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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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身上的异香,宫中的其他人在看见他的时候,难免都会带一点奇异的眼光。更别说口直心快的四公主还当面骂了出来:“你是妖怪!男的身上却有香气!”
我是妖怪吗?
那一瞬间赵苏真的呆住了,那时他才明白那些奇异眼光的含义。
回去问母妃:“母妃,我是妖怪吗?”
母亲林妃一如既往地独坐在窗下,红竹丝帘半挂银!。幽远的眼光越过了他的头顶,看著那大雁飞去的地方。听见赵苏的发问,她勃然动怒:“你这孩子!什麽妖怪妖怪的胡说什麽!你是妖怪那娘不也是妖怪了?小小年纪就来咒娘!”
林妃温柔起来的时候是天下最温柔的母亲,可是一旦心情不好时便会变成个无中生有的脾气。
“我──”不敢再忤逆气头上的母妃,赵苏只有去找父皇。
从小真心疼他爱他的,只有父皇。
父皇说:“你怎麽会是妖怪呢?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呀!你不是妖怪,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从天上谪落人间的仙人呢。”
“哦。”似懂非懂的孩子点了点头,却忽然说:“可是我不想当仙人。我只想要做个平凡人。”
禅宗常有“顿悟”之说,那些得道高僧,在经历数十年苦修之後,往往一夕而悟,遂令心中繁华尽成烟云。──红尘滚滚,都从我心化出;一切皆虚幻,从此再无可以拘系我心之人之事。
而更有些人,是生来就没有什麽欲望的。
然而老天总是爱和人类开上几个玩笑。
他才不管他捉弄的是谁。
以後这些日子,这个名叫赵苏的孩子是怎麽过的呢?
慈宁太後的居处长杨宫在北宋皇宫比较偏远的西南角上,因她性好梅花,宋徽宗为孝顺母亲,特地从江南运来大批梅花,广植宫殿四周。净植梅花未免单调,於是又间植竹木,当此秋风萧疏之际,长杨宫中正是冷气入骨之时。
加上宫中居住的那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宫人私下底都悄悄议论:那哪是冷气入骨,一走进去,分明就是一阵鬼气!
到了最後她们也总不忘加上一句:
“那个三皇子,也真的是怪可怜哟……”
“造孽呀……”
其实,仔细想来,慈宁太後又何尝不是可怜。
如果赵顼还在世,她就算妒忌林妃,这妒忌总还有尽头。只要赵顼还活著,她就总还有点指望。
可是赵顼就这样简直如同存心赴死一般一去不回。
怀抱一份从此再无指望的爱情残灰,已经完全足够把任何一个疯狂渴望爱情滋润的女人弄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
本来,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是生来就要被人所憎恨的。
和京师名妓李师师打得火热的宋徽宗赵佶,早忘了那个年纪幼小的皇弟。
“正好,等哪天朕不想当皇帝的时候,总算有人来替朕分忧了。──这麽个什麽劳什子皇帝,朕早就不太想当了!。“
这样的话赵佶现在是再也不说了。
再怎麽不自由,这样的泼天富贵,泼天权限,跟一切事都还得斤斤计较的一般平头百姓毕竟有天堂与人世之别。
他酷爱金石文物,四处命人收罗书画玩器。开始还小心翼翼,而後有了蔡京童贯助纣为虐,竟是再无忌惮,公然以一私之欲劳一国之役,更不要提那个臭名昭著的“花石纲”。
他现在眼中只容得下玩物和美人,哪里还想得起後宫中还有这麽一个弟弟。
宣和二年,北宋外秉边忧,内生忧患。底层社会的人民,不堪徭役征赋之苦,纷纷揭竿而起。而宋徽宗却还浑然不觉外界动荡,依旧一如既往地穷尽国力民智,拼命搜刮金石美女。而那些奉谕旨下来收罗金石的大臣,为了争讨皇上欢心,更是殚精竭虑、不择手段。凡百姓家中有堪供欣赏的一石一木,即令健卒直入其家,不但不付丝毫价钱,反而稍有违抗,即以“大不恭”问罪。以至於人们谈金石而色变,如一民家有一小小异物,即被人们视为不祥。
在这种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宣和二年十一月,东南江浙一带,终於爆发了方腊起义。
而这个时候,慈宁太後正带著十四岁的赵苏在浙江娘家省亲。
人的命运有时候想来真的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宣和三年,苏州。
应奉局长官朱!的官府里,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在偌大的中庭里,博山香炉,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稍倒影。
虽然尚未歌舞成行,却是业已香烟满坐,明明是宴席气象。
此时花影灯火之间,不但府中下人们脚步匆忙,来去如飞,连府主朱!也一直站在庭院廊下,亲自指挥著仆婢们摆设各种宴席所需之物。
身为为宋徽宗赵佶搜罗各式花竹石木的花石纲应奉局的长官,朱!目前正是炙手可热,谁还能瞧得进他眼里,竟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铺设宴席?
只听中门外长声吆喝:“接驾──慈宁太後驾到──”
朱!闻言,慌成一团,掸掸官服,便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原来朱!虽是因为宋徽宗搜罗花木得力,甚得童贯一干人赏识,故此一路青云直上;然而他自知自己搜罗花木,实为抢劫,民愤甚尤,风评亦差,有不少端方持重的大臣都对他甚不以为然;他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上面谁给参上一本,那就得吃不了兜著走;更何况流年不利,盗贼蜂起,东南一带的农民,反了一起又一起,虽经官府镇压,然而毕竟难以净除。其中方腊一部,更公然打起“杀朱!,救浙江”的口号,可真教朱!心惊胆颤,委实再难以高枕无忧。只盼有朝一日,能抱上京中权贵的大腿,届时望京中一躲,可就万事大吉!正在日夜筹划,只恨没个门路可通,可巧当今宋徽宗的生母慈宁太後回江浙娘家省亲,正要路过苏州。朱!哪里肯放过这样机会?他知赵佶虽非明君,倒事母甚孝,只要讨到老人家的欢心,不愁今後没有大官可做。赶著亲自去投刺求见,好容易得到慈宁首肯,只说回京时路过苏州,可到朱府下榻一晚。时间算计,正是今晚。
朱!来到中门前,正看见黄绸绣凤大轿里搀下一个中年妇人来,年可四五十岁模样。他知道这便是慈宁太後了,上前参见了,便殷勤地抢上去搀住。跟在轿边的两个丫头小厮,倒慢了一步,其中那个年龄大些的宫女模样的少女,便扶住了慈宁另外一只手臂,剩下那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却呆呆地楞在原地。
只听慈宁太後说道:“绛仙,你就守在这里好了。让那个小贱人扶了我进去!”
一面说,拿眼尾朝那个少年冷厉一扫,其中怨毒之色,尽流於外,教一旁的朱!,虽然摸不著头脑,却是暗暗心惊。
那个看来面色苍白的少年,闻言只是默默地上前来,代替了绛仙的位置。偏偏他这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也叫慈宁太後恨极,一旁的朱!,明明看见慈宁太後在这个少年扶住自己的时候,用蓄得长长的尖指甲,在这少年的手腕上狠狠地掐了下去。就算是颜色深青的粗布衣服,也看得出瞬间透出的新鲜血迹!
朱!心里不由一跳,看那少年时,却还是神色隐忍地不发一语,只是强抑疼痛般地咬住了苍白的嘴唇,细长的眉稍也因此而稍稍扭曲。深黑的睫毛下轻轻浮出了仿佛悲哀样的水光。
他抬动手肘时,分明可见粗布衣袖里露出的苍白手腕上的无数青紫和尚未结痂的伤疤。
一行人进到明烛煌煌的内室。
锦幄久温,兽烟不断,早已席上生春。
请慈宁太後上坐之後,朱!府中丫鬟仆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只留十数上菜侍宴的老练仆人。朱!见那刚才的少年犹自侍立慈宁太後身侧,也想请他暂时下去歇息。但看之前慈宁对他的态度又大非寻常,正不知如何处置,只得请示慈宁太後:“太後,是否也请……请……他下去歇歇腿,吃点东西?”
慈宁太後瞟了那少年一眼,冷笑一声道:“歇歇腿?不用了!这个小贱人那里配你来抬举他!你放心好了,站这麽几个时辰总还站不死他!有些人生来就是贱命,叫哀家也没法子!“
朱!听了,只得喏喏连声,赶紧吩咐上菜,不敢再造次。
因现在正是冬至十分,江浙一带,天气甚寒,以至首先上来的就是一道滚热鲜美的火腿汤,蒸汽腾腾的盛在一个大沙锅里,由一个长大仆人健步如飞地托了上来。
这仆人正要将汤放到桌上,却听慈宁太後道:“且慢!”
她用白狐皮手筒笼著手,扬著下巴,冷冰冰地道:“朱!!”
朱!不知何事,只得答应一声:“下官在!”
慈宁太後面上挤出了一点微笑,说道:“听说这道虾皮火腿汤是你们这里的名菜?”
朱!心下奇怪,他在苏州也算住了快一二十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寻常之极的火腿汤是江浙一带的名菜,一向住在深宫大院的慈宁太後又从何处得知这样消息?可是他又哪里敢答应“不是”?只得唯唯连声。
这时可苦了一直托著滚汤呆立在桌前的那个仆人,烫得他是呲牙裂嘴,又不敢把汤放下,脸都快变形了。
只听慈宁太後说道:“既是如此,哀家不可不尝。苏儿,你去把汤接过来,摆到哀家面前!”
原来那个少年名叫苏儿。
在坐诸人都看出来了慈宁太後竟是存心为难这个少年,想如此满满一锅滚汤,朱府派了一名身强力壮的仆人送菜尚自显得吃力,更何况这个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明显发育不良的少年?
但那苏儿竟如木偶般,听了话便过去接。
众人见他毫无为难之色,心中都想:原来是个呆子!
然而亏他居然还接住了!虽然连手腕到手肘都在颤抖,烫得他脸色都在发白,他居然还是端了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到了慈宁太後身边。
正要放到桌上,朱!却明明看见,慈宁太後的手从白狐皮手笼里抽出来,轻轻一推,──“呀!”
这名叫苏儿的少年细小地叫了一声,一跤跌了下去。满满一锅滚热的火腿汤就全翻倒在他的身上!
“啊”地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痛叫,苏儿显是被烫伤了,痛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成了白纸样。嘴唇一下子被咬破了,鲜血顺著下巴流到青布衫上,看起来殊为可惊。
只听慈宁太後怒声道:“你这贱骨头奴才!!端这麽一碗汤也端不稳,活象你那只会妆娇躲懒的狐媚子娘!你存心想烫死哀家是不是!亏哀家还把你养到这麽大!你这烂穿了心肺的黑骨头贱种!”
一面从怀里摸出罗帕,轻轻拭去溅在灰鼠大氅襟上的一点儿油星。
那名叫苏儿的少年垂头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神色疲倦地说:“请你不要侮辱我母──我娘……”
他的态度宁静的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个东篱采菊般的平淡往事。遮掩在长睫毛下的漆黑眼珠,竟没有一丝憎恶之情,只有淡淡的愁思。然而偶然一瞥处,眼底依稀,仍有伤心流动!
慈宁太後一听,怒极反笑,反手就是一耳光,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麽身份,居然敢和哀家讨价还价!小贱人!不要忘了你只是哀家收留的一条野狗!谁知道你是你那狐狸精的娘和谁私通下出来的贱种!!……”
那名叫苏儿的少年右脸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嘴角淌出了鲜血。
在坐的客人看到此处,无不毛骨悚然,心里暗暗可怜这个名叫苏儿的少年,从小仰著这心狠手辣的太後鼻息过活,也算身世悲惨了。现下当著如此众人,尚且被百般刁难打骂,平时在汴京的深宫大院里,正还不知更受到些什麽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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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赵苏脸上红肿,身上油汤狼籍,慈宁太後心下舒服了好些,冷笑一声,不再管他,径直回身,面对众宾客,微笑著说:“好了,咱们不用再管这小贱人,吃饭罢!”
一干宾客噤若寒蝉,哪里敢不听从,纷纷依言举箸。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窗外大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大事不好了!!”
朱!门下的亲兵统领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骇得脸色发青,嘶声叫道:“不不不好了!长毛打进城来了!快快快逃罢!马马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什麽!”
朱!呼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看清楚了?”
亲兵统领哭丧著脸,道:“怎麽没看清楚?就是方腊那一夥强盗的部下!领兵的是他儿子,现下挨家挨户搜查、搜查老爷和州上的各位长官老爷们哪!他们,他们还打著一面大旗子,说什麽“杀、杀朱──”他情急之下,差点把朱!的名字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改口道:“他们还大逆不道地公然书写老爷的名讳!还说什麽“救浙江,均贫富”之类的鬼话!老爷,怎麽办!咱们快逃吧!”
说道最後,这亲兵统领急得是快哭了出来!只听府外人声鼎沸,马蹄踢踏,喊叫之声不绝於耳,灯笼火把的光芒,隐隐可见!显然贼迹渐近,已然逼近府前。
在坐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无不相顾失色。纷纷转向朱!,只看他如何裁决,总得救了这一室人的性命,何况还有当今天子的生母在座!
朱!吓得张口结舌。他自知府中除了自己一家大小和数十口下人,便只有平时用於守卫的三四十个亲兵,万万抵抗不了以凶悍闻名的方腊“吃菜事魔”教的大群强贼。而北宋为防止将领专权,一向采取了调兵权与带兵权分离的办法。朱!虽然是一府长官,却也没有权力直接调动军队,须得向地方长官要调兵符。然眼下贼寇已至门前,哪里还有这个时间去调得兵来?须得行个什麽缓兵之计才好!
正把他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忽听慈宁太後道:“朱!!”
“啊!是!下官在!”
朱!只当慈宁要向自己问罪,吓得手足冰冷,却听慈宁太後道:“你过来!”
见朱!过来,她指著那垂首站在一边的名叫苏儿的少年,道:“你派人去跟那方腊的儿子说,大宋国三皇子赵苏在此!只要他暂时饶你一门良贱性命,就把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
“什麽?三、三、三皇子?”
这惊吓可真是一起不了又一起,朱!乍闻这被慈宁百般凌辱的少年竟是先皇赵顼据说最为锺爱的皇子赵苏,已是大吃一惊,不由回眼看了那少年一眼。再一听明白慈宁的指示,更是目瞪口呆,结巴道:“太後!这,这这不能,下官万万不敢,万万不敢!三皇子是天湟贵胄,下官岂、岂敢拿三皇子性命开玩笑!”
他心想:这老妖婆还真做得出!先皇驾崩不过两年,只怕还尸骨未寒呢!就对先皇挚爱的皇子如此百般非人折磨,已是骇人听闻,现下索性更进一层,竟然──我朱!若真这样做了,先皇如地下有知,怕不把我锉骨扬灰!
“老爷,长毛──在,在打门了!”
一个亲兵飞跑了进来,口吃道:“怎怎麽麽办办?”
他吓得脸色苍白,牙齿只管在口中捉对儿厮撞。仿佛要印证这个亲兵的话似的,只听府前人声如潮,
马鸣锺撞,有人在大叫:“朱!老贼,快出来!不要逼老爷破门而入!”
应和他是一片春雷般的喊叫声:“杀朱!,救江浙!杀朱!,救江浙!”
然後是咚咚咚的一阵敲锣声。
朱!吓得脸如死灰,脑里空空,竟是一筹莫展!忽听慈宁太後提高声音道:“没用的奴才!还不照哀家说的去办!!快去!!”
朱!六神无主,只得机械地对一直呆立身边的亲兵统领道:”照太後说的办!快去!”
他此时只顾逃命要紧,也顾不了什麽君臣大义了!
慈宁太後看了默默站在身後的赵苏一眼,冷笑道:“小贱人,哀家抬举你呢!你这就跟那群贼寇过好生活去罢!免得成日家摆个苦瓜脸,教哀家看了就讨厌!”
那三皇子抬头直视慈宁,眼光平静无波,居然毫无畏惧之象。
慈宁大恼,恨极便欲扬手一掌,但想想又放下手来,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