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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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气任性地摇着头,倏的站起身往外走。
“你真能不喝不吃,我可受不了诱惑,味道香哦!”玛丁娜伴在史顿赫太太身
旁,边走边说,过一会儿又道:“史顿赫太太,你儿子打过电话,说星期天来看你。
他很记得那天是你的生日呢!”
“我儿子,不是康纳德吗?”史顿赫太太停住脚步,如梦初醒般的眼光,炯炯
地望着玛丁娜红润的脸。
“你说对了,就是康纳德。你媳妇也同他一起来”
“告诉你,康纳德是个乖孩子,读书不用我操心,气人的是他不肯练钢琴也不
肯吃麦片,唔——”史顿赫太太突然想起什么,表情越发严峻,“是他和他老婆送
我来这里的,对不对?”“是他们送你来的。因为,这儿对你最理想。”“吱吱,
这儿到底是谁的家呢?”史顿赫太太忽然笑眯眯地问。
五
坐落在多瑙河畔的“苍松疗养院”,医疗水准和服务品质都高,环境的优美清
幽,就像春天新剪过的、找不出一根杂苗的高丽草草坪那样无可挑剔。建筑物是维
多利亚女皇时期的模式,外表古老,内部则是最新的现代化装修。这使“苍松”远
近得名,收费虽高昂,登记申请进入者却需等待经年。
史顿赫太太不懂为何、何时住进“苍松”?唯儿子和媳妇送来的这一点,几乎
可以确定。当她撑起紫色小阳伞时,一些影像便模模糊糊,水波似的涌到眼前。媳
妇温婉地笑说:“我在城外的古董店里,看到一把漂亮的小阳伞,和你丢掉的完全
一样。妈咪,我们要买来送你。”“唔,唔,出去走走。”儿子有点腼腆地随声附
和,她唯一能做的是同意。
车子沿着多瑙河行驶,驾驶座上的儿子不发一语,媳妇不绝口地夸赞风景优美。
她安静地坐在后座,紧握新买的小阳伞,像儿童对待他心爱的玩具。路途不近,车
子一个劲地向前奔跑。
“近几年母亲的情形可称每况愈下,记忆力退化,时空错置,常做些我们难以
想象的荒唐举动。毫无疑问,老太太虽然生性刚强,也没能力照顾自己了。我们也
没能力照顾她。”咬文嚼字,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确实没有能力照顾。康纳德坚持接他母亲来我们家。一个月,仅仅一个
月的时间,她就把康纳德,我,和两个孩子全带进地狱,再下去只怕几个人都会发
疯。那日子真可怕,绝不能继续下去。”女性的声音。
史顿赫太太觉得两个声音都来自远方,远得像隔着一道海峡或是一座山峰。不
过仍感到熟悉,思索了半晌终想起是儿子康纳德与媳妇丝蒂芬妮,那么谁又是那个
没用的,不能照顾自己的老女人呢?唉唉!世间是有那种人,老得叫人生气。譬如
汉斯,与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有天竟忽然笑眯眯地端详着她说:“这位漂亮太太
是谁啊?何以看来如此眼熟?”惹得她哭笑不得。更糟的是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认
识,指着康纳德道:“哪儿来的混血孩子?邻居的吗?”
“她剥香蕉把芯子丢掉而吃皮,常常半夜爬起来唱歌,扰得全家不能睡觉。梳
妆台前一坐两小时,对着镜子发怒,有次丢粉盒把镜子砸坏。不知她为什么跟我过
不去,故意把一件我最喜爱也最常穿的,一件火红色大衣,洒上酱油泼脏。因为孩
子们看不惯她撑一把破烂的古董小阳伞满街走,偷偷地丢掉了那把伞,她跟我们全
家赌气,足足一星期不肯开口讲话。啊啊!像一场恶梦,荒谬得难以形容,总之一
句话,她已经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是丝蒂芬妮,仍远得像隔着山山水水,
但她能分辨出。
她坐在一间白如霜雪,充满酒精味的空屋里,努力地寻思,到底谁是那个可笑
的老太太,她认识吗?待会儿要问问丝蒂芬妮。
六
“妈妈生日快乐!”康纳德·史顿赫在母亲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献上他带
来的花束,白色的康乃馨配衬着长长的翎毛状绿草。
“妈妈,我们给你买了个漂亮的蛋糕,你看。”丝蒂芬妮指指桌上,插着七根
蜡烛并做了“恭贺七十大寿”字样的蛋糕。
“唔。”史顿赫太太淡淡地应了一声,满面困惑地上下打量了儿子和媳妇一会
儿,肯定地道:“我认识你们,是康纳德和他老婆丝蒂芬妮。”
“对啦,对啦!妈妈又认识我们了。妈妈你进步很快,真叫我们高兴。”金发
碧眼的时髦少妇笑得出了声。
“妈妈,你真棒。”修容整齐,着全套西装的康纳德,竖起右手的大拇指。
史顿赫太太又打量了儿子和媳妇片刻,忽的把花束掷在地上,吵嚷着站起身:
“我要回家,我要去给康纳德煮麦片粥,看他是否练过琴。”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康纳德夫妇和守在一旁的玛丁娜忙上前挡住,她气劲足,用力地推开他们,口里不
停地叫:“我要回去。”小客厅里充满声音,几个人撕扯成一团。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脑袋上脱落得只剩几根白发,面孔皱如干橘皮般的老男人,拄根手杖站在外面
惊恐地叫:“希特勒派兵了,天哪!快逃。”
厮扯纠缠之间,护理长匆匆而人:“请让开,让我来处理。”她沉着严峻的尖
脸,语气冷如冰霜,一下子便用两只铁腕握住史顿赫太太的双手,命令道:“聪明
点,乖乖坐下,否则你会被捆在椅子上。忘了上次的经验吗?”
史顿赫太太朝护理长呆望了一会儿,终于坐回椅子里,安静地一语不发。
“玛丁娜小姐,麻烦都是你惹的,这样的工作态度?上个星期你放任她去后院,
昨天居然允许她在浴缸里泡一个小时,跟她说笑,唱歌?好啦!当着外人我不多说,
这样的工作态度!”护理长失望地摇摇头,转对康纳德和丝蒂芬妮:“两位请回吧!
史顿赫太太情况良好,一切没问题。过生日的事交给我,待会我找几个老人来吃蛋
糕。”
“护理长,母亲她……”
“史顿赫太太情况良好,两位放心。”护理长截断康纳德的话,笑容和口气都
不掩饰送客的意愿,康纳德面色黯然,犹疑了刹那对他母亲道:“妈妈保重,我们
不久会再来。”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史顿赫太太一眼,见她定定地端坐着,有异乎
寻常的安静,只是眼神显得荒凉了些,像似从来不曾有船只行驶过的海面,正在述
说宇宙洪荒的凄凉。
七
护理长与玛丁娜做半小时谈话,指点一些护理原则:“对于这种失去意识的精
神残废,你绝不能把他们当成正常的人,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实上也
许更接近兽类,会做出极为愚蠢、讨厌、甚至危险的举动。你懂我的话吗?”玛丁
娜连连点头,护理长冷漠的脸上飘过一丝笑意,又道:“对付这种人,不能胡乱仁
慈,而是要有效地控制住行动,要他们安静、听话。”玛了娜再点头,最后护理长
做示范给她看,要怎样使力握住对方的双手,推坐在椅子上。并说对难以制服的病
人,最好是捆在椅子上或床上,关上房门,免得影响外面。“必要时通知我,可以
用电击或安眠剂。”她如数家珍,娴熟而具专业的权威口吻。
当玛丁娜走出护理长室,只觉一团沉沉迷雾盘踞在心头,重得透不过气。但她
年轻乐观的本性,很快地便使她从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中解放出来,“像史顿赫太太
那样文雅的老人,能做出什么事呢?谁又忍心用那些方法对付她呢?”玛丁娜宽慰
着自己,同时想起史顿赫太太最近一些奇特、可笑、有趣的举动。
那天清晨走进史顿赫太太的房里,只见她戴着一副墨黑的太阳镜,直挺挺地仰
面躺在床上,当她说“你早啊?睡得可好?”时,史顿赫太太只简单地答:“晚安。”
“晚安?哈哈!史顿赫太太,已经八点。快梳洗了去吃早餐。”“晚安。”“别闹
了,快起来。”她去扶起史顿赫太太,同时要摘掉太阳镜,不料史顿赫太太一抬手
挡住,五根鸡爪似的手指差不多要剜入她的肉里:“你瞧天多么黑,别来捣乱我,
晚安。”
那天史顿赫太太便戴着墨镜躺到正午,口中念念有词,忽而中文忽而德文,她
一句也没听懂。
另桩趣事是全院集中在餐厅喝下午茶,一边看电视新闻。其中有段报导,是有
关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女士,应美国国会之邀,在欢迎茶会中做演讲。当夫人出现在
荧幕上时,史顿赫太太忽然站起身,把一个手指堵在唇上对大家嘘了一嘘,郑重地
道:“安静,安静。夫人已经莅临本校,校长派我去献花,这事马虎不得。”她说
着便拿起桌上瓶中的花束,姿态优美地斜捧着,随后弯腰一鞠躬,声调清脆得像个
小女孩般的柔笑着道:“夫人好!我是音乐系的方华,谨代表全体同学向夫人致敬。”
她说罢就要把花塞到电视上,在一片惊呼哗笑中被护理长赶来挡住:“玛丁娜小姐,
把史顿赫太太送回房间去。”护理长铁青着脸吩咐。
发生在史顿赫太太身上的这类怪事,多得说不清。玛丁娜打心里不觉得对别人
有害,而且她不认为史顿赫太太已真的痴呆,“玛丁娜小姐,你是多么和气可爱啊!
你是我的小天使。”史顿赫太太总这么说,也从来没有不认得她过,“你知道我是
谁吗?”“你是玛丁娜小姐嘛!”史顿赫太太有把握地说。
玛丁娜尤其爱听史顿赫太太讲故事:“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方华,跟史顿赫没
啥关系。方华!呵呵!如果你能倒退几十年,就会知道那是多么让人震撼的名字……”
史顿赫太太讲起她属于方华时代的往事,那张原本显得僵硬冷漠,隐约中透露
出寂寞的老人脸,便会浮上柔和的感人光辉,面孔红扑扑的,眸子亮得像江着一窝
水,声音也变得生动悦耳。她叙述在成都初入金陵女子大学时,是如何的被女同学
们,和他校的男大学生们惊艳,称她为“华西坝上的明珠”,而附近空军基地的年
轻飞行员们,如何倾倒于她,“好多优秀的青年追求哦!我只爱英节——就是我第
一个丈夫。他帅气、英俊,最可贵的是‘痴情’。”史顿赫太太讲起她转学到上海
的圣约翰:“他们说,方华到来的第一天,就差点把几幢大楼都震倒。‘美国盼兮’
的外号就是那时候得来的。”她说着眨了眨凹眼眶里松松下垂的眼皮。然而史顿赫
太太最爱提起的一段,乃是在台湾时,一次去参观兰花展览:“我那天穿了一身紫
罗兰颜色的衣服,一进场大家就震住了,只看我不看花,叽叽喳喳地直说人比花娇。”
史顿赫太太有关自身曾为超级美女的轶事说不完,当工作忙碌时,玛丁娜不免
厌烦,但暗中羡慕时更多,后来竟忍不住要讨教了:“这些青春痘真可恨,用什么
法子能除去啊?”有次她摸着自己的额头说。史顿赫太太端详着她的脸,叹口气道:
“亲爱的玛丁娜,我倒想长几颗玩玩呢!”
史顿赫太太从梳妆箱里找出一小瓶油膏叫她试试。玛丁娜当晚便试用了,效果
竟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些可厌的颗粒在几天内消失许多,面孔显得光滑了。所以,
在玛丁娜的心里,史顿赫太太不可怕也不可厌,而且差不多有些喜欢她,至少是习
惯了她。
八
但史顿赫太太的举动越发怪异,是人人得见的事实。她终日戴着深色太阳镜,
并把镜片下的眼皮贴上透明的胶纸条。玛丁娜要替她取下来,她便两手牢牢挡住抵
抗,脸上的表情坚决悲壮,像似正在对付战场上的顽敌。护理长带一个东欧籍的男
性护佐,硬把那眼镜和胶纸取了下来。为此史顿赫太太拒绝吃饭,冷冷呆坐着一语
不发,玛丁娜以为她从此不再开口了,哪知夜深人静时她突然扯起尖锐的嗓音,唱
起《夏日最后的玫瑰》。
替史顿赫太太洗浴,向来是玛丁娜的责任,两人合作无间,边说边洗十分轻松。
可史顿赫太太不肯合作了,先是乘玛丁娜不备,穿着衣服鞋子钻入浴缸,后来就强
力拒绝洗澡,而且顽童一般的用莲蓬头朝玛丁娜身上喷水,结果仍是护理长派东欧
籍的护佐来协助。那身高192厘米的彪形大汉,老鹰捉小鸡般按住史顿赫太太,几下
子剥去她的衣服,将她放进浴缸里:“哪怕你厉害得像只老母山羊,我也有法子治
服你。”他玩笑式轻蔑地说。
史顿赫太太如婴儿般穿着防湿裤已不是一天的事。最初只是小便失禁,她为此
感到羞愧,不愿别人知道,特别注意衣裤臀部的部位是否够平整,刻意要装出穿着
普通内裤一样。这一点她的转变尤其惊人,已经不只一次,将尿布解下来在空中挥
舞,脸上喜笑颜开,得意的形状宛若是热情助阵的啦啦队员。
最令院方震惊的一件事,是夜晚大楼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之后,她竟撬开厨房的
后门溜到院子里,抱着床厚厚的鸭绒被,瑟索地蹲在大门洞里,次日清晨才被发现。
史顿赫太大无疑是已成了最引人头痛的老人。她被迫穿上那种给变态人专用的
外衣,终日双手抱肩动弹不得。她进院时特别要求自带的梳妆台,也被搬出了房间,
原因是她常常从早到晚坐在镜子前,石像般一动也不动,口里反复地叨咕:“那老
丑女人不是方华,快把她打出去。”有次她说着便集中力量用头闯去,将镜面闯出
碗口大的破洞,额角的裂缝流得满面红淋淋的血,送到外科医生处缝了十三针。
院方当然通知史顿赫太太的儿子康纳德。
“妈妈,我是康纳德。你不跟我说说话嘛!”同样的话康纳德已说了几遍。史
顿赫太太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看到,只把眼光直直地瞪视对面的白色墙壁,口里
不停地念叨:“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康纳德似在祈求,脸上充满无助的悲苦。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康纳德踯躅了刹那,终于双手蒙着脸跑了出去。临出门时丢下一
句话:“你们就按照院里的既定方式处理吧!我也没有办法了。”
九
玛丁娜从出纳室领到最后一笔薪金,算算数目,实习打工三个月的总合,勉强
可供下半年读书生活的开支,收获不能算太小。想到立刻离开“苍松”,她大大地
吐了一口气,天知道,她与原来的自己已经切断了。和同学们仅通过几封信,与彼
德是实习开始就未见面,两人只靠电话联络。今天彼德要来迎接她,这使她心头涌
着一股暖流,温温热热的。
不过她也有种难以解释的矛盾,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来不
知道的,人间世界的另番面貌。这个对她陌生又奇特的世界,这里面的一群古怪又
麻烦的人,有时会使她感到恐怖、厌恶,但引起她不忍、悲悯,心上像被堆积巨石
般沉重时更多。如今离别在即,行囊皆已打好,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其中最不舍
的,当然是由她整整照拂了三个月的史顿赫太太。
史顿赫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