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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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某部电影或哪本杂志上见过的人物,一位过时的电影明星,或者一位年轻的女歌唱家。
我想起了几年以前还是读中学时在《读者文摘》上读过的一个故事:一个专门以上门卖花作
幌子的小偷和一个疾病缠身的女高音歌唱家,小偷作案的惯技是手捧鲜花,每敲开一扇门时
彬彬有礼地问主人,请问,您要花吗?若断定家里无人,便撬门而入。故事的结局是那个女
歌唱家把小偷当作了知音。我不知道把眼前的女主人当成女歌唱家是否合适,在我印象中,
故事中的那个女歌唱家最后死了,我眼下的情形倒跟那个小偷有点相似。我觉得,只要稍加
修改,就可以将这个荒诞离奇的故事继续延伸下去,比如将小偷的伪装身分改成玩具推销
员,故事的结局是那个女歌唱家买走了小偷的全部玩具。
令我惊异的是,想象与事实竟完全重合了。
女主人挑选了半天,仍然决定不下究竟买哪种玩具合适。我不失时机地在旁边说了一
句,这么漂亮的玩具,您干吗不都买下呢?最后我果然如愿以偿。当我拎着空帆布口袋离开
时,看见那个女人还在如获至宝地观赏着买下的那些玩具,一点没察觉到刚才算账时我多算
了一件玩具的钱。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也许她真是一个虚幻的人物
呢?我想。
现在,我觉得干这一行一天比一天顺手,比我们厂里的那些推销员还强。没准我本来就
是干这一行的料吧。有时候我忘掉了我的本行是喷漆工,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玩具
推销员。我差不多开始热爱上这一行了,脑子里搜寻着以前看过的电影中有没有”玩具推销
员”这个角色。把自己想象成电影中的某个角色,这是我与众不同的一个嗜好。现在想来,
我之所以没有考上大学,恐怕与我这种爱想入非非的嗜好大有关系,但老实说,这种嗜好帮
助我实现了许多我在现实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从国家总统到省长、县长、乡长和养殖专
业户;从大学教授到大学生、博士、新长征突击手、古代游侠和导弹专家;从电影导演到作
家、电视节目主持人、外科大夫、银行行长、百万富翁、企业老板、总裁助理、记者、警察
和特工人员;从英雄人物到流氓无赖等等,我几乎什么都干过。久而久之,我将它当成了一
种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在这种游戏中,我始终扮演着光彩照人的主角。当然,有时我也将
其中的某个配角顺手指派给另外的人,比如,我让我妈出任《红楼梦》中的贾母(我自然是
贾宝玉),让我姐扮演《家》中的梅表姐(我是觉慧),让我大舅扮演《芙蓉镇》中的秦书田
(这次我把男主角让给了他),我没忘记我小舅,慷慨地把《牧马人》中的章永麟让给了他,
我觉得再没有哪个角色比这个更适合我小舅了。我发现,像我大舅一样,我在内心里其实对
小舅也同样寄托了无限期望,有时我甚至将小舅不知不觉真的当成了电影中的某个大人物,
在新疆飘泊多年后终于衣锦还乡了…………
天宝儿,你这么晚不歇着来干啥?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哩。一天晚上10点多钟后,我卖
完玩具又去看我妈时,她这么说。
我这不就是刚上完班才来看您吗。我说,这些天,我白天上班,晚上推销玩具,忙完以
后才能到医院看妈。
咋这么晚才下班?别又是旷工看电影去了吧?妈说。她还记着我读书时老爱旷课看电影
这个毛病。可别给领导落下坏印象啊。
看你说哪去了,妈。我说,我不是刚改行当推销员嘛,推销员这活可从来不兴分上下班。
干得好好的,咋就把你给换啦?我妈说,天宝儿,莫不是为妈的病耽误了厂里工作,领
导处罚你么?
我妈平时一有机会总要教育我好好工作、积极追求进步,还让我“向党组织靠拢”,她
大字不识,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词。前几天,我们全寝室的伙伴来医院看她,她也这
么说,回去后大伙都差点没笑破肚皮。我说我们厂没设“党组织”,妈便改口说,那就向
“团组织”靠拢吧!我说我读中学就是团员啦。妈半信半疑地瞅我一眼,有些不相信。大学
没考上,倒先入了团?她嘀咕着,那就更要好好做人,千万别犯错误啊。从我懂事起到现
在,这句话妈对我都说了上千万遍了,像要把我教育成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我见
妈急的,就有些后悔不该这么信口胡诌骗她。您别瞎想,妈,我这可是被重用。我只好硬着
头皮继续编下去。一般人还当不成这推销员那,要不是干这个,您这医药费我真不知去哪儿
弄呢。
我刚说完,便发现自己走了嘴。我一直没把5000元入院费的事告诉妈,妈一辈子像只
母鸡那样,在土坷垃里找食挣钱养活我姐和我,平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节省惯了,
如果知道一下子得这么多钱,说什么也不会在医院呆下去,早就吵着要回家了。要知道,劝
她来佴城治病我就费了多大的劲呵。幸好我妈那会儿正在走神,没听见我的话。她自从来佴
城后,老爱走神,跟你说着说着,就从这个话题扯到那个话题上去了。有时我去医院刚踏进
病房门,看见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像在跟人聊天似的,我琢磨妈这是想家了,活这么大年
纪,妈从没进过城,更不用说出这么远的门了。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姐生了。妈忽然像告诉我一个天大喜讯似地说,这回你姐总算
没白受10个月苦,生了个胖小子。
我见妈那副喜滋滋的神情,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当初妈可连六指这个女婿都不肯认
哩,现在却把他没生下来的种当成宝贝了。
那您就等着病好了回去抱外孙吧。我顺口说。给妈打来热水,等她洗过在病床上躺下
后,我就回厂了。临走时,顺便把没卖完的一个玩具机器人留在了妈身边。我这阵子工作
忙,不能每天来,就让它陪陪您吧。我说。
这次我没对妈瞎编。“玩具行动”已进行到第10天,如我们预计的那样,筹款已达
2000元,正像歌里唱的,“这是最后的斗争!”再过5天,我们便大功告成了。也就是
说,我这个玩具推销员还要干5天,不过,我的确有点喜欢这个行当了。我寻思着这事干完
以后,没准去向老板申请,真的改行当个推销员哩。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玩具行动”被我们老板发现了。
那天早晨我刚上班,老板就派人把我叫了去。我还以为老板忽发善心,打算借钱给我
呢,可我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便察觉有些不对劲。老板脸色阴沉地坐在那把黑皮大转椅上,
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
马天宝,你干的好事!老板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真他妈瞎眼了,前两天上面催建立
团支部,我还打算推荐你当团支部书记哩。你倒好,借不到钱就动手偷,竟挖起我的墙角来
了。你当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不挖白不挖是不是?
老板,你这是…………我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我还是硬撑着说,我没挖你
的…………墙角呀!
少他妈给我装蒜!老板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老实交代吧,从厂
里偷出去多少玩具,卖了多少钱?
老板,我不是存心挖您的墙角,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啊…………我见事情到了这份上,只
好来软的。就当是您老人家开恩,等我妈病好了,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少来这一套!老板挥挥手说,你以为你妈是全世界的妈呀!都像你这样,谁都可以理直
气壮地去抢银行了。趁早把卖玩具的钱一分不少地交上来,否则可别怪我送你去蹲监狱。老
板目光阴冷地看着我说,还有你们寝室那帮王八蛋,我也一个不留让他们全滚蛋!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再看老板,觉得他仿佛突然变了
个人,变成了电影《铁道游击队》中的松尾少佐,就连他坐的黑皮大转椅也和松尾坐在那把
一模一样。
我觉得我彻底栽在松尾手下了。
我权衡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将卖玩具的钱缴还给老板。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蹲几天
监狱不打紧,总不能让全寝室的兄弟跟着我被老板炒鱿鱼。再说我进了监狱,我妈在医院里
谁照顾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一想,我咬了咬牙,就把我和全寝室的兄弟们辛
辛苦苦挣来的那2000元一分不少地交到了老板手里。那是我当了10天玩具推销员,挨家挨
户、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一个玩具一个玩具卖来的血汗钱啊。想不到竟让老板这么轻而易
举地揣进了他的口袋里,这他妈太不公平了。我想起哪部电影中的台词:咱们不惜流血流
汗,跟日本鬼子打了八年。八年啊,牺牲了多少同志,好不容易赢来抗战胜利,蒋介石在峨
嵋山享够了清福,现在倒想下山来摘桃子了,这太不公平啦!
看来,世界上不公平的事也不是从我马天宝这儿才开始的,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想,
心里便平静了不少。好在老板总算没食言,交了钱就没寝室里其他兄弟的事了,也真的不再
坚持送我去蹲监狱。你的行为已经构成盗窃和贩卖公共财产罪,要真判起刑来,至少得蹲一
年大牢。老板收下钱,像个法官似地对我说,但念你初犯,又是为了给你妈治病,我这次就
放你一马。不过,国法不究,厂规可不能免,要不我今后怎么管理厂子呢?马天宝,你另谋
高就吧,我这儿是没法留你啦。
对老板的决定,我一点也没感到意外,换了我也会这样做,但我还是有点儿沮丧。喷漆
工——它毕竟是这个社会给我的第一份职业,可现在让我像摔一只瓷碗似的,一下给摔破
了。说我一点也不心疼那才是骗人哩。“我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同志。”我又想到一句电影台
词,这使我在走出老板的办公室时,有了一种英雄人物似的悲壮。
我没惊动寝室里的伙伴,怕他们知道了找老板闹事,就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那只帆布
口袋里,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工厂。可我刚迈出厂门,那股英雄气便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我看
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竟不知道往哪儿走,我心里空的厉害,根本不像
被老板宽宏大量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倒像是刚刚走出监狱大门的刑满释放犯。那种感觉和
我当初刚来佴城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现在不是举目无亲,还有我妈啊,我妈在医院
哩。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来到皮肤病医院,看见妈正在病房的阳台上晒太阳。几乎所有的病人都在晒太阳。皮
肤病人就像医院里那些破败不堪的病房一样,阴暗潮湿的空气是加剧他们皮肤腐烂的最大敌
人,所以只要出太阳,他们就会像放风的囚犯那样挤到阳台上晒太阳。阳光像一只只蜥蜴贪
婪地吮吸着潜伏在他们皮肤下的毒汁,然后播散到空气中,与从不远的海面上刮过来的带咸
味的风混合在一起,他们看上去仿佛一堆堆正在等待太阳风干的咸鱼,整个皮肤病医院里都
氤氲着这股难闻的气息…………
妈坐在那些皮肤病人中间显得有些不合群,见了我既意外又有几分高兴。妈说,天宝
儿,你这会儿咋有空过来啦?我躲闪着妈的目光,像小时在外面赌钱把妈给我买铅笔的钱输
光了那样。我说我顺路来看看。我闻到妈身上一股很重的气味,似乎比在家时更浓了,除了
那种腐烂味,又增加了那股该死的咸鱼味。我还看见妈脸上的红斑比刚进医院时又多了几
颗,仿佛小时在外面乘凉数天上的星星,一眨眼又多出几颗来。我寻思怎么回事,住了10
多天院,红斑没减少反倒增多了。我说这么暖和的天气,妈,我打点热水给你洗个澡吧。妈
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这两天身上总像长满跳蚤,又痒又疼。我就去给妈打水。妈洗完澡,忽
然问我,天宝儿,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我说是啥日子。妈说是你20岁生日呀!我都差点
儿忘啦。妈想给你做顿好吃的,可这地方…………我说您病还没好,想这干啥。妈看着我自
言自语地说,一晃都20多了,长这么大,妈就打过你两次,打得那么重,妈一想起来就后
悔。妈说,天宝儿,你还记得妈打你那两次么?我说记得,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能不记得
吗?长这么大,妈的确只打过我两次,一次是我七岁时,刚上小学,有天晚上刮风下雨,镇
上放电影,听说很好看,我吵着要去,妈不让,吵烦了,她顺手从门旮旯里拿出一根笤帚
条,对着我屁股便抽,抽得我哇哇乱叫,屁股上抽出了道道红印子。第二次是我上小学三年
级那年,也是为了看电影,手里没钱买电影票,我趁没人,从邻居家的鸡窝里偷了几个鸡
蛋,拿到镇上卖了。后来这事让妈知道了,又是用笤帚条一顿猛抽,妈一边打还一边哭,说
妈养你容易吗?要知道你这么不成器,生你那会儿早该把你溺死算了,省得将来长大了害
人。我从没见妈这么伤心和这么凶过,我被吓坏了,以至都忘了身上痛。事情过后,我身上
留下了10多条伤痕,晚上睡觉都疼,妈见了,心疼得搂着我又哭了一场…………
总算出息了,又有了个好工作,下一步,就该找个媳妇了…………妈的兴致很浓,继续
说下去,天宝儿,你去忙推销工作吧,可莫辜负了领导器重。她指了指我那只帆布口袋说,
有事我自己能做,我还没到动不得的地步哩…………
我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噢了一声,拎起装着换洗衣服的帆布口袋,煞有介事地走出了病房。
我从医院里出来,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下车后,我在马路上
漫无目标地逛了一会儿,到中午时,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就买了个面包,拿在手里一边
吃,一边继续闲逛。我刚来佴城未找到工作那会儿也是这样,总是在马路上没完没了地逛啊
逛,饿了就花五毛钱买个面包吃,天黑了就找到汽车站候车室或者在天桥底下一躺,枕着装
衣物的帆布口袋,倒头便睡着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我在看电影之外,又渐渐多了一个逛马路的嗜好。我发现逛马路跟看
电影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比看电影更自由,想看什么有什么,只要你不嫌累。城市真像一
个大万花筒啊!你每转一下身每眨一下眼睛,总会有不同的新景象向你涌来,就连马路边的
那些高楼大厦,也是一天变一副样。运气好的话,还能让你碰上一些稀奇事,大开眼界。一
次我正在马路上逛,一个人骑着辆旧自行车从一家金银首饰店门口出来,哐当哐当从我身边
驶过,忽然掉下来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盒。我赶忙喊那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有个人从我身后走
出来,示意我别喊。他捡起小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枚硕大的钻石。我吃惊得眼睛都直
了,还要去叫骑自行车的人。那人瞪了我一眼低声说,叫什么叫,到手的财不发,当心遭雷
打,咱们一人一半吧。我又是一惊,心想就一颗钻石,咋一人一半,莫非能劈成两半不成?
我正疑惑着,那人一边左顾右盼,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似的,一边催促,快点,呆会那人
找来啦。得,我吃点亏吧,你手里有多少钱?给我算了。说着,眼睛像探照灯盯着我的口
袋。我下意识地在几个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