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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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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平平,没有流一滴眼泪,拿着白毛巾,蘸着一脸盆温水,跪在地上,一点一点
地硬是把那一身污血给擦干净了。一向孤傲刚强的姆妈,那日搂着皑,也流下了泪,
恨皑不是个男儿。姆妈那日断言:丁家的那个孙儿,将来要么就成个混世魔王,要
么会成番事业的。

    安安在哥伦布城才念了两个学期的书,没认得几个中国同学。平日往来的人里,
居多都金发碧眼的。葬礼上来的人总共才十几个,大都是安安卖保险的公司里的同
事。老板夫妻俩都来了,夸着安安的好处,眼圈也红了。递给凯西一张一千美金的
支票,说是公司捐给安安在中国的家人的。

    捷米的母亲也来了。老太太穿着黑色的长袍,由捷米的哥搀着进来。见着凯西,
以为是安安家人,噗通一声就跪倒了。一会儿说英文,一会儿说伊朗话,眼泪鼻涕
糊了凯西一脚。

    捷米是计划好了在安安廿六岁生日的那天干这件事的。平日电话往来,争吵中
已露出些个苗头来了。安迪害怕,便要去报警,安安笑道这种事岂是捷米之辈干得
出来的?便把报警的主意给打消了。出事的早上,有捷米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捷米
买了枪了。安安这才知道事情大了。穿上衣服,拉上安迪要出去躲一下,哪还来得
及?在门口守了一夜的捷米,就等着安迪开门的那一刻。拿枪逼住了安迪,拥到厨
房的凳子上,便进卧室把门反锁了,锁进安安和他自己。捷米给安安买了一大棒玫
瑰,要安安换上白礼服。安安向来对捷米颐指气使惯了的,可怜到了那关头,也只
好低声下气地求。无奈捷米主意已定,死不回头了。等安迪挣扎了绳索跑到隔壁打
电话报警时,警察局的电话录音里录下了三声枪响。警察强行破门而入时,捷米已
断气,安安尚睁着眼,断断续续地叫着妈妈。捷米到死,还是紧紧搂着安安,拳头
里死死攥着安安衣服上的飘带。

    葬礼上凯西第一回见到了安迪。安迪小安安四岁,正上大学二年级。唇边有一
圈金黄色的绒毛,不抬眼看人,只靠在他妈的肩上,流泪不语。

    “由尘土来,到尘土去。”牧师的诗词中,安安的棺木慢慢地下到泥土中。从
此往后,她都要长长久久地呆在这个僻静去处了。可怜永离尘世之时,却无一亲人
在侧。由安安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轮到自己时也许还不如安安此时,凯西一时林
妹妹情怀大发,越发呜咽起来。老宋温存地搂着她,由她的泪水湿了他一肩。凯西
又由生命的短暂和无常的触发开来,越发觉得身边这个人可靠起来。

    办完了安安的丧事开车回到家,电话留话机里有芝加哥来的电话。老宋的女儿
和她妈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出事,两人都活着,却在医院抢救。老宋快到四十才有了
这个女儿,一听马上眼睛红了。凯西知道这事是拦不得的,便只好给他打点上路的
行装。平日也大大小小地别离过,却总不比这次那样不舍。凯西整着衣眼,眼泪便
啪啪地掉在老宋的贴身衣裤上。老宋的心思已不在这上头,一味只催着快。拎了包,
也不似往日的温存细致,只说到了那头再打电话来。

    凯西站在玻璃窗前,看着老宋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进傍黑的细雨丝里。隔着窗,
已觉得早秋的凉意。沿街的树枝上,叶子红红黄黄地已经开始跌落。落在地上的,
风想卷起,却已被雨水湿答答地治住。于是,在风和雨之间,一地的叶子低低地吟
唱着、回旋着。

    凯西找出电话本子,想着给人打个电话,细想了一想,竟无一可打之人。心里
空空的,一时不知如何打发这铺头盖脸压来的黑夜。

                                   八

    用不知不觉地下成了雪,秋和冬的交过,是在一瞬间就完了的。

    凯西的楼上,又说进了新邻。每日从指缝里漏下来的音乐,节拍也变了。

    老宋回来过一次,是来取他的东西的。凯西早把他的物件,收拾归拢好了,塞
满两只帆布箱。只剩下那把暗木琴,横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摆处。

    他来了,便还是帮她里里外外地清扫,卖力地用吸尘器在地毯上刮出横横竖竖
的条子。又上凳登桌,拿胶纸把窗缝条条封死。凯西的屋子漏风,冬天开多大的暖
气总还是冷。接着他便和面做饺子,不过用的是韭菜馅。从前一直只是用街角上就
可买到的芹菜馅。他的手艺有了长进,长长圆圆地做了一桌,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

    他把吃的喝的都端上来,低声下气地劝着她吃。她便拿碗舀了来吃。却是难咽,
就去接了碗凉水就着,嗓子依旧是哽哽地。
      马里头挑马人里头挑人,
      挑来挑去不如你哥哥亲。

    那是安安留下的磁带。安安是假洋鬼子,却也听民歌。

    亲来亲去,哪还亲得过那结发的女人和身上掉下来的骨血?从今往后,他便要
早出晚归地挣钱,好去养那个家了。他做牛也好,做马也好,横竖拉的不是她的车,
走的不是她的道了。

    “汽车留给你,我坐灰狗走。再开个三五百里就要换机油了。前闸皮薄得不行
了。我和黄胖子打过招呼了,等天好点,让他带你去把闸皮换了。他侄子的车铺,
不会坑你钱。”黄胖子是餐馆的老板,老宋在那里洗过碗也拉过琴,拐弯抹角也算
是个朋友。

    凯西点着头,一边起身把碗收了。然后和他提着箱子,放到车里,开他去灰狗
车站。明天一早,他要推着轮椅,送他的女儿去康复中心上课。

    还不到八点,天却黑得没了墨一般。灰黄的路灯里,雪迎着车扑来,纷纷扬扬。
车窗上的扫雪刷抽筋似地来回抖动着,却怎么也赶不上那雪堆得快。风吹着哨子跑
着。凯西一步一挪地开着车。那碗饺子,便开始在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起来。

    “凯西,我这辈子活着,再好,也就是盆炭灰,供人取个暖罢了。你现在虽是
棵病树,好歹熬过了这个冬,开春就会抽新芽的。往后,只在报纸上找你的名字罢。”

    灰狗倒抽着凉气,载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凯西鼻子酸酸地,眼中却是无泪。
回到停车场,扶着车门,便哇哇地吐了一地。

    从此凯西便知道,再摆小姐的架子,也没人看了。第二天,不等闹钟响,便已
早早醒来。早上现在是她上课、作论文、画画的时间。中午草草地扒几口剩饭,就
得赶去图书馆打工。等把那几车还书分门别类地摆回书架时,不知不觉地也就傍黑
了。傍黑她便要开车去黄胖子那里做女招待。

    黄胖子一家,早些年也是从大陆来的。从父母手里继承了这个小小的餐馆,公
母俩也是非常卖力地作。都是过来人,老宋与凯西的事,虽没有明说过,他俩也早
瞧出些名堂来了。虽是粗人,也怜惜凯西的才。遇到凯西摔了个盘子砸了个碗,把
这桌的饭菜上到那桌去的时候,最多也就叹口气,不多说她什么。凯西拖欠了一个
月的学费,也是那两口先出钱给付了,再让凯西打工慢慢还。黄胖子还出了主意,
让凯西把画的画裱了标了价挂在餐馆的墙上,来吃的好欣赏欣赏艺术,真看上眼的
还能买了去。凯西想这主意不错,给餐馆加了等级又给自己打了广告,便主动提出
如卖了钱与餐馆七三开。黄胖子夫妻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答应了,凯西此时还顾什么
身价之事,回家把画三六九等地分好,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地各挑了几张,价格标得
低低地,拿了去挂在墙上。有来吃饭的,让凯西恭谦地侍候着,却不知那一墙的红
红绿绿全是这个女招待的手笔,画挂了几个星期,居然也卖出了几张。凯西便按那
卖出去的,又添了画上。慢慢地知道,哪种画有人要,便只画哪种。果真还应验了。
只是那收入毕竟有限。

    一日凯西收了工要走,老板娘塞过来一个礼物盒,说了些恭贺的话,凯西才知
道是圣诞了。到了停车场,去起动车,那辆老丰田跪在雪地里,噗哧噗哧地喘气,
却死活不动身。凯西俯在方向盘上,看着四周火树银花的装束,那街上走过一队穿
着红袄红帽镶着白绒领的唱诗班,悠悠扬扬快快乐乐地唱着圣诞调子,心里却想着
春季学期的学费,便有凉凉的东西爬满了面颊。

    黄胖子夫妇送她回的家,苦苦劝她一起过圣诞,她只说头疼不去。

    进了门,楼上楼板叮叮咣咣地响着,录音机开得山响。快乐的年青人又唱又跳。
听见门响,便有稚嫩好奇的脸探出,热情的邀请着。凯西笑笑,摇摇头,知道自己
真正老了。

    回屋草草洗了把脸,吃了两片阿斯匹灵,便拿两个海绵耳塞把耳朵堵上,躺到
床上想睡。眼睛却睁得大大地,冲着天花板。无奈,只好起身,翻箱倒柜地找着了
那个电话号码,跪在地上,把那个通往巴黎的十六个号码拨完。线通了,几秒钟的
停顿里,时间凝成了一片空白。接着,一个似醒未醒的女声答应着;“阿罗。”凯
西赶紧摔了电话,心咚咚地撞着。直到天明,方迷糊过去。

    那一觉里,她梦见了丁香街。丁香开了,又落了一地。红脯的鸟儿钻来又钻过
去。啼着“不如归去。”

                                   九

    皑决定回来,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事先谁也没有通知。

    姆妈回回(口罗)(口罗)嗦嗦的信里,也算把丁香街的变化说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皑拐进了丁香街口,还是吃了一惊。老街坊临街面的住屋,十有八九换开了店面。
丁香树还是找不到一棵,可霓虹灯却亮了一片。红黄蓝绿地一闪一烁的,疑是在周
璇主动的电影里呢。那上边的英文多半是狗屁不通的。看里头的装璜大概也都是发
廊美容厅之类的东西,皑的出租汽车司机耀武扬威地揿着喇叭,左冲右杀突破大小
食摊的重围开过来。有三五个孩子端着塑料喷水冲锋枪嗒嗒嗒一阵扫射。司机虽挂
了点彩却也英勇地还了好几句国骂。大人们却是连眼都没斜一下。

    弯弯曲曲地到了巷底,却看见那三号院落依旧。灰砖墙,褪色红木大门,挂着
两个锈铜狮子门扣。皑依旧是不用敲门的,那大门只有睡觉时才上锁。

    进门一看,西厢的墙整个地粉刷过了,是那种时兴的奶油色的漆,窗上的木杠
一应是中灰色的。丁家里头,也只有平平会想得出这样的配色。愈发映着正屋和东
厢的古旧不堪。

    早过了晚饭的时候,姆妈居然不在家。皑便掏了钥匙要开房门。搬箱子的响动
惊动了西厢,丁婆婆咣咣地从屋里出来。

    丁婆婆这些年发福了。藏青色华达呢对襟衫子居然兜不下一身子的肉了。鼓鼓
囊囊地总也不平服。头发倒是乌黑,许是街上哪家发廊手艺不到家,染得不怎么匀
称,前额耳鬓上偷窜出几丝银白的来,丁婆婆老了,红光满面地老了。借着一百支
光的灯,居然眯起眼睛来才认得来人。

    “是、是慕客家的皑吧?都有五、六年了吧?怎么挑这时回来了呢?是来过年
的吧?”老太太疑疑惑惑地掏出大方手绢擦着眼睛。

    皑便说想回来看看姆妈。丁婆婆这才相信真是皑回来了,眼圈一红,手绢便再
也没有放回去,索性坐到门槛上,抽抽噎噎起来。

    皑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和丁家说安安的事。看这情景,料是平平已将消息
透露过去了。反倒松了一口气。

    “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阿爸。因为是个女小人,没人好好疼惜伊,吃的穿
的,哪样不先尽平平?见大人宠平平,伊也跟着轧闹猛,平平到东伊跟到东,平平
到西伊跟到西,全无心眼。”

    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去的两个,回来的是一个。把那个留在那边了,活
着的便觉得是罪过似的。看丁婆离这样子,伤心归伤心,好像还撑得住,便索性开
箱把安安的一包遗物和墓地的照片,一应递了过去。

    丁婆婆见了东西,越发哭将起来。

    “到中学还是穿平平的旧衣裳啊。男不男,女不女的。吵归吵,穿也穿了。家
里连出国都没把伊买过几身像样的衣裳啊,还是平平看不过,催着买了这几样。那
年出国我和伊姆妈都劝伊勿要去,小姑娘一家头勿要赶那个时髦。伊要是听了哪能
会有这事?都说格个美国不太平,来了屋里厢都会有这种杀身祸呀。那个凶手到底
是怎么给判的呀?”

    皑只好说那凶手因警察追捕而畏罪自杀了,死得很惨。丁婆婆这才稍稍好过些。

    皑一路劳累困顿,又遭丁婆婆这一哭,也觉得很乏了,便问丁婆婆知不知道姆
妈哪里去了。答道你姆妈晚上常常不在的,又赶紧说你姆妈的事我们也不是很知道
的。皑觉得那话里有话,便不舒心,说累了,便回了自家的屋。

    这屋里怎地就显得又小又暗了许多呢?房里的摆设,倒也没有什么多大变动,
只是自己原先睡的那张床给拆了,姆妈和她的床中间作隔墙的那块塑料布,现在给
换上四季山水的丝绸屏风。一屋里,也只有这样东西还鲜亮点。床头柜上,摆着一
包启了封的三五牌过滤嘴香烟。姆妈何时也招待起男客来了?

    皑无奈,便只好和衣躺在姆妈的床上歇着。谁知这一歇便沉沉地睡过去了。等
墙上的挂钟叮叮咚咚地敲起来时,姆妈索索地开门进来了。皑看看表,是十一点钟
了。

    姆妈容颜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是那副说老不老,说小也不小的样子,倒
是包装上很有了些不同。头发烫了大卷卷,仔细地作过,在额前堆出许多朵花儿来。
天是大冷了,穿着灰色拉长毛的宽袖大毛衣,底下竟是一条百折灰呢裙子,条条折
子熨得服服帖帖硬硬挺挺的。皑不觉看呆了。

    慕容婉约开了灯,见着床上躺着个人,一时没回过神来,倒真像撞见鬼似地跳
了起来。皑赶紧解释是有便宜的机票,临时决定回来的。写信来不及了,打电话又
找不着人,云云云云。慕容婉约因有了安安的事在先,如今见到自家女儿平平安安
地回来了,欢喜不过,便来不及责备了。

    慕容婉约又临时搬出那张久搁不用的小竹床,铺上。那一夜,母女俩便隔着四
季山水,说了好些别后的事。姆妈问了些安安的事,皑照着给丁家说的口径一一说
了一遍,两人不免又感叹了一番。姆妈说起平平的公司越办越大了,在海南又办了
家分公司。如今那儿也有三五百号员工了。上海这摊子,现在交给别人管了,说是
连丁老大在台湾都听说了,要来投资入股,反是丁婆婆这边拿腔作势不肯答应呢。
又说桔子平平闹了这么些年,桔子不肯松口离婚。年初拿了平平一笔钱,去了香港,
才肯签字。丁香街的人,都说那笔钱至少是六位数的。丁家的人为了这事一直很是
窝心,皑听了便庆幸当时没跟丁婆婆提桔子。临了妈妈又问皑是否带了礼品送人,
皑说买了些巧克力。姆妈嘱咐给丁家送几包好的,别让人见笑了。又说明天去外汇
商店买几包好烟,给隔壁胡叔叔送去——那日要不是他撞见了,你这回也就见不着
你妈妈了。皑一一答应了。

    末了,皑告诉姆妈,她怀孕了,回家是生孩子的。慕容婉约从未听说皑在美国
有男朋友,更不要说结婚了,当下便问谁是孩子的爸。皑死也不肯说,慕容婉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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