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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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也不错。称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么五、六个人,他们都十分珍惜。在野朴自然
的生态中,他们绝不放弃亲情的慰藉。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近乎淡泊
。
正这么叮叮(口当)(口当)地打铁呢,忽然看到一支华贵的车队从洛阳城
里驶来。为首的是当时朝廷宠信的一个贵公子叫钟会。钟会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
子,钟繇做过魏国太辅,而钟会本身也博学多才。钟会对嵇康素来景仰,一度曾
到敬畏的地步,例如当初他写完《四本论》后很想让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气,
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处的窗户里。现在他的地位已经不低,听说嵇康在
洛阳城外打铁,决定隆重拜访。钟会的这次来访十分排场,照《魏氏春秋》的记
述,是“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钟会把拜访的排场搞得这么大,可能是出于对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为了向
嵇康显示一点什么,但嵇康一看却非常抵拒。这种突如其来的喧闹,严重地侵犯
了他努力营造的安适境界,他扫了一眼钟会,连招呼也不打,便与向秀一起埋头
打铁了。他抡锤,向秀拉风箱,旁若无人。
这一下可把钟会推到了尴尬的境地。出发前他向宾从们夸过海口,现在宾从
们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只能悻悻地注视着嵇康和向秀,看他们不紧不慢地
干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没有交谈的意思,他向宾从扬了扬手,上车驱马,回
去了。
刚走了几步,嵇康却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一惊,立即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问句和答句都简洁而巧妙,但钟会心中实在不是味道。鞭声数响,庞大的车
马队回洛阳去了。
嵇康连头也没有抬,只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车队后扬天的尘土,眼光中
泛起一丝担忧。
六
对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访,他可
以低头不语,挥之即去,但对于朋友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
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
这种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涛之间发生了。
山涛也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士,当时就有人称赞他的品格“如璞玉浑金”。他
与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观念却不激烈,对朝廷、对礼教、对前后左右的
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种温和友好的关系。但他并不庸俗,又忠于友谊,有长
者风,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他当时担任着一个很大的官职;尚书吏部郎,做
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辞去,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地推荐
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后,立即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山涛。山涛字巨源,因此这封信名
为《与山巨源绝交书》。我想,说它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绝交书也不过
分吧,反正只要粗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躲不开它,直到千余年后的今天仍是这
样。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其中有些话,说得有点伤心——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从中却可知道您
很不了解我。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拉一个祭
师做垫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
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一
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
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
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才十三岁,儿子才八岁,
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现在我只想
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
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
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
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
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
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
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
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
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
助种菜灌园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
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
,偷偷地占有了她,为了掩饰,竟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吕巽这么做,无异是衣冠禽兽,但他却是原告!“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重
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乐于借以重
申孝道;相反,作为被告的吕安虽被冤枉却难以自辩,一个文人怎么能把哥哥霸
占自己妻子的丑事公诸士林呢?而且这样的事,证据何在?妻子何以自处?家族
门庭何以避羞?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
已把受害者不愿启齿的羞耻心、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
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颈就刎,别无办法。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
生机,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诉一番。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
朋友早已一一躲开,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时显现。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
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吕安已因“不
孝”而获罪,嵇康不知官场门路,唯一能做的是痛骂吕巽一顿,宣布绝交。
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后悔自己以前
无原则地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
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称呼,嵇康实在被它搞晕了。他太看重朋友
,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绝交。他一生选择朋友如此严谨,没想到一切大事都发生在
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间。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
定朋友的含义。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尽管他非常愤怒,他所做的事情却很小: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
两句话,同时识破一个假朋友,如此而已。但仅仅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他是不孝者的同党。
从这个无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国一个冤案的构建为什么那么容易,
而构建起来的冤案又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扩大株连面。上上下下并不太关心事件
的真相,而热衷于一个最通俗、最便于传播、又最能激起社会公愤的罪名;这个
罪名一旦建立,事实的真相更变得无足轻重,谁还想提起事实来扫大家的兴,立
即沦为同案犯一起扫除。成了同案犯,发言权也就被彻底剥夺。因此,请原谅古
往今来所有深知冤情而闭口的朋友吧,他们敌不过那种并不需要事实的世俗激愤
,也担不起同党、同案犯等等随时可以套在头上的恶名。
现在,轮到为嵇康判罪了。
统治者司马昭在宫廷中犹豫。我们记得,阮籍在母丧期间喝酒吃肉也曾被人
控告为不孝,司马昭当场保护了阮籍,可见司马昭内心对于孝不孝的罪名并不太
在意。他比较在意的倒是嵇康写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书,把官场仕途说得如此厌人
,总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就在这时,司马昭所宠信的一个年轻人求见,他就是钟会。不知读者是不是
还记得他,把自己的首篇论文诚惶诚恐地塞在嵇康的窗户里,发迹后带着一帮子
人去拜访正在乡间打铁的嵇康,被嵇康冷落得十分无趣的钟会?他深知司马昭的
心思,便悄声进言:
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
以担忧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为
什么给他的好朋友山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助别
人谋反,山涛反对,因此没有成功,他恼羞成怒而与山涛绝交。陛下,
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那些危害时尚、扰乱礼教的所谓名人,现
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放荡,毁谤圣人经典,任何统治天下的君主都
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
王道。①
我特地把钟会的这番话大段地译述出来,望读者能仔细一读。他避开了孝不
孝的具体问题,几乎每一句话都打在司马昭的心坎上。在道义人格上,他是小人
;在诽谤技巧上,他是大师。
钟会一走,司马昭便下令:判处嵇康、吕安死刑,立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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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晋书·嵇康传》,《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
七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还有太阳。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从大狱押到刑场。
刑场在洛阳东市,路途不近。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缥缈,他想起了一生中
好些奇异的遭遇。
他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样,上山找过孙登大师,并且跟随大师不短的时间
。大师平日几乎不讲话,直到嵇康临别,才深深一叹:“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
,能避免祸事吗?”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游学,有一天夜宿华阳,独个儿在住所弹琴。
夜半时分,突然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着谈着来了兴致
,向嵇康要过琴去,弹了一曲《广陵散》,声调绝伦,弹完便把这个曲子传授给
了嵇康,并且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传给别人了。这个人飘然而去,没有留下姓
名。
嵇康想到这里,满耳满脑都是《广陵散》的旋律。他遵照那个神秘来客的叮
嘱,没有向任何人传授过。一个叫袁孝尼的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嵇康会演奏这个
曲子,多次请求传授,他也没有答应。刑场已经不远,难道,这个曲子就永远地
断绝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有点慌神。
突然,嵇康听到,前面有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原来,有三千名太学
生正拥挤在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让嵇康担任太学的导师。显然,
太学生们想以这样一个请愿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但这些年轻
人不知道,他们这种聚集三千人的行为已构成一种政治示威,司马昭怎么会退让
呢?
嵇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
个朋友而死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一个官员冲过人群来到刑场高台上宣
布:宫廷旨意,维护原判。
刑场上一片山呼海啸。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已经押上高台的嵇康。
身材伟岸的嵇康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便对身旁的官员说:“行
刑的时间还没到,我弹一个曲子吧。”不等官员回答,便对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
说:“哥哥,请把我的琴取来。”
琴很快取来了,在刑场高台上安放妥当,嵇康坐在琴前,对三千名太学生和
围观的民众说:“请让我弹一遍《广陵散》。过去袁孝尼他们多次要学,都被我
拒绝。《广陵散》于今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弹毕,从容赴死。
这是公元旦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岁。
八
有几件后事必须交代一下——
嵇康被司马昭杀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
箴》,语意进退含糊。几个月后阮籍去世,终年五十三岁;
帮着嵇康一起打铁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心存畏惧,接受司马氏的召唤而做
官。在赴京城洛阳途中,绕道前往嵇康旧居凭吊。当时正值黄昏,寒冷彻骨,从
邻居房舍中传出呜咽笛声,向秀追思过去几个朋友在这里欢聚饮宴的情景,不胜
感慨,写了《思旧赋》。写得很短,刚刚开头就煞了尾。向秀后来做官做到散骑
侍郎、黄门侍郎和散骑常侍,但据说他在官位上并不做实际事情,只是避祸而已
;
山涛在嵇康被杀害后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当时名士中寿命最长的一位了。
嵇康虽然给他写了著名的绝交书,但临终前却对自己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只要
山涛伯伯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孤儿!”果然,后来对嵇绍照顾最多、恩惠最大的
就是山涛,等嵇绍长大后,由山涛出面推荐他入仕做官;
阮籍和嵇康的后代,完全不像他们的父亲。阮籍的儿子阮浑,是一个极本分
的官员,竟然平生没有一次酒醉的记录。被山涛推荐而做官的嵇绍,成了一个为
皇帝忠诚保驾的驯臣,有一次晋惠帝兵败被困,文武百官纷纷逃散,惟有嵇绍衣
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躯保护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九
还有一件后事。
那曲《广陵散》被嵇康临终弹奏之后,渺不可寻。但后来据说在隋朝的宫廷
中发现了曲谱,到唐朝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代又收入宫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儿
子朱权编入《神秘曲谱》。近人根据《神秘曲谱》重新整理,于今还能听到。然
而,这难道真是嵇康在刑场高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吗?相隔的时间那么长,所历的
朝代那么多,时而宫廷时而民间,其中还有不少空白的时间段落,居然还能传下
来?而最本源的问题是,嵇康那天的弹奏,是如何进入隋朝宫廷的?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广陵散》。《广陵散》到嵇康手上
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
来了。
然而,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