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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居笔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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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销售情况很好,因此要作越洋电话采访。问了我许多问题,出身、经历、爱
好,无一遗漏。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您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
我回答:苏东坡。她又问:“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欢哪几篇?”我回答:在黄州写
赤壁的那几篇。记者小姐几乎没有停顿就接口道:“您是说《念奴娇·赤壁怀古》
和前、后《赤壁赋》?”我说对,心里立即为苏东坡高兴,他的作品是中国文人的
通用电码,一点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峡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电话,我脑子中立即出现了黄州赤壁。去年夏天刚去过,印象还很深刻。
记得去那儿之前,武汉的一些朋友纷纷来劝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战并不是在那
里打的,苏东坡怀古怀错了地方,现在我们再跑去认真凭吊,说得好听一点是将错
就错,说得难听一点是错上加错,天那么热,路那么远,何苦呢?

  我知道多数历史学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战的地方,他们大多说是在嘉
鱼县打的。但最近几年,湖北省的几位中青年历史学家持相反意见,认为苏东坡怀
古没怀错地方,黄州赤壁正是当时大战的主战场。对于这个争论我一直兴致勃勃地
关心着,不管争论前景如何,黄州我还是想去看看的,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古战场
的遗址,而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苏东坡的情怀。大艺术家即便错,也会错出魅力来。
好像王尔德说过,在艺术中只有美丑而无所谓对错。

  于是我还是去了。

  这便是黄州赤壁。赭红色的陡峭石坡直逼着浩荡东去的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以
攀登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荡桨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
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视觉空间的变异和倒错,因此也就有了游观和冥思的价
值。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才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
现。苏东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给黄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这种意味,使
无生命的自然形式变成美。因此不妨说,苏东坡不仅是黄州自然美的发现者,而且
也是黄州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构建者。

  但是,事情的复杂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过来对人进行确定和构建。苏东坡成
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苏东坡写于
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
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两方面一起提升,谁也离不开谁。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黄州美丽,为什么一个僻远的黄州
还能给他如此巨大的惊喜和震动呢?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
投注给黄州呢?黄州为什么能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决定
于他来黄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
,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
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
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
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
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
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
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二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
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
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
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
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
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
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苏东坡到黄州来之前正陷于一个被文学史家称为“乌台诗狱”的案件中,这个
案件的具体内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国社会的普遍遭遇,很值得
说一说。搞清了这个案件中各种人的面目,才能理解苏东坡到黄州来究竟是突破了
一个什么样的包围圈。

  为了不使读者把注意力耗费在案件的具体内容上,我们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
出来。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也完全是一个莫须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
的文化官僚硬说苏东坡在很多诗中流露了对政府的不满和不敬,方法是对他诗中的
词句和意象作上纲上线的推断和诠释,搞了半天连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在将信将
疑之间几乎不得已地判了苏东坡的罪。
                                    
  在中国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绝对是不算坏的,在他内心并没有迫害苏东坡的
任何企图,他深知苏东坡的才华,他的祖母光献太皇太后甚至竭力要保护苏东坡,
而他又是非常尊重祖母意见的,在这种情况下,苏东坡不是非常安全吗?然而,完
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志为转移,名震九州、官居太守的苏东坡还是下了
大狱。这一股强大而邪恶的力量,就很值得研究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在专制制度下的统治者也常常会摆出一种重视舆论的姿态,
有时甚至还设立专门在各级官员中找岔子、寻毛病的所谓谏官,充当朝廷的耳目和
喉舌。乍一看这是一件好事,但实际上弊端甚多。这些具有舆论形象的谏官所说的
话,别人无法声辨,也不存在调查机制和仲裁机制,一切都要赖仗于他们的私人品
质,但对私人品质的考察机制同样也不具备,因而所谓舆论云云常常成为一种歪曲
事实、颠倒是非的社会灾难。这就像现代的报纸如果缺乏足够的职业道德又没有相
应的法规制约,信马由缰,随意褒贬,受伤害者无处可以说话,不知情者却误以为
白纸黑字是舆论所在,这将会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混乱!苏东坡早就看出这个问题的
严重性,认为这种不受任何制约的所谓舆论和批评,足以改变朝廷决策者的心态,
又具有很大的政治杀伤力(“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
,必须予以警惕,但神宗皇帝由于自身地位的不同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没想到,正
是苏东坡自己尝到了他预言过的苦果,而神宗皇帝为了维护自己尊重舆论的形象,
当批评苏东坡的言论几乎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时,他也不能为苏东坡讲什么话了。

  那么,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
答是他弟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响亮,能
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
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一
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当了急先锋。

  例如舒亶,这人可称之为“检举揭发专业户”,在揭发苏东坡的同时他还揭发
了另一个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荐他做官的大恩人。这位大恩人给他写了一封信,拿
了女婿的课业请他提意见、辅导,这本是朋友间非常正常的小事往来,没想到他竟
然忘恩负义地给皇帝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检举揭发信,说我们两人都是官员,我又
在舆论领域,他让我辅导他女婿总不大妥当。皇帝看了他的检举揭发,也就降了那
个人的职。这简直是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人,与何正臣
等人相呼应,写文章告诉皇帝,苏东坡到湖州上任后写给皇帝的感谢信中“有讥切
时事之言”。苏东坡的这封感谢信皇帝早已看过,没发现问题,舒亶却苦口婆心地
一款一款分析给皇帝听,苏东坡正在反您呢,反得可凶呢,而且已经反到了“流俗
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的程度!“愤”是愤苏东坡,“惋”是惋
皇上。有多少忠义之士在“愤惋”呢?他说是“无不”,也就是百分之百,无一遗
漏。这种数量统计完全无法验证,却能使注重社会名声的神宗皇帝心头一咯噔。

  又如李定。这是一个曾因母丧之后不服孝而引起人们唾骂的高官,对苏东坡的
攻击最凶。他归纳了苏东坡的许多罪名,但我仔细鉴别后发现,他特别关注的是苏
东坡早年的贫寒出身、现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会名声。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范
畴,但他似乎压抑不住地对这几点表示出最大的愤慨。说苏东坡“起于草野垢贱之
余”,“初无学术,滥得时名”,“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等
等。苏东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说它,硬说苏东坡不学无术、文辞不好,实
在使我惊讶不已。但他不这么说也就无法断言苏东坡的社会名声和世俗鼓动力是“
滥得”。总而言之,李定的攻击在种种表层动机下显然埋藏着一个最深秘的原素:
妒忌。无论如何,诋毁苏东坡的学问和文采毕竟是太愚蠢了,这在当时加不了苏东
坡的罪,而在以后却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会失控,他只会找自己最痛恨
的部位来攻击,已顾不得哪怕是装装样子的可信性和合理性了。

  又如王珪,这是一个跋扈和虚伪的老人。他凭着资格和地位自认为文章天下第
一,实际上他写诗作文绕来绕去都离不开“金玉锦绣”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
笑,他还自我感觉良好。现在,一个后起之秀苏东坡名震文坛,他当然要想尽一切
办法来对付。有一次他对皇帝说:“苏东坡对皇上确实有二心。”皇帝问:“何以
见得?”他举出苏东坡一首写桧树的诗中有“蛰龙”二字为证,皇帝不解,说:“
诗人写桧树,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写到了龙还不是写皇帝吗?”皇帝倒是
头脑清醒,反驳道:“未必,人家叫诸葛亮还叫卧龙呢!”这个王珪用心如此低下,
文章能好到哪儿去呢?更不必说与苏东坡来较量了。几缕白发有时能够冒充师长、
掩饰邪恶,却欺骗不了历史。历史最终也没有因为年龄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苏东坡的
前面。

  又如李宜之。这又是另一种特例,做着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在安徽灵璧县听说
苏东坡以前为当地一个园林写的一篇园记中有劝人不必热衷于做官的词句,竟也写
信给皇帝检举揭发,并分析说这种思想会使人们缺少进取心,也会影响取士。看来
这位李宜之除了心术不正之外,智力也大成问题,你看他连诬陷的口子都找得不伦
不类。但是,在没有理性法庭的情况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对散落全国
各地的李宜之们构成了一个鼓励。为什么档次这样低下的人也会挤进来围攻苏东坡?
当代苏东坡研究者李一冰先生说得很好:“他也来插上一手,无他,一个默默无闻
的小官,若能参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
这种目的确实也部分地达到了,例如我今天写这篇文章竟然还会写到李宜之这个名
字,便完全是因为他参与了对苏东坡的围攻,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被哪怕是同一时
代的人写在印刷品里。我的一些青年朋友根据他们对当今世俗心理的多方位体察,
觉得李宜之这样的人未必是为了留名于历史,而是出于一种可称作“砸窗了”的恶
作剧心理。晚上,一群孩子站在一座大楼前指指点点,看谁家的窗子亮就拣一块石
子扔过去,谈不上什么目的,只图在几个小朋友中间出点风头而已。我觉得我的青
年朋友们把李宜之看得过于现代派、也过于
城市化了。李宜之的行为主要出于一种政治投机,听说苏东坡有点麻烦,就把麻烦
闹得大一点,反正对内不会负道义责任,对外不会负法律责任,乐得投井下石,撑
顺风船。这样的人倒是没有胆量像李定、舒亶和王珪那样首先向一位文化名人发难,
说不定前两天还在到处吹嘘在什么地方有幸见过苏东坡、硬把苏东坡说成是自己的
朋友甚至老师呢。

  又如——我真不想写出这个名字,但再一想又没有讳避的理由,还是写出来吧
:沈括。这位在中国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学家也因忌妒而陷害过苏
东坡,用的手法仍然是检举揭发苏东坡诗中有讥讽政府的倾向。如果他与苏东坡是
政敌,那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曾是好朋友,他所检举揭发的诗句,正是苏东坡与
他分别时手录近作送给他留作纪念的。这实在太不是味道了。历史学家们分析,这
大概与皇帝在沈括面前说过苏东坡的好话有关,沈括心中产生了一种默默的对比,
不想让苏东坡的文化地位高于自己。另一种可能是他深知王安石与苏东坡政见不同
,他投注投到了王安石一边。但王安石毕竟也是一个讲究人品的文化大师,重视过
沈括,但最终却得出这是一个不可亲近的小人的结论。当然,在人格人品上的不可
亲近,并不影响我们对沈括科学成就的肯定。

  围攻者还有一些,我想举出这几个也就差不多了,苏东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
已经可以大致看清,我们也领略了一组有可能超越时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
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单独搞倒苏东坡都是很难的,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反
诽谤、反诬陷机制的情况下,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冒险会很容易地招来一堆凑热闹的
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组合成一种伪舆论,结果连神宗皇帝也对苏东坡疑惑起来,下
旨说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这些人。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
后来还潇洒、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
越不潇洒,1079年7月28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
事先得知风声,立即不知所措。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从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处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
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过。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
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
吧。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天不说话,故意要
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
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
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
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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