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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背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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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
代的陶  ,十八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
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著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
海底的东西,陶  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
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
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
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
当机立断,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
要开罚单,绕了不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
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挡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
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
一个个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
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
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
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
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
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
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黄昏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
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著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吹拂著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
,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
,一定要开始黄昏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
,咖啡热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
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
∶“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著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
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著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
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
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
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
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
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
过海也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
”站著谈一会闲话,再下坡,踏过一片野菊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著海边跑到
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到了,穿进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场打
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去游荡,有时候看见她近
乎委屈的巴望著我,总觉得自己拒绝得有些残忍。

  总是哄矣,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干脆装著不看
见,掉头就跑,这样无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
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
喜悦。

  清风明月都该应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
赴约会似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著我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
房子里,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著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肿
,已经不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我吞下
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著镶花铁
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里
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
每天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著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
的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著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
著。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
,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
看呀”我静静的看著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
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
去跟人家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情,干脆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一经过他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
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便又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
就预备著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黄昏,一样在散步,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得那
么相像的儿子,居然代替了父亲的位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的趴在
家门口。我看见了他,本想上去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的叫了起来
,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时死命的把我叫过去一个样子,我被
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头发根根竖了起来,青著脸往山下没命的逃,一回头,那个
儿子的半身,还挂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华丽的洋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
著一个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汶面看
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
周静得要窒息,稍稍吹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
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
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
天气阴暗,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
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
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
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
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
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
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著,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
复仇似的击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
,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
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
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
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
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
本是个度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
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
著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
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
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恋似的红著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著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著∶“喂,三
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
她∶“你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著她,她一
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
摄影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
定弄成柠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

  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
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莓的。
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
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
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著来
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
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
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
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著
∶“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
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盯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著。

  我又自说佾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巫 人 记


              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情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
下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
的旅游事业,偏偏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
般。

  我因为去年曾经给这个群岛写了一个中篇游记,收录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
里,因此有关加纳利群岛的其他,无心再在这儿重述了。

  有兴趣写的还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经过情形。

  第一次听说吝纳利人相信巫术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时候。

  那时,许多加纳利岛的工人过海去沙漠的小镇讨生活,他们或多或少总会说说
佾己故乡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之马诺林是大加纳利岛去的,他可以说是同乡们中的知识分子,
本身极爱思考,也很喜欢心灵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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