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行宫,而热河行宫,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软的一手是与北方边疆的各少数民族
建立起一种常来常往的友好关系,他们的首领不必长途进京也有与清廷彼此交谊的
机会和场所,而且还为他们准备下各自的宗教场所,这也就需要有热河行宫和它周
围的寺庙群了。总之,软硬两手最后都汇集到这一座行宫、这一个山庄里来了,说
是避暑,说是休息,意义却又远远不止于此。把复杂的政治目的和军事意义转化为
一片幽静闲适的园林,一圈香火缭绕的寺庙,这不能不说是康熙的大本事。然而,
眼前又是道道地地的园林和寺庙,道道地地的休息和祈祷,军事和政治,消解得那
样烟水葱茏、慈眉善目,如果不是那些石碑提醒,我们甚至连可以疑惑的痕迹都找
不到。
避暑山庄是康熙的“长城”,与蜿蜒千里的秦始皇长城相比,哪个更高明些呢?
康熙几乎每年立秋之后都要到“木兰围场”参加一次为期二十天的秋猎,一生
参加了四十八次。每次围猎,情景都极为壮观。先由康熙选定逐年轮换的狩猎区域
(逐年轮换是为了生态保护),然后就搭建一百七十多座大帐篷为“内城”,二百
五十多座大帐篷为“外城”,城外再设警卫。第二天拂晓,八旗官兵在皇帝的统一
督导下集结围拢,在上万官兵齐声呐喊下,康熙首先一马当先,引弓射猎,每有所
中便引来一片欢呼,然后扈从大臣和各级将士也紧随康熙射猎。康熙身强力壮,骑
术高明,围猎时智勇双全,弓箭上的功夫更让王公大臣由衷惊服,因而他本人的猎
获就很多。晚上,营地上篝火处处,肉香飘荡,人笑马嘶,而康熙还必须回帐篷里
批阅每天疾驰送来的奏章文书。康熙一生身先士足打过许多著名的仗,但在晚年,
他最得意的还是自己打猎的成绩,因为这纯粹是他个人生命力的验证。1719年
康熙自“木兰围场”行猎后返回避暑山庄时曾兴致勃勃地告谕御前侍卫:
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
二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口,哨获之鹿已数百,其
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毕
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
这笔流水帐,他说得很得意,我们读得也很高兴。身体的强健和精神的强健往往是
连在一起的,须知中国历史上多的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皇帝,他们即便再“内秀”,
也何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国家。
由于强健,他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挺复杂的西藏事务和蒙古事务,解决治理黄河、
淮河和疏通漕支等大问题,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泽后世。由于强健,他还愿意勤
奋地学习,结果不仅武功一流,“内秀”也十分了得,成为中国历代皇帝中特别有
学问、也特别重视学问的一位,这一点一直很使我震动,而且我可以肯定,当时也
把一大群冷眼旁观的汉族知识分子震动了。
谁能想得到呢,这位清朝帝王竟然比明代历朝皇帝更热爱和精通汉族传统文化!
大凡经、史、子、集、诗、书、音律,他都下过一番功夫,其中对朱熹哲学钻研最
深。他亲自批点《资治通鉴纲目大全》,与一批著名的理学家进行水平不低的学术
探讨,并命他们编纂了《朱子大全》、《理性精义》等著作。他下令访求遗散在民
间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并且大规模地组织人力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
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韵府》、《大清会典》,文化气魄铺地盖天,直到
今天,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还离不开这些极其重要的工具书。他派人通过对全国
土地的实际测量,编成了全国地图《皇舆全览图》。在他倡导的文化气氛下,涌现
了一大批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都可以称得上第一流大师的人文科学家,在这一点上,
几乎很少有朝代能与康熙朝相比肩。
以上讲的还只是我们所说的“国学”,可能更让现代读者惊异的是他的“西学”。
因为即使到了现代,在我们印象中,国学和西学虽然可以沟通但在同一个人身上深
潜两边的毕竟不多,尤其对一些官员来说更是如此。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康熙皇帝
竟然在北京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认真研究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经常演算习题,又学
习了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几何学》,并比较它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差别。
他的老师是当时来中国的一批西方传教士,但后来他的演算比传教士还快,他亲自
审校译成汉文和满文的西方数学著作,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大臣们讲授西方数学。以
数学为基础,康熙又进而学习了西方的天文、历法、物理、医学、化学,与中国原
有的这方面知识比较,取长补短。在自然科学问题上,中国官僚和外国传教士经常
发生矛盾,康熙不袒护中国官僚,也不主观臆断而是靠自己发愤学习,真正弄通西
方学说,几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断。他任命一名外国人担任钦天监监副,并命
令礼部挑选一批学生去钦天监学习自然科学,学好了就选拔为博士官。西方的自然
科学著作《验气图说》、《仪像志》、《赤道南北星图》、《穷理学》、《坤舆图
说》等等被一一翻译过来,有的已经译成汉文的西方自然科学著作如《几何原理》
前六卷他又命人译成满文。
这一切,居然与他所醉心的“国学”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天射猎三百十八只
野兔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连串重大的政治行为、军事行为、经济行为互不排斥!
我并不认为康熙给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希望,他的政权也做过不少坏事,如臭名昭
著的“文字狱”之类;我想说的只是,在中国历代帝王中,这位少数民族出身的帝
王具有超乎寻常的生命力,他的人格比较健全。有时,个人的生命力和人格,会给
历史留下重重的印记。与他相比,明代的许多皇帝都活得太不像样了,鲁迅说他们
是“无赖儿郎”,确有点像。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明代万历皇帝(神宗)朱翊钧,在
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时间躲在深宫之内不见外人的面,完全
不理国事,连内阁首辅也见不到他,不知在干什么。没见他玩过什么,似乎也没有
好色的嫌疑,历史学家们只能推断他躺在烟榻上抽了二十多年的鸦片烟!他聚敛的
金银如山似海,但当清军起事,朝廷束手无策时问他要钱,他也死不肯拿出来,最
后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变黑发霉、腐蚀得不能见天日
的银子!这完全是一个失去任何人格支撑的心理变态者,但他又集权于一身,明朝
怎能不垮?他死后还有儿子朱常洛(光宗)、孙子朱由校(熹宗)和朱由检(思宗)
先后继位,但明朝已在他的手里败定了,他的儿孙们非常可怜。康熙与他正相反,
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挥洒,避暑山庄就是他这
种生命方式的一个重要吐纳口站,因此也是当时中国历史的一所“吉宅”。
三
康熙与晚明帝王的对比,避暑山庄与万历深宫的对比,当时的汉族知识分子当
然也感受到了,心情比较复杂。
开始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都是抗清复明,甚至在纠纠武夫们纷纷掉头转向之后,
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折。文人中也有一些著名的变节者,但他们往往也承受着
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我想这便是文化的力量。一切军事争逐都是浮面的,
而事情到了要摇憾某个文化生态系统的时候才会真正变得严重起来。一个民族,一
个国家,一个人种,其最终意义不是军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当时
江南地区好几次重大的抗清事件,都起之于“削发”之争,即汉人历来束发而清人
强令削发,甚至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地步。头发的样式看来事小却
关及文化生态,结果,是否“毁我衣冠”的问题成了“夷夏抗争”的最高爆发点。
这中间,最能把事情与整个文化系统联系起来的是文化人,最懂得文明和野蛮的差
别,并把“鞑虏”与野蛮连在一起的也是文化人。老百姓的头发终于被削掉了,而
不少文人还在拼死坚持。著名大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
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著名大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
余姚家乡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大学者顾炎武比黄宗羲更进一步,武装抗清失败后
还走遍全国许多地方图谋复明,最后终老陕西……这些一代宗师如此强硬,他们的
门生和崇拜者们当然也多有追随。
但是,事情到康熙那儿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文人们依然像朱耷笔下的秃
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而朝廷却奇怪地流泻出一种压抑不住的
对汉文化的热忱。开始大家以为是一种笼络人心的策略,但从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
全是。他在讨伐吴三桂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把下令各级官员以“
崇儒重道”为目的,朝廷推荐“学问兼优、文词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
称作“博学鸿词科”。这次被保荐、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后来录取了五十人。
其中有傅山、李[禺页]等人被推荐了却宁死不应考。傅山被人推荐后又被强抬进
北京,他见到“大清门”三字便滚倒在地,两泪直流,如此行动康熙不仅不怪罪反
而免他考试,任命他为“中书舍人”。他回乡后不准别人以“中书舍人”称他,但
这个时候说他对康熙本人还有多大仇恨,大概谈不上了。
李[禺页]也是如此,受到推荐后称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
别人只得作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岁,没想到二十五年后,
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召见他,他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
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作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
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
开始与康熙和解了。
与李颙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
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
己拜读。这一来,黄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动,与李[禺页]一样,自己出面终究不
便,由儿子代理,黄宗羲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进入皇家修史局,帮助完成康熙交下
的修《明史》的任务。你看,即便是原先与清廷不共戴天黄宗羲、李颙他们,也觉
得儿子一辈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过日子了。这不是变节,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文
化生态意义上的开始认同。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的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
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政治军事,不过是文化的外表罢了。
黄宗羲不是让儿子参加康熙下令编写的《明史》吗?编《明史》这事给汉族知
识界震动不小。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
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定,说“他书或以文章见长,独修史宜直书实事”,
他还多次要大家仔细研究明代晚期破败的教训,引以为戒。汉族知识化界要反清复
明,而清廷君主竟然亲自领导着汉族的历史学家在冷静研究明代了,这种研究又高
于反清复明者的思考水平,那么,对峙也就不能不渐渐化解了。《明史》后来成为
整个二十四史中写得较好的一部,这是直到今天还要承认的事实。
当然,也还余留着几个坚持不肯认同的文人。例如康熙时代浙江有个学者叫吕
留良的,在著书和讲学中还一再强调孔子思想的精义是“尊王攘夷”,这个提法,
在他死后被湖南一个叫曾静的落第书生看到了,很是激动,赶到浙江找到吕留良的
儿子和学生几人,策划反清。这时康熙也早已过世,已是雍正年间,这群文人手下
无一兵一卒,能干成什么事呢?他们打听到川陕总督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想来肯
定能继承岳飞遗志来抗击外夷,就派人带给他一封策反的信,眼巴巴地请他起事。
这事说起来已经有点近乎笑话,岳飞抗金到那时已隔着整整一个元朝、整整一个明
朝,清朝也已过了八九十年,算到岳钟琪身上都是多少代的事情啦,还想着让他凭
着一个“岳”字拍案而起,中国书生的昏愚和天真就在这里。岳钟琪是清朝大官,
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反清,接信后虚假的应付了一下,却理所当然地报告了雍正皇帝。
雍正下令逮捕了这个谋反集团,又亲自阅读了书信、著作,觉得其中有好些观
念需要自己写文章来与汉族知识分子辩论,而且认为有过康熙一代,朝廷已有足够
的事实和勇气证明清代统治者并不差,为什么还要对抗清廷?于是这位皇帝亲自编
了一部《大义觉迷录》颁发各地,而且特免肇事者曾静等人的死罪,让他们专到江
浙一带去宣讲。
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写得颇为诚恳。他的大意是:不错,我们是夷人,我们
是“外国”人,但这是籍贯而已,天命要我们来抚育中原生民,被抚育者为什么还
要把华、夷分开来看?你们所尊重的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这难道有损
于他们的圣德吗?吕留良这样著书立说的人,连前朝康熙皇帝的文治武功、赫赫盛
德都加以隐匿和诬蔑,实在是不顾民生国运只泄私愤了。外族入主中原,可以反而
勇于为善,如果著书立说的人只认为生在中原的君主不必修德行仁也可享有名份,
而外族君主即便精励图治也得不到褒扬,外族君主为善之心也会因之而懈怠,受苦
的不还是中原的百姓吗?
雍正的这番话,带着明显的委屈情绪,而且是给父亲康熙打抱不平,也真有一
些动人的地方。但他的整体思维能力显然比不上康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外国”
人,“夷人”,尽管他所说的“外国”只是指外族,而且也仅指中原地区之外的几
个少数民族,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外国不同,但无论如何在一些前提性的概念上把事
情搞复杂了,反而不利。他的儿子乾隆看出了这个毛病,即位后把《大义觉迷录》
全部收回,列为禁书,杀了被雍正赦免了的曾静等人,开始大兴文字狱。康熙、雍
正年间也有丑恶的文字狱,但来得特别厉害的是乾隆,他不许汉族知识分子把清廷
看成是“夷人”,连一般文字中也不让出现“虏”、“胡”之类字样,不小心写出
来了很可能被砍头。他想用暴力抹去这种对立,然后一心一意做个好皇帝。除了华
夷之分的敏感点外,其他地方他倒是比较宽容,有度量,听得进忠臣贤士们的尖锐
意见和建议,因此在他执政的前期,做了很多好事,国运可称昌盛。这样一来,即
便存有异念的少数汉族知识分子也不敢有什么想头,到后来也真没有什么想头了。
其实本来这样的人已不可多觅,雍正和乾隆都把文章做过了头。真正第一流的大学
者,在乾隆时代已不想作反清复明的事了。乾隆,靠着人才济济的智力优势,靠着
康熙、雍正给他奠定丰厚基业,也靠着他本人的韬略雄才,做起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