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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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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幸的是,一个月后,我又含泪目睹着兴昌总部随意地允许了一件怪事。那是
一件关于上地的买卖事宜。晚春的一个下午,我随同韩云和绵绵来到农镇一个地主
的家里,手里提着装有八百万现款和几张近千万支票的帆布袋。签约的手续进行了
一半,眼看着年老的地主正紧抓着印章,准备在出卖人一栏盖下去时,这个老人突
然莫名地哭了。他哭得怯怯畏畏,见不得人似地把脸掩了一边,细瘦的脖子随胸腔
的喘动而起落着。

    就在那刹那间,绵绵竟也跟着哭了起来。只听她激动地说:“如果我们出的价
太低,那么就再给你一百万好了。”

    “够了,够了。”韩云不耐烦地叫道:“你疯了。”

    那笔土地买妥之后,才听说比市价贵了将近四分之一。换句话说,韩云动了手
脚,私底下向地主扣了四百万。

    难怪买的人伤心,卖的人更伤心。这件事我不提起,倒是绵绵自己不知从什么
地方打听了出来。但是知道以后,仍然轻描淡写地说:“就算了吧,反正韩云知道
这块地该怎么规划、怎么盖、卖什么好价钱。不管他了,反正他是个博士,再怎么
样都不会赔钱的。”

    四百万算了?兴昌垮台的时候,连一千八百五十块钱的报纸费都付不起。那时
这个仁慈的糟女儿才如梦初醒,抓着我说,一切从头开始。

    任何事情都可以从头开始的,但是我不能。外面追得愈来愈紧,我只好开始逃
亡。我秦严初这辈子只干过一件丢脸的事从邻座同学的抽屉中偷了三颗糖,而
被级任老师斥责不堪。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在法律的边缘外,用正当的手段来延
续残存的生命。我在逃命,把钱给我,否则……我对着镜子,仍然摆不出恶形恶状
的面孔。几天后,只好硬着头皮去租了一部计程车。日租一千,我和一个在马路上
认识的老许合租,他开白天班,我的权利则从黄昏到天亮。刚开始时并不能适应,
几乎每回载客都忘了按下计价表,只有在客人下车时,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央求
着说:“你给我十块吧,十块,十块就好。”

    不过开着车子在大街小巷打转总也有点好处,这份暂时性的工作让我更了解眼
前这个社会。几天来的经验使我懂得把开车的时间路线重新调整,晚上8点以前,只
要在近郊的几个社区附近绕绕,就已经忙得转不过来。郊区的住民纷纷盛装赶路,
像蜂群一般投向甜蜜的台北。10点以后,这个城市又有了变化。

    一路上不难载到几个醉鬼,他们就像今天的余其昌一样,横倒路旁,带着经济
权威的口吻说着80年代的梦魇。有的甚至找遍口袋掏不出钱来,只好凑近你的鼻子
说:“小兄弟,把我忘了,就当你没载过我好了。”

    随时把车子开到希尔顿附近,也都能招到生意。上车的多是莺莺燕燕,女的抱
着对方的脖子当街亲吻,然后把一只大腿高高抬起,在空中朝着来车挥摆示意。

    为了生存,我乖乖地把车子停在她们敞露的大腿前。她们坐进来,冶荡地笑着,
笑得叉开双腿,笑得折断喉咙。刚开始时,这些景象的确让我讶异了几天。也许这
个社会真的完全改变了吧,我想。那时我又想起韩云。他在一次闲谈中曾经说:
“诸位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只要一张卫生纸就能够走遍全省。
男人也一样,只要靠着一张嘴巴,包你打出天下。”

    这话未免夸张了些。然而后来的事实是,韩云果然做到了他对自己的期望。至
于女人,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头脑简单,而又仁慈得过分,简直把全世界的人都看
成自己的姐妹的绵绵,我都了解不了,都无法走进她的内心,还凭什么了解更多的
女人呢?

    很多奇怪的鲜事,都在挡风玻璃外冲入我的脑海。后来我也为自己假想了一个
情况警察在路上把我拦下来,看我的身份证,送给我一副手铐。“危害社会秩
序的严重经济犯,先生,你被捕了。”他大概会这样说吧,我想。然后我只好鼓起
勇气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仔细看看我,我是被冤枉的,被……”

    任何人都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扰乱经济,违背诚信原则,甚至以现行犯的名
义随时围捕我。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是伟大的韩云先生在每本契约书上动的手脚。他
们只知道保证人的保证是这个世界上最保险最安全最他妈的让你半夜里睡得安安稳
稳的一种保证。

    但是绵绵给我的保证又是什么呢?红叶餐厅的相聚决定了我们真正的分手,那
时她带着行李,穿了件改良过的暗桔色旗袍,看起来真像个美人儿哩。我静静地望
着,眼里的雾使她变得模糊起来。

    她捏捏手绢,低着脸说:“再……见。”

    那时我们才刚刚入座,才彼此互看一眼,而她却紧抓着桌角,像害了病似地说
了这么一句话。

    “再”那晚我喝了酒,已经把备好的话全部忘记。“再见是什么?”

    “刚才我已经去买了车票。”

    “再见是买了车票。”我沙哑地叫着:“买了车票,然后什么都不说,跟我坐
在这里。”

    “我不该来见你。”

    “你来了。”

    “你不要逼我。你知道……知道我的心情……我父亲……想到我父亲,我就……”
她说得很困难,昂起头看我,换了征询的口吻说:“希望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又站
起来了。”

    “我相信。”

    “那么三年后,我们在万商楼上见。”

    “你误解我的意思。当然,我相信有一天可以再站起来”

    “那就好了,所以我说三年后,三年很快,不是?”

    后来她便不再说话。一个人安静地啜饮着桔子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水瓶。这
样过了许久,当我吸完三根烟,她突然移近身子,跪到我脚边的地毯上,抖颤地拿
起酒瓶,替我倒满了杯子。这时候,两行泪水却已在她的眼角慢慢掉了下来。

    不久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假使我死了,最大的遗憾该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绵绵吧。每天我在各大报分
类版上登出广告,寻人启事连着绵绵的照片一起登出来,浩浩荡荡三十行,边缘加
粗框,结果如同石沉大海。我甚至在启事里直呼她的小名,伊雅。伊雅伊雅,像一
个槽老头手拉着三轮车挤出来的吃力的声音。但是在80年代,伊雅确实是个很动人
的名字。一个女人能拥有一个叫伊雅的名字,简直就是莫大的福气。伊雅买花、伊
雅在草地上晒阳光、伊雅养一对相思乌、伊雅在雨中撑着美浓伞、伊雅在秋风中轻
轻打了个呵欠,这些景象都是很美的,不是幸福是什么呢?那时候的秦严初也不是
等闲人物,每天埋头苦干,在兴昌总部卖力匍匐得像头熊,为的只是对总部忠贞,
然后面对美丽的绵绵走过来微笑,立契似地点点头,溜一溜她的大眼,并且轻轻说
声早安。但是,在我死之前,我必须讲出这句话我是为了整个浩大的兴昌总部
才出生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想法一点都不过分,在感觉上完全就是这样。几年来
在兴昌总部里的虚心奉献,谁都不能用任何卑贱的价值数目来衡定。别说余其昌不
能,就连一百万年前那个拿着求职信畏怯地逗留在兴昌分公司门外逢人都不忘说声
“您好”的秦严初,也没有办法对现在的自己判断价值。绵绵也不能。任何人如果
把她看成我全力奋斗的目标,那么他必定是龌龊的。韩云就是。他起初笼络企划总
监,把行政管道局部阻塞,迫使我的工作行政和绵绵断然分野,继而在余其昌面前
进行耳语,挑出绵绵工作中的瑕疵,然后刻意归结为“女人在青春期易犯的心理障
碍”。

    老年期的余其昌根本不理事,他把女儿叫进去,从女人的纽扣谈到30年代的妇
德。

    后来她告诉我这件事,愠怒地骂着:“这坏蛋,这坏蛋……”

    我看着她,许久沉默不语。因为我也碰到相同的遭遇就在当天上午,韩云
也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那时他站在高起的复式地板上,像一只秃鹰振着双翼,时
时准备飞起来。在他的背后是贴着进口壁纸的墙,那上面有着红蓝白三种醒目的颜
色。一层层从顶上逐次排列下来。初看是颇具美利坚的味道了,果然他马上指着我
这个卑微的同胞叫着:

    “你,你,你。”

    美国人也是这样的伸着手直指你的鼻尖,然后像要把你吃掉似地叫着:
“Yon,Yon,Yon。”

    “就是你!”他咆哮道:“你太缺乏西方人的敬业精神,你难道不明白,不安
于自己的工作岗位,是兴昌总部的耻辱。”

    兴昌总部的耻辱?我差点笑了起来。三头六臂的韩云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兴昌
总部的原始精神是分工而互助,将大我的成就视为小我努力的目标。他不明白,原
本是绵绵自己处处需要我,她太过仁慈,做事容易分心,所以凡事要求我给她叮咛
和助力。不幸他不明白。他一进来就改革一切规章,在身边安置机要秘书和两名小
妹。他把下班时间调延两个小时,然后命总务人员在每天下午6时30分发给每人一块
黑面包。他的出现犹如一面庞大的阴影,工作时间拉长了,每个职工咬着牙根恨恨
地把头埋在办公桌上,然后余其昌这个老混帐居然兴奋得特别开了个会,在麦克风
前陶醉地叫着:

    “这是我们总部更辉煌的起点,现在让我欢迎韩云先生。”

    余其昌盲目的愚昧其实是可以谅解的。他就像70年代的部分台湾企业家一样,
根本不须具备科学管理和精密技术的常识,就能在石油经济革命的动荡声中突然发
迹。1973年,他以小小的一个糖厂干事的身份而因进口玉米和牛油致富。在他那硕
大而仅念过三年小学的脑袋里,只懂得一整套玉米的结汇差价和进口时间。一通国
际电话出去,一夜之后,也许预订的玉米已随着油价的跳升而暴涨,光是这样一转
手,已平白赚进上千万的数目。何况那时台湾至少有一半的养猪户都购用他的兴昌
牌饲料,每条大街小巷几乎都看得到兴昌的广告车;人们只要看到货车上印着肥得
快溢出油来的猪头,都大人小孩齐声地唱着:

    “啊,兴昌猪,胖嘟嘟。”

    这个猪脑袋到了80年代,仍然没有改善他那暴发户的本质,仍然对科学化的企
业管理系统嗤之以鼻。直到出事的前一天,他那家族企业式的倨傲感仍然蛰伏着,
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经开始传闻可怕的风声。我把所有的帐册捧到他面前,一页页翻
给他看,念给他听,差点跪下来咬断他的脚趾。后来索性横着心说:“所有的房地
贷款,和六家银行的存款,都被韩云全部带走,预估数目将近三亿七千万。董事长,
我们兴昌总部可以说全部完了。”

    他这才老老实实地哭得像个糟老头子,涕泪四溢,枯瘦的身子频频颤抖。十分
钟后,他把眼泪全部掉光,两个眼睛血红地凸显出来。这个糟老头果然也和他的糟
女儿一样,紧抓着我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我随意安慰了他几句,大致是说了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鬼话。这
种话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狗屁,在1982年,根本再也不可能出现暴发户了。你必须
从基层做起,按时打卡、吃冷饭盒,等待三十天后才领到扣完税的九千多块月薪。
坦白说,安慰他的用意只在于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他虽然一瞬间沦为糟老头子,
可是这辈子他不偷不抢,也没有污辱别人的妻子或拾金占为己有,这样的好人不多
了,这样的好人……

    这个好人真正回头的时候,是在兴昌出事后第三天。他握痛了我的手,哀求着
说;“严初,我不能说什么了,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愿意,那就替我照顾绵绵,这
孩子不能跟着我受罪,她要拜托你了,如果你愿意……”

    一老一少,一副诀别的模样。当时我又胡乱说了些话,说了些我愿意、我高兴
都来不及之类的鬼话。

    确实是一大串鬼话,因为和绵绵在红叶餐厅分手后,她已彻底地失踪。她在红
叶餐厅说的也是一大串鬼话。说什么重新站起来,隔天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时,
脑海里终于传出一个声音对我说;

    “当一个女人对你说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也许她的心已经死了。”

    大概就像我的内心吧?当我把车子拐了弯,转进南京东路时,已经来到韩云约
见的地方。

                                   四

    在灯火通明的皇家酒店,房间部的侍者替我开了门,马上又把门带出去。赫然
一个景象吸引了我房里没有人,却有一幅横摆的油画悬在小窗上端空旷的地方。
那是属于自然学派的画作,画里一片森林,暮色中冒出一只猫头鹰,一个裸身女子
和一条缠颈的白蛇,看了令人不禁冷颤起来。而伟大的韩云先生一直没有出现,他
那随身的公事包也不在房里。

    他是随时有蒙混出境的可能了。可是当任何人都寻他不着时,为什么偏偏约我
在这个地方单独见面?

    我沉闷地坐在茶几旁,吸了根烟,并在晚报第三版看到了兴昌产业的一笔烂账。
紧接着,另一个巨幅广告吸引了我那是债权人紧急互助委员会发起的联合声明,
标题用粗黑体三十二级大字,写着“警告韩云、秦严初紧急启事”,内文占了四十
行左右,其中的一段使我倏地圆睁起眼

    还有,秦严初先生,如果你良心未及,体念我们审井小民拼死作活才凑了钱买
这一栋房子,请拿出勇气,赶快出面合理解决,否则国法不容,天地可诛,你这辈
子都别想安宁,你会得到报应,碎尸万段,死无葬身……

    整段念来像讣文,其实,我也并没有活着。这份报纸必是韩云阅过后留下来的,
我不知道他念完有什么感受。我只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寂寞得一句话吭不出来,只
能抓起一只高脚杯,狠狠地朝壁上的油画摔了过去。我开始想了很多事。想到这种
景况,是不是该有理由向四周痛骂一番了?是不是应该打开窗走到阳台,向整个繁
华的台北咆哮抗议,像许多人抗议没有战争而人际关系却永不见和平。抗议交通混
乱,抗议水源,抗议河川污染,抗议天天下雨……

    但也许这样的心境,更适合跪下求饶吧,像一个身罹绝症的病患爬在地上对大
夫说:求求你,求求你……这些胡乱的想法迷幻了我将近十分钟,等我清醒过来,
又回到晚报上的启事时,我终又想起了伟大的韩云先生。他和我既然同受警告和警
力的追缉,那么他今天晚上究竟是在什么计划下约见我呢?半个小时后,我慢慢假
设了两种状况

    一、他想从我处打听绵绵的下落。

    二、他有意瞧瞧我现在的怪模样。

    第二个想法确实让我发现自己是有备而来的。我穿着爬满油垢的褐色衬衫,并
在上面系着草绳般的粗布灰领带。这副严肃的德性据说可以分散交通警察的注意力,
但是天知道我已两个星期未曾浴洗,上面是横七竖八的乱发,脚下的软鞋则沾满了
已经干了的泥泞。

    这就是从兴昌总部“勇敢、奋斗、绝不轻言牺牲”的格言下培养出来的我。这
个怪模样应该足够让即将来到的韩云先生兴奋多了。

    表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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