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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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沉重时更多。如今离别在即,行囊皆已打好,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其中最不舍
的,当然是由她整整照拂了三个月的史顿赫太太。
史顿赫太太的情况,未好转亦未更恶化。像只老旧失修、但仍能断断续续滴嗒
前行的时钟。她的日常运作并未停顿,有时甚至过分的旺盛,食欲好时可把一道全
餐从菜前沙拉到最后的甜食,吃得碗盘如洗过的一般干净。而只要是醒着,嘴巴准
定不停地念念有词,忽而德文忽而中文,说的总是相同的一句话:“那不是方华。”
仿佛这是一句千古不可变更的魔语真言,不可稍忘亦百说不厌。
但史顿赫太太也曾有过极端衰弱的时候,有次她双手胡乱挠抓胸口,半张着嘴,
眼球朝上翻得只见白不见黑。护理长一看便说:“是心脏出了大毛病,推到急诊室。”
史顿赫太太的生命力量颇出大家预料。在她被嘱咐整理房间,以接纳下一个老人时,
史顿赫太太已脱离险境,精神反而比以前更抖擞,“那不是方华”的念叨声音高了
许多。
史顿赫太太的健康恢复,差不多是令人失望的。那天几位护理人员在一起聊天,
就谈到安乐死的问题:“活到这个程度,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意义,给别人造成沉重
的负担。”“确是很讨厌的事,只有消耗人力物力,这种生存不值得鼓励。”“不
过上帝是公平的,给人什么样的生命,小小的我们不能论断。”“她儿子媳妇也不
来探望她了。”“她儿子媳妇没有错。他们要生活,要工作。”……你一言我一语,
讨论不算热烈。她未出一声,心里却有点形容不出的不自在。
事实上,院里的老人并不都像史顿赫太太那样子能活,她已见过几次,前晚还
是能动能说的人,第二天躺卧在床上的却是一具苍灰色的僵硬尸体。她也曾想过:
会不会某天早晨走进史顿赫太太的房间,见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半张着口和空
茫的死鱼般的眼,蜡像状的尸体。她的脑海中确实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令她毛骨悚
然。
十
彼德开着他那辆车龄超过十年的老爷车,到达“苍松疗养院”时,玛丁娜已在
大门口等了一阵。“嗨,玛丁,都准备好了?”那浑身都是劲的金发大男孩,下了
车先抱住玛丁娜吻上一阵,接着就把地上的衣箱、旅行袋,和一只装吉他的盒子放
入车内。玛丁娜已经安坐在车里,当彼德问:“可以走啦?”她点点头,他发动马
达开始上路,她又摇头说:“不,等等,我得去跟一个人告别。”她匆匆而下,朝
那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物奔去。
玛了娜知道,向史顿赫太太告辞,说不说“再见”,都是无意义的事。她也相
信,再与史顿赫太太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是没有。但如果这样连头也不回
地绝情离去,似乎是艰难得令她做不下去的。她想起史顿赫太太对她说“玛丁娜小
姐,你是对我最和善的。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天使”时信任的眼神。也想起她说“我
也想长几颗青春痘玩玩呢”时的诙谐笑容。坚信史顿赫太太应享受人与人之间的尊
重。
玛丁娜推开史顿赫太太的房门,见那肤色枯白五官清秀的老妇人,仰面平躺在
床上,四肢和身体都包裹在一个紧套在床上的、为防止病人动弹特制的被子里。史
顿赫太太睁大的眼睛定定地对着天花板,眼神里像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一丁点的喜怒
哀乐那样,有种悸人心肺的荒寂空茫。最能表现史顿赫太太生命之力的,仍是念念
有词不肯稍停的嘴:“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史顿赫太太,请看看我,我是玛丁娜。”玛丁娜用手轻抚了两下史顿赫太太
的脸颊,温柔的笑容里流露着怜悯。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我是你喜欢的玛丁娜。我已实习完毕,是来向你告辞的。亲爱的史顿赫太太,
试着想起:玛丁娜,玛丁娜。”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史顿赫太太……”玛丁娜焦躁又失望地叫。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那是方华,史顿赫太太,你就是方华,方华就是你。”情急之余,玛丁娜倏
地灵机一动,换个方式激一激,满心期望能收到效果。可是那史顿赫太太自始至终
都无变化,一直两眼空空地对着天花板喃喃不绝地念叨:“那不是方华。”
玛丁娜放弃了。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便快步跑出去。
彼德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一个极富磁性的女声有感情地唱着:
“Happiness liss in yourown land,
it toale me much too long to unders tand
HoW it could be
Until you Shared your secret with me
………………………………”'注'
彼德快乐地随声哼唱了两句:“这女人唱得的确不错。哈,巧,这会儿车里有
两个玛丁娜。”他闪过视线抹了玛丁娜一眼,不禁纳闷地“哦”了一声,“你哭了?
为什么?我得罪了你?”
玛丁娜用纸巾擦干泪痕,微笑着默默不语,只紧握了一下彼德伸过来的右手。
她的思绪像正在沉淀中的混浊水,愈来愈澄清:“年轻真好,我多幸运。至少不会
再为脸上生青春痘之类的事烦心了。这我敢保证。”她挺有把握地想。
①英文歌词翻成中文是:“幸福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我用太长的时间才了解
到,直到你把你的秘诀与我分享,才得达到这个地步,……”
【作者简介】赵淑侠,女,原籍黑龙江。1932年生于北京,毕业于瑞士应用美
术学院,曾担任美术设计师、广播电台编辑等职。旅居欧洲已二十余年,现定居瑞
士。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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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录 没有祖国的孩子
作者:舒群
“果里。”
旅居此地的苏联人,都向他这样叫。不知这异国的名字是谁赠给他的;久了,他已
默认了。虽然,他完全是个亚洲孩子的面孔:黑的头发,低小的鼻子;但是,他对于异
国的人,并不觉得怎样陌生。只是说异国的话,不清楚,不完整;不过,听惯了,谁都
明白。
蚂蜒河在朝阳里流来,象一片映光的镜面,闪灿地从长白山的一角下流转去。果里
吹着号筒,已经透过稀松的绿林,沿着一群木板夹成的院落响来。于是,一家一家的小
木板门开了,露出拖着胖乳的奶牛。
“早安,苏多瓦!”
果里向牛的主人说着每天所要说的一句习惯语。
“果里,一月满了,给你工钱,另外有一件衣服送你穿吧,——”
“斯巴细(俄语,谢谢的意思),苏多瓦!”
也许有年青的姑娘,被果里的号筒从被子里唤醒,手向果里打招呼:
“可爱的果里,回来时,不要忘记了啊!”
“啊,是的,红的小花!”
果里比她记得都结实些。然后,她把夜里没有吃尽的东西装满了果里的小铁锅。
“啊,列巴(面包),熟白汤(菜汤),斯巴细。”
于是,果里再走起路来,他的衣袋里多了一元钱的重量,他的嘴,忙动起来,面包
与号筒交替地让他的两腮撑起一对大泡子。走过我们宿舍的时候,牛在他的身后,已经
成了群,黄色的,黑色的,杂色的最多,白色的只有一个,背上还涂着两团黑。小牛,
有很小的嫩角刚突破毛皮,伸长它的颈,吻着母亲的股部,母亲摆起尾巴,极力地打着
它。等到果里的小鞭子在地上打了个清脆的响声后,他摆起指挥官下令的姿态,让脸上
所有能迭起皱折的地方全迭起皱折来;牛望着他,牛群里立刻有了严肃的纪律。
“果里!”
我们刚洗过脸,拥在展开的楼窗前,叫着他,丢纸团打着牛,打着他,他便扬起头
对我们大声喊:
“不要!牛害怕。”
我们不听。终于把果里那牛群的纪律破坏了;并且,弄起一阵恐慌,牛与牛撞着角。
这使他的小鞭子不得不在地上多响了几下。
“我告诉苏多瓦去。”
他故意向回去的方向转过,抛出两个较大的步子。
天天他要在我们面前说几次苏多瓦。他也知道,我们对于苏多瓦并不怕,虽然苏多
瓦是我们的女先生。天天又不快些离开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所要谈的话,还没
有开始呢。
“我来念书好吗?也住大楼,看电影。”
果里又同我说了。
果里沙总是用手指比划着自己的脸,果里的脸。意思是让果里看看自己的脸和他的
脸,在血统上是多么不同啊。
果里沙点着自己的鼻尖,高傲地对果里说(这还是第一次呢):
“我们CCCP(苏联简称)。”
“啊,果瓦列夫,CCCP?”
果里把我的名字呼出来。果里沙窘了。果里便摆头向我们所有的同学问:
“果瓦列夫是中国人,怎么行呢?我是高丽人,怎么就不行呢?”
果里沙打了两声口哨后,装做着苏多瓦给我们讲书的神气说:
“高丽?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这国家。”
这话打痛了果里的脸。比击两掌都红,没说一句话,便不自然地走开了。牛群散乱
着,他的小鞭子在地上也没了声响。
以后,果里和牛群不从我们宿舍的门前经过了。
每天的早晨和晚间,失去那个放牛的朋友,觉得太无味,也太冷落。
我和果里沙倚在窗前,望着蚂蜒河边的一条草径;那里是泥泞的,摆满大的小的死
水池,有的镶着一圈,有的蒙着一层全是一色的绿菌。看不清楚蚊虫怎样地飞过着,只
听见蛙不平地不停地叫。晚风常常送来一片难嗅的气味;有时宿舍的指导员让我们闭起
窗扇;所以在这条草径上很少寻出一个人的影子。有游船渔船经过的时候,是靠近那边
迅速地划过。这块地方好象久已被人憎恶着,遗弃了。
然而果里是在那里走熟的。草茎蔓过他的腰,搔着牛的肚皮,也看不见牛的胖大乳
头了。果里每次看我们在楼窗上望着他;他的头便转正了方向,用眼角溜视着我们。
“不许你再对果里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的国家,好让果里再从我们的门前走。”
我好象在教训果里沙,很严厉的。
“你看高丽人多么懦弱,你看高丽人多么懦弱。他们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国家,那不
是耻辱吗?”
“那么,安重根呢?”
“我立刻记起来,哪个人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安重根怎样勇敢的故事。可是,果里沙
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他仍是不信任我的话。”
一阵牛的哀叫传来,我们看见果里跌倒在死水池里。
“果里!果里!”
我们用两只手在唇边裹起一个号筒样,向果里喊,他会听得很清楚;可是,他不留
意我们,他不睬我们。
不过,我总想找着机会,再和果里好起来。
那天落了整夜的雨,草径被浸没在水中,混成一片河流。我想这次果里一定会从我
们宿舍门前走向草场的吧?恰好又是星期日,自然可以和果里玩在一起了。但是,果里
呢,他仍是在那里走,沿着留在水面的草径,做路的标识。牛的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头
一摆一摆地,似乎很难地把蹄子从泥泞中拔出。
我们吃过饭,我和果里沙便赶向草场去。黄色的薄公英从草丛里伸出来,一堆一堆
的,山与河流做了草场三面的边界,另一面是无边际的远天连着地。散开的牛群,看上
去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细小,躺着的,吃草的,追着母亲的……果里坐在土岗上吃着面包
皮,眼睛在搜索着牛的动作,牛的去向,我们的视线触着了他,惹起他极大的不安。如
果不是有牛群累着他,也许他会跑开,逃避我们。
“果里,我们给你气愤了吗?”
我把他那深沉的头托起来,问他。他竭力把头再低沉下去,说:
“不是,绝不是的。”
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样美的不俗的好句子;而且,说得十分完整,没有脱落一个字
音。不过,他的姿态太拘束,太不自然,似乎对陌生人一样的没感情。
果里沙还是原有的脾气。指着宿舍顶上飘起的旗——一半属于中国,一半属于苏联
的。这给果里很大的耻辱;果里是容忍不下去,离开我们去给牛蹄擦泥水。
我们全在寂寞中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找到了一句适当的话来问果里——
“牛蹄太脏了,你不怕脏吗?你擦它做什么?”
“就是因为太脏才要擦的。牛的主人是不允许牛蹄脏的啊!”
“那么,你为什么带着牛从河边走呢?我们宿舍门前不是很清爽的吗?”
我的话刚说出来,就又懊悔,说的不妥当。这不是对于果里加了责难吗?在果里的
内心不是更要加重他的痛苦吗?
“我是不配从你们宿舍门前走的。”
他说的很快,他很气愤。
我说了许多话,是劝他仍从我们的门前走。实际我们不愿意失去这个放牛的朋友。
他天天会给我们送来许多新鲜的趣味;并且,我们房里一瓶一瓶的,红色与黄色的野花,
全是他给我拾来的。这几天来,那些花都憔悴了,落了,我们看着瓶里仅有的花茎,谁
都会想起果里来——果里沙也是同样的。果里却抛开我,再不在我们门前走过一次。
最后,果里允许在我们门前走的时候,我几乎痛快得要叫出来。不过,我还不肯信
任,直等到他吹起归去的号筒。
暮色里的牛蹄,是疲倦的,笨重的。长久的日子,已经使它们熟识了从自己的家门
走进。余下我们走回宿舍。宿舍的每个角落全死静着。我记起所有的同学已去俱乐部,
去看电影。我看时钟还留给我廿分钟的余闲,便叫果里也去,他高兴地说:
“好,看电影去,我还没有看过一次呢。”
但是,在影场的门前,发生了极大的难题,这个守门的大身量的中国人,便坚持不
许果里进去。我和他说了许多中国话,仿佛是让他给我些情面。他总是不放开这么一句
话——
“他不是东铁学校的学生。”
“你让他进去吧,我们的先生和同学全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穷高丽棒子!”
果里不懂中国话,他很沉静地站着。
我的喉咙却突然热涨,对那个守门的中国人大声地叫着:
“他是我们的朋友!”
他装起象我父亲的尊严说:
“你和他做朋友,有什么出息?”
在灯光下、我和果里仿佛是停在冰窖里的一对尸体。果里突然冒出一句中国话——
“好小子,慢慢地见!”
现在,我晓得果里正是因懂中国话才那样气愤的吧!我问他懂中国话吗,他说只会
那一句;一句我也高兴,好象为我复仇了。
不过,我一夜没有安静地睡,似乎有很大的耻辱贴在我的脸上。早晨我躺在床上,
就听见果里一声声的号音从窗前响过了,远了;我没有看见果里。
在教室里,果里沙对我说:
“从认识果里起,今天他是第一次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也快做我们一样的学生。”
我想果里为了昨夜受的屈辱,故意给自己开心吧?果里沙却说是真的。我问。
“他和谁说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