来,旁边有人叫骂,邻座的音响被调小了些,密集的枪声却仍在继续。沈默半躺在网吧角落的椅子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切出了屏保,白茫茫的雪花满屏飘着,一片萧瑟的白。他伸出手动了动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亮。
跳出的还是显示邮件发送成功的页面,沈默切换到收件箱,一遍一遍的刷新着。
他还如此清晰的记得和关远的那个拥抱,然而那已经是快五年前的事了。和关远有关的每一件事他都难以遗忘,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回忆自有种战胜时光的魔法,能逃出遗忘的手掌,用辛酸和幸福开出一朵花来,飘着往昔的香气,使人沉迷忘返。
尽管这个人已经在他身边消失了四年,因着回忆的缘故,却仿佛从没离开。沈默也难以描述自己想起这些时的心情,他始终不能恨关远,对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感到遗憾——比痛苦更加浓烈的遗憾。
页面一遍遍刷新,却仿佛已经静止,永无变化。
沈默第二天黑着眼圈去片场,被李梦昕劈头盖脸的指责了一通,他哄了一会这女孩终于不再和她怄气。过了三天是开机仪式,沈默胆战心惊地出席了记者会,果然被问的都是关于四年前那个丑闻的刁钻问题。他按蔡淼教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竭力装出无辜的样子,拼命转移话题。
好在记者的焦点并非在他身上,李梦昕的老爹似乎事先做了安排,不少记者都在追捧这个并不十分出色的新人,李梦昕对各种问题显然事先准备过,答得头头是道,颇有明星相,沈默惊叹之余,难免有些遗憾。
她是个干净的女孩,在这个混杂的世界里最难得的就是她这一份干净纯真,然而既然踏进了这个圈子,不出一年就会染上一身污垢。
男主角卢剑当日也到场了,记者问的最多的倒是他和另一位女星的绯闻,卢剑资历尚浅,被追问得很狼狈,沈默轻描淡写的帮他把话题转回来,于是一众记者又开始追捧李梦昕。
记者会总算是成功结束,沈默出了一身冷汗,接下来的日子反而显得格外轻松。《今夏》开机,邱予斌铁了心走偶像派路线,沈默那张脸足够好看,演技就没人去计较,很多场戏都是一条通过。李梦昕每天粘着他撒娇,卢剑感激他在记者会上的拔刀相助,也对他格外友善,一干人臭味相投,从上海厮混到巴黎,又从巴黎飞回上海,每天说笑打闹,三个月就完成了《今夏》的大部分镜头。
在这三个月里,蔡淼帮沈默签了新的公司,那家公司有陈扬的股份,似乎是受了陈扬的关照,合同里的内容优厚到让沈默不敢相信。
贫穷的日子结束,沈默抽空找了新房子,又让李梦昕陪自己买了个笔记本电脑,添置了行头若干,李梦昕笑他是农奴翻身,他居然深有同感。
只有那只旧手机还昭示着自己过往的落魄,沈默听从卢剑的推荐,买了个笨重的N95;然后他一狠心,连手机号也一起换了。
他签了新的合约,有了新的朋友,换了新的房子,理所当然的应该过新的生活。他不能做到同过去决裂,至少也应该尽自己的努力,告别过去的种种。
这样想着,他却忍不住每天都要去查看邮箱,看看有没有关远的回信。他有时候盼着看到关远的回复,有时候又害怕看到关远的回信,然而不管他怎么想,除了几封垃圾邮件,他再也没收到任何来信。
又忙了一个月,沈默接拍了一支服装广告,收到四十万广告费。他请卢剑和李梦昕喝酒,装模作样的感慨了一番身价大不如前之类的话,卢剑一脸苦相地给他透底,说自己新拍的平面广告只有十万块不到。
李梦昕抱着果汁抛个媚眼,“你们别吵了,我新接的广告,不但不赚钱,还赔了,找人托关系花了好多钱。”
沈默不理她,喝自己的酒,卢剑好奇心大起:“你拍的什么广告?”
“WEST WOOD。”
卢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