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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伍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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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时,岚生先生既有那么胆量,太太也就大大方方把希望说给岚生先生听了。
  对太太意见表示了同意的岚生先生,答应了即以薪水之一半来作剪发的开支,太太也说这月在别的事上可以省一点。
  吃完饭后,太太在对了镜子抚弄她行将剪去的发髻时,岚生先生看着镜子里的太太好笑。
  “剪子恐怕不行吧?”太太也对了镜子中的岚生先生说。
  “那回头我们上市场买一把新的。还有,太太你的袍子料左右也要看看!”
  “不要选一个吉利日子么?”
  “那自然要!市场上东头,不是有一家命馆,叫作什么渡迷津?唉,前次,我们问那个… 不是到过那里一次么?”
  想起前次事,是要使太太红脸的。前次到那里花了四毛钱,去问请佣人的日子,给那相士推算小岚生的出世日,说是不久不久,如今,听到岚生先生又提那地方,恐怕岚生先生又去问那相命人,所以借故说是那活神仙价钱太贵,不必花冤枉钱。
  “这不是理由,”岚生先生说。“他灵验。京兆尹的舅爷还在报上称赞过,四毛钱一块钱都不算贵,只要避了克我们俩的日子,照神仙指点指点好。”
  “那我们就去!”
  “去就去,既不耽误下半天公事,左右不值日。”
  于是太太就换衣,抿头,扑粉,岚生先生一面欣赏着太太化妆,一面也穿上了青毛细呢马褂,戴上灰呢铜盆帽,预备出发。凭相貌说,已象个要人!
  一点钟以后,在市场东头,就可以见到岚生先生同他太太正从“渡迷津”相馆出来。
  日子已看定了。从一家新开张写着大减价的吉利公司走过,两人就走进去。在吉利公司花了四毛八分买了一把原价六毛的德国式剪刀,因为招牌上写得是八扣,所以本来预备走到美丽布店去买的旗袍料子,也就在吉利公司一下办妥了。此外又新买了一瓶雪花膏,连棉花一共算下来是十四元六毛。岚生先生半月的工作所得,的确是耗费到举办这一次典礼上了。出市场时,太太在先开路,岚生先生却抱了一大包东西在后面荡着的。因为太太走的并不快,所以岚生先生得了许多方便,有左顾右盼的余裕,把在自己面前走过的剪了发的女人,一个都不放松,细细的参考着,温习着。以后太太的头发的式样,便是岚生先生把在市场所见到的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短发,参以墨水胡同一个女人头发式样仿着剪成的。
  近来是岚生先生回家,坐车子的回数又比走路的时候为多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作完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罢,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抱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
  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罢。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晚饭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
  “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罢。”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哪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
  “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罢。”
  “我不!”
  “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
  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批评我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的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因为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
  “不呢。”
  “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
  “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象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罢,”眼睛是果真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就把眼睛睁开了。
  “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我来背,”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也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总是吃不要汤的加辣子干挑饺子。因为妈的禁止,我们却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捱了一会,又把担子扛起,一路敲打着梆梆,往南门坨方面去了,嚷着的声音是渐渐小下来,到后便只余那虽然很小还是清脆分明的柝声。
  大门前,因为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到门前休息便成了例了。日里是不消说,还有那类在一把无大不大的“遮阳伞王”(那是老九取的名)下头炸油条糯米糍的。到夜间呢,还是可以时时刻刻听得一个什么担子过路停下的知会,锣呀,梆梆呀,单是口号呀,少有休息。这类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难受极了。每一种声音下都附有一个足以使我们流涎的食物,且在习惯中我们从各样不同的知会中又分出食物的种类。听到这类声音,我们觉得难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令人兴奋的是大姐礼拜六回家,有了她,我们消夜的东西,差不多是每一种从门前过去的都可以尝试。
  何二去后不久,一个敲小锣卖丁丁糖的又在门前休息了。
  我知道,这锣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圆砚池,是用一根红绳子挂在手上那么随随便便敲着的。许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签罢,锣声停下来,就听到一把竹签子在筒内搅动的响声了。又听到说话,但不很清楚。那卖糖的是一个别处地方人,譬如说,湖北的罢。因为常听他说“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从久到武昌的陈老板的说话就早知道了。
  在他来此以前,我似乎还不曾见过象那样敲着小锣落雨天晴都是满街满巷走着的卖糖的人。顶特别的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时,把一个独脚凳塞到屁股底下去坐,就悠悠扬扬打起那面小锣来了。我们因为欣赏那张特别有趣的独脚凳,白天一听铛铛的响声,就争着跑出去。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怎么不会倒,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天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象小藕,有孔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处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那么大,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
  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
  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若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是属于自己,则供着在盘子正中手里鞭子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顺顺当当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同回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
  “去罢。”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罢!”
  “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
  “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解,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
  “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的事,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说正想到别的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象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铑铑漂亮的锣声便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罢。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罢。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担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看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
  “那丁丁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
  “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说。
  “娘,那是一个湖北佬,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象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卖糖的人呢。”
  妈没有做声。
  湖北佬真是走了。在鸭子粥没有到口以前,我们都觉得寂寞。
  入伍后学吹箫的二哥象是他第二,其他的犯人都喊他做二哥,我也常常“二哥二哥”的随了众人叫起他来了。
  二哥是白脸长身全无乡村气的一个人。并没有进过城入过学堂,但当时,我比他认的字要少得多。他又会玩各种乐器。我之所以同二哥熟,便是我从小时就有着那种爱听人吹唢呐拉四胡的癖好。因为二哥的指导,到如今,不拘哪一管箫,我都能呜呜的吹出声音来,虽然不怎样好。但二哥对我,可算送了一件好的要忘也无从忘的悲哀礼物了。在近来,人的身体不甚好,听到什么地方吹箫,就象很伤心伤心。固然身体不好把心情弄得过于脆薄,是容易感动的原因之一种,但,同时也是有了二哥的过去的念头,经不住撩拨,才那么自由的让不快的情绪在心中滋长!我有时还这样想:在这世界中,缺少了力,让事实自由来支配我们一切、软弱得如同一块粑的人,死或不死,岂不是同类异样的一个大惨剧么?忽然会生出足以自吓的慈悲心,也许便是深深的触着了这惨剧的幕角原因吧。
  想着二哥,我便心有悲戚,如同抓起过去的委屈重新来受的样子。二哥的脸相,竟象是模糊得同孩时每早上闭眼所见葵花黄光一样,执了意要它清楚一点就不能,但当不注意时,忽而明朗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不必要碰时候我也容易估定的,便是二哥样子颇美,各部分,尤其是鼻子,和到眉眼耳朵。或者,正因其是美,这印象便在我心上打下结实的桩来,使我无从忘怀罢。我对于这样的自疑,也缺少自护的气力,有一时,我是的确只有他的性情与模样的美好温良据在我心中,我始觉到人生颇为刻酷的。
  这我得回头说一些我们相识的因缘。
  民国初年,我出了故乡,随到一群约有一千五百的同乡伯伯叔叔哥子弟兄们,扛了刀刀枪枪,向外就食。大地方没有占到,于是我们把黔游击队放弃了的花江的东乡几个大一点的村镇分头占领了。正因为是还有着所谓军民两长的清乡剿匪的委令,我们的同乡伯伯叔叔们,一到了砦里,在未来以前已有了命令,所传的保甲团总,把给养就接接连连送上来了。初到的四五天,我们便是在牛肉羊肉里过的生活,大吃大喝。甚至于有过颇多的忘了节制的弟兄们,为了不顾命的吃喝,得了颇久的玻不是为了大吃大喝,谁想离了有趣的家乡?吃以外,我们一到,象是还得了很多的钱。这钱立时就由团长伯伯为分配下来,按营按连,都很公平,照了职务等次,多少不等。营长叔叔是不是也拿,我可不知道了。团长伯伯的三百元,我是见到告示,说是全赏给普通弟兄们让大家瓜分的。我那时也只能怪我身个儿同年龄太小,用补充兵的名义,所以我第一次得来的钱,是三块七毛四,这只是比火夫多七毛四分的一个数目而已。但也是我可喜的事。人家年长得多,身体又高又大,又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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