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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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很深的车辙印痕,可以想见当日这条街道上是如何车水马龙的热闹。这些车马来
自全国各地,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骄傲,驮载着九州的风谷和方言,驮载
出一个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西大街上每一个像样的门庭我们都走进去了,
乍一看都像是气吞海内的日升昌,仔细一打听又都不是,直到最后看到平遥县文物
局立的一块说明牌,才认定日升昌的真正旧址。一个机关占用着,但房屋结构基本
保持原样,甚至连当年的匾额对联还静静地悬挂着,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凝神遥想,
就是这儿,在几个聪明的山西人的指挥下,古老的中国终于有了一种专业化、网络
化的货币汇兑机制,南北大地终于卸下了实银运送的沉重负担而实现了更为轻快的
商业流通,商业流通所必需的存款、贷款,又由这个院落大口吞吐。我知道每一家
被我们怀疑成日升昌的门庭当时都在做着近似于日升昌的大文章,不是大票号就是
大商行。如此密麻的金融商业构架必然需要更大的城市服务系统来配套,其中包括
适合来自全国不同地区商家的旅馆业、餐饮业和娱乐业,当年平遥城会繁华到何等
程度,我们已约略可以想见。平心而论,今天的平遥县城也不算萧条,但是不少是
在庄严沉静的古典建筑外部添饰一些五颜六色的现代招牌,与古典建筑的原先主人
相比,显得有点浮薄。我很想找山西省的哪个部门建议,下一个不大的决心,尽力
恢复平遥西大街的原貌。现在全国许多城市都在建造“唐代一条街”、“宋代一条
街”之类,那大多是根据历史记载和想象在依稀遗迹间的重起炉灶,看多了总不大
是味道;平遥西大街的恢复就不必如此,因为基本的建筑都还保存完好,只要想洗
去那些现代涂抹,便会洗出一条充满历史厚度的老街,洗出山西人上一世纪的自豪
。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
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霭龄女士
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与我们同行的歌唱家单秀荣女士说:“到这里我才
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其实单秀荣女士长期居住在北京,见过很多世面,并不
孤陋寡闻。就我而言,全国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
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甬道把整个住宅划分成
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中国古典建筑学中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张艺
谋在这里拍摄了杰出的影片《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只是取了其中的一些角落而已
。事实上,乔家大院真正的主人并不是过着影片中那种封闭生活,你只要在这个宅
院中徜徉片刻,便能强烈地领略到一种心胸开阔、敢于驰骋华夏大地的豪迈气概。
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钟鸣鼎食的
巨室不是像荣国府那样靠着先祖庇荫而碌碌无为地寄生,恰恰是天天靠着不断的创
业实现着巨大的资金积累和财富滚动。因此,这个宅院没有像其他远年宅院那样传
递给我们种种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种心态从容的中国一代
巨商的人生风采。
乔家大院吸引着很多现代游客,人们来参观建筑,更是来领略这种逝去已久的
人生风采。乔家的后人海内外多有散落,他们,是否对前辈的风采也有点陌生了呢
?至少我感觉到,乔家大院周围的乔氏后裔,与他们的前辈已经是山高水远。大院
打扫得很干净,每一个院落的冷僻处都标注着“卫生包干”的名单,一一看去,大
多姓乔,后辈们是前辈宅院的忠实清扫者;至于宅院的大墙之外,无数称之为“乔
家”的小店铺、小摊贩鳞次栉比,在巨商的脚下做着最小的买卖。
乔家,只是当年从多的山西商家中的一家罢了。其他商家的后人又怎么样了呢
?他们能约略猜度自己祖先的风采吗?
其实,这是一个超越家族范畴的共同历史课题。这些年来,连我这个江南人也
经常悬想: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
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我只有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
,日生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意态平静,
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
三
在一页页陈年的账单报表间,我很难把他们切实抓住。能够有把握作出判断的
只是,山西商人致富,既不是由于自然条件优越,又不是由于祖辈的世袭遗赠。他
们无一不是经历过一场超越环境、超越家世的严酷搏斗,才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一带,自然条件并不好,也没有太多的物产。查一查地
图就知道,它们其实离我们的大寨并不远。经商的洪流从这里卷起,重要的原因恰
恰在于这一带客观环境欠佳。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记载:“平遥县地瘠薄,气刚劲,人多织耕少。”
乾隆《太谷县志》卷三说太谷县“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
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此焉”。
读了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记述,我不禁对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来。家乡那么
贫困那么拥挤,怎么办呢?可以你争我夺、蝇营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饥挨饿,
可以埋首终身、聊以糊口,当然,也可以破门入户、抢掠造反,--按照我们所熟
悉的历史观过去的一切贫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称颂的道路只有让所有
的农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但是,在山西这几个县,竟然有这么多农民做出了完
全不同于以上任何一条道路的选择。他们不甘受苦,却又毫无政治欲望;他们感觉
到了拥挤,却又不愿意倾轧乡亲同胞;他们不相信不劳而获,却又不愿意将一生的
汗水都向一块狭小的泥土上灌浇。他们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乡之外的辽阔天空,试
图用一个男子汉的强韧筋骨走出另外一条摆脱贫困的大道。他们几乎都没有多少文
化,却向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人生哲学和历史观念,提供了不能忽视的材料。
他们首先选择的,正是“走西口”。口外,为数不小的驻防军队需要粮秣,大
片的土地需要有人耕种;耕种者、军人和蒙古游牧部落需要大量的生活用品,期待
着一支民间贸易队伍;塞北的毛皮、呢绒原料是内地贵胄之家的必需品,为商贩们
留出了很多机会;商事往返的频繁又呼唤着大量旅舍、客店、饭庄的出现……总而
言之,只要敢于走出去悉心寻求、刻苦努力,口外确实能创造出一块生气勃勃的生
命空间。从清代前期开始,山西农民“走西口”的队伍越来越大,于是我们在本文
开头提到过的那首民歌也就响起在许多村口、路边: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我怀疑我们以前对这首民歌的理解过于浮浅了。我怀疑我们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
怜悯、同情的目光去俯视这一对对年轻夫妻的哀伤离别。听听这些多情的的歌词就
可明白,远行的男子在家乡并不孤苦伶仃,他们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强烈的爱
恋,都有一个足可生死以之的伴侣,他们本可以过一种艰辛却很温馨的日子了此一
生的,但他们还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门,而他们的恋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绵绵的恋
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交付给朔北大漠。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还是走了。我相
信,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滴下的眼泪,为山西终成“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
初的种子。
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队伍中,正挤着一个来自祁县乔
家堡村的贫苦青年农民,他叫乔贵发,来到口外一家当铺里当了伙计。就是这个青
年农民,开创了乔家大院的最初家业。乔贵发和他后代的奋斗并不仅仅发达了一个
家族,他们所开设的“复盛公”商号,奠定了整整一个包头市的商业基础,以至出
现了这样一句广泛流传的民谚:“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谁能想到,那一个个
擦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种
宏伟的文明的缔造者!因此,当我看到山西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走西口》以大气
磅礴的交响乐来演奏这首民歌时,不禁热泪盈眶。
山西人经商当然不仅仅是走西口,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由
走西口到闯荡全中国,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中。当时交通落后、邮递
不便,其间的寻劳和酸楚也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
的失败者,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黄鉴辉先
生曾经根据史料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心酸故事--
临汾县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
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
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
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从未见面的父亲;
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
他可能在宜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讯。小儿子张廷[木彦
]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谁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盘缠却用完了,成
了乞丐。在行乞时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
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 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
余年杳无音讯,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
才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一切走西口、闯全国
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
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他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沉静。
四
义无返顾的出发,并不一定能到达预想的彼岸,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的全方位成功,与他们良好的整体素质有关。这种素质,特别适合于
大规模的商业活动,因此也可称之为商业人格。我接触的材料不多,只是朦胧感到
,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质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从商。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这种
心态,在我们中国长久未能普及。士、农、工、商,是人们心目中的社会定位序列
,商人处于末位,虽不无钱财却地位卑贱,与仕途官场几乎绝缘。为此,许多人即
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发了财则急忙办学,让子弟正正经经做个读书
人。在这一点上最有趣的是安徽商人,本来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商业势力,完
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由此想到我对安徽也一直有误会,把它看成是南方的贫
困省份,容以后有机会专门说说安徽的事情),但徽州民风又十分重视科举,使一
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自己和后代的人生取向上左右为难、进退唯谷。这种情景在山
西没有出现,小孩子读几年书就去学生意了,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连雍正皇
帝也认为山西的社会定位序列与别处不同,竟是:第一经商,第二务农,第三行伍
,第四读书(见雍正二年对刘于义奏书的[石朱]批)。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
,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
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视野之内,
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
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
通。你看,当康熙皇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府、停息边陲战火之后,山西商人反应
最早,很快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面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亚的庞大商队组建起
来,光“大盛魁”的商队就栓有骆驼十万头,这是何等的眼光。商队带出关的商品
必须向华北、华中、华南各地采购,因而他们又把整个中国的物产特色和运输网络
掌握在手中。又如,清代南方诸商业中以盐业赚钱最多,但盐业由政府实行专卖,
许可证都捏在两淮盐商手上,山西商人本难插足,但他们不着急,只在两淮盐商资
金紧缺的时候给予慷慨的借贷,条件是稍稍让给他们一点盐业经营权。久而久之,
两淮盐业便越来越多地被山西商人所控制。可见山西商人始终凝视着全国商业大格
局,不允许自己在哪个重要块面上有缺漏,不管这些块面处地多远,原先与自己有
没有关系。人们可以称赞他们“随机应变”,但对“机”的发现,正由于视野的开
阔,目光的敏锐。当然,最能显现山西商人目光的莫过于一系列票号的建立了,他
们先人一步地看出了金融对于商业的重要,于是就把东南西北的金融命脉梳理通畅
,稳稳地把自己放在全国民间钱财流通主宰者的地位上。这种种作为,都是大手笔
,与投机取巧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想,拥有如此的气概和谋略,大概
与三晋文明的深厚蕴藏、表里山河的自然陶冶有关,我们只能抬头仰望了。
其三,讲究信义。山西商人能快速地打开大局面,往往出自于结队成帮的群体
行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个人冒险。只要稍一涉猎山西的商业史料,便立即会看到
一批又一批的所谓“联号”。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是朋友,或是乡邻,组合成
一个有分有合、互通有无的集团势力,大模大样地铺展开去,不仅气势压人,而且
呼应灵活、左右逢源,成一种商业大气候。其实山西商人即便对联号系统之外的商
家,也会尽力帮衬。其他商家借了巨款而终于无力偿还,借出的商家便大方地一笔
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