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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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住在饭店附近的同仁里弄?”
桑仪点点头。与高一桐离婚后,她拒绝了父母的再三劝告,没回这儿来住。自
己租了间朋友的私宅。没住上一年,朋友收回自用,她又搬迁。如此周折已经好几
次,平时难得回家,所以桑仲年问起她的住处。
“你呀——”桑仲年摇摇头,自己的独生女儿长大了,简直跟养育她时的想象
南辕北辙。他曾经有个梦想,在黑亮的三角钢琴边,坐着位穿白衣裙的公主——
“我给你带了只领带夹回来。”桑仪说。父亲很注重仪表。什么领带夹呀,打
火机呀,都很讲究。
“你妈给我了,你不容易,乱花美金干吗?”
“孝敬你嘛。”
“算啦,还说孝敬呢,少让我们操点心就算阿弥陀佛了。”
“我还是小孩吗?”
“还说哩,你在那种外国公司,能端一辈子饭碗?”
“如果只想端饭碗,何须一辈子?三五年下来存一笔钱,吃利息也比那点薄薪
强嘛。”
“你爸爸也是靠薪水糊口的,就瞧不起哪?”
“爸可真会打钉耙,我不过是申明我的观点罢了。”
“怎么样,呆在那儿还顺心吧?”
“那可由不得你顺心不顺心,要你干的就得干,还非得干好不可。否则就对不
起——”
“也倒是,中国人习惯不了那一套。讲究个心情舒畅,讲究个扬眉吐气。就说
挣钱,真要玩命,哪样都哗哗地弄得进腰包。可大多数人不屑。一天八个小时混完
了,各自回窝安顿,什么别墅小轿车,稀罕不稀罕。自给你辆‘皇冠’你还愁停搁
哪儿,是吧?”
“爸你怎么哪,对社会心理也有研究了?”
“明摆着的谱,谁不会唱个哆来咪发梭那希?”
桑仪笑了,父亲说话极风趣。严谨的学者风貌再加机智有味儿的言谈,女性很
容易被迷住,所以楚眉宁肯独守寒寺傍倚大江东流呢。
洗衣机的指示器鸣响,洗衣机脱水完毕。桑仲年刚要动身,桑仪说声“我来”
便抢先去了。从脱水筒里拿出衣物,她端到阳台上晾晒。
桑仲年也走到阳台上。
“仪仪,还没有中意的?”他问。
桑仪没马上回答。她觉得父亲并非明知故问。她与罗天野的交往,楚眉肯定知
晓。那么,她会不告诉他。
对这件事,父亲又持什么样的态度?她很难断定。
“有个男朋友,但还不能说完全中意。”她说。机会难得,她也想听听父亲的
意见。并不是要依从,她总觉得,除了父亲,还有楚眉——罗天野的小姨,这种纠
葛颇具戏剧性,每个人的态度亮出来倒很值得玩味。
“是吗?——桑仲年迟疑一下,又道,
“哪点不中意呢?”
“年龄比我小九岁。”
“这——其它呢?”桑仲年还问。
桑仪立时悟到,父亲并不是反对派。倘若是不赞成的话,一听这年龄差别就会
有所言语了。
“其它印象也还不错。”桑仪回答。
桑仲年伸手到一盆文竹上,掐去了一弯枯枝,接着道:“你是有过不幸经历的
女子,一方面要慎重,一方面也不要放过机会,毕竟不同于青春时代了。世界上,
十全十美的人是没有的,每一桩婚姻都有缺陷,你懂吗?”
桑仪觉得父亲的话语不光是对她说的,也是一种自叹。
“我这个很自私,也很软弱——”桑仲年继续说,语调干湿,先前的机趣感消
失了,一种暮年的苍凉隐约显透出来,“说实话,我活得一直很内疚,常常不敢面
对你妈、面对你,甚至面对自己。那天——一个朋友送我一只根雕。我觉得,我这
辈子以蝉自喻,也真像一只蝉,一只蜕不了壳的蝉。”
桑仪很难见到父亲如此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母亲病卧在床,有一支无形的矛
刺向他,才引发了他的自咎和不安。
“仪仪,你恨爸爸吗?”桑仲年望着女儿,这么问。
桑仪愣了一愣,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
她可以回答他,她曾经好恨好恨!恨他给妈妈带来了屈辱,恨他给自己的梦幻
带来了毁灭。就是现在,这种恨意也只是渐渐淡化,但并未消失。同时,她认为这
种事实她是不可能改变的,连她自己在婚姻上都是失败者,她还能对父亲说三道四?
她觉得,父亲这么问她,也真显出他为此而活得多么沉重。他不是说他被裹在壳里
吗,那自己又何必再给他加一道绳索呢?
“爸,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至于别人的看法,有时用不着去
问清楚。”她说。
“你——”桑仲年拍拍女儿的肩,轻声道,“爸爸感谢你。”
桑仪突然觉得,虽然是父亲,他内心深层的积淀,她还是不能完全明了的。
九
半个月后,新浦已从本埠分两次向巴拿马阿木韦列斯港运送了两万一千吨货物。
样品经过商检,乙基含量符合N型,粘度达到7级。
按照合同,W公司应该在第一次发运货物时,就向新浦支付全部货款的一半。
然而,事情出了纰漏。
这笔资金本来在CH分部签订了会同之后,总部收到电传就该把钱汇到CH分部在
本地的开户银行。但总部却来电告知,资金要另由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的一家银行
转付。
赫斯一接到此电,便直搔后脑勺,叽咕着说:“鬼知道,那儿是炸药桶,资金
能准时汇得出来?”
那会儿沙特成了全球重兵集结之地。大战一触即发,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打包
票不出意外。桑仪心中也存一丝疑虑。
没想海湾战争说时迟那时快地打起来。当新浦发运货物后已五天,资金还无影
无踪。
高一桐打了几个电话来催,都是桑仪接的。
“怎么回事儿嘛,W公司的信用这么差!”
“对不起,我们一直在催。”桑仪也不能告诉对方实情,只得道歉。说实话,
虽然没直接看到高一桐脸色,可她心却窝囊得不行,真是船漏偏遇顶头凤。她在W
公司干了几年也没碰上这种倒霉事儿,一碰上就撞着冤家。
“谈判的时候口气那么大,跨国公司的气派哪去了?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在中国
立足?”
桑仪不能争辩,人家占着理,可同时她又想,你这么冲我吵有啥用?合同书是
有索贻条款,你怎么不动真格的?明摆着W公司该罚嘛。这么一想她也觉得窝囊,
偏向自己的同胞也使不上劲儿。
这一点在谈判时她就有所感觉。
照惯例,新浦应该要求在合同书上写明,一俟货物启运,如果W公司的货款未
按时付,就应以日计算罚款。可当时,赫斯以W公司不计较货物多少,一启运就付
一半货款,所以再谈什么拖延付款就未免得寸进尺了。新浦方面看来是急于做成这
笔生意,也觉得赫斯的意见——当然是桑仪作为代表谈判的——也在理,便作了让
步。只是在最后全部交货后付款的时间上规定了期限和罚款。细则明确每超出一天
罚拖欠款的1%。
现在回想起来,赫斯说不定当时就知道了这笔资金有可能延误,才在谈判时一
再坚持要桑仪不能退让。
新浦满以为货一发出,一笔巨额美金就进了自己的帐户,没想到竟一分一厘也
没见着。
“你们老板在吗?”高一桐硬邦邦地队
“他十一点回来。”桑仪答。对喽,你该直接向他施加压力才是嘛。利雅得那
边没消息,CH分部还有一笔资金,数额虽小,挤一点算一点嘛。当然这话是在她肚
子里打滚儿,不可能向高一桐明言。
十点四十五分,高一桐就带着一位副手和他的企业法律顾问来了。桑仪迎接着,
递上几杯茶,可高一桐板着脸没接。
桑仪瞟他一限。真是沉不住气,喜怒形于色。这里又不是黑社会,虎视眈眈能
把人吓出尿来?生意交往得讲究抓住破绽见缝就钻,脑袋瓜发热只会摔破盆子砸烂
碗,静心方可钓大鱼呢。
“我们老板马上回来。你有什么话可不可以先跟我讲?”桑仪道。她是别有用
心,让高一桐退火,顺势引导一番,使他能有明确对策,以便能见到赫斯时步步紧
逼。
不料高一桐把眼一鼓:“跟你讲?我想,你不过就是个关洋薪的雇员,做得了
主吗?”
桑仪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怎么恼,倒觉得高一桐今天要走败着。
十一点正,赫斯准时回来了。一见高一桐兴师问罪的模样,便赔笑脸。
“赫斯先生,有关货款的事儿,今天你得答复明白。”高一桐义正严辞。
“实在对不起——”赫斯把实情全部抖落出来,直是摇头,“压根儿没想到海
湾战争爆发嘛,是不是?我们以前在中国成交过更大的生意,从没有不恪守合同的
事情发生。这纯属例外。”
“不管是不是例外,拖欠货款是事实。总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呀。到底什么时候
付?”高一桐追问。
“——这个,请高总经理放心。不超过十天——”
“不行!”
“怎么——高先生。我现在确实是没有钱给你哪?”
“你要拖延可以,不过,我们得再签订个补充协定。从该付货款的那天起,每
拖延一天,照原来合同规定一样,罚款1%。”
“什么?!”赫斯瞪圆了眼,直摆手。
桑仪暗忖,好家伙,这笔赔偿哪怕就算五天,也是可观的一笔美金哪。赫斯岂
能轻易答应。
“我已经带来了我的法律顾问,如果你拒绝,那我们就彼此不愉快了。”高一
桐几乎是在下最后通牒了。
“如果——”赫斯一耸肩,摊开双手,“你们没有法律依据呀。”
“是的,合同书上没写明第一次付款若是发生拖欠该如何处罚,可规定了必须
交付全部货款的一半。那么,既然违约,就可参照最后付款的处罚规定。要打起官
司,总不能违约的一方平安无事吧?”
赫斯听罢高一桐的这番话,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来。不管怎么说,他其实心里
怕打官司,那样一来,W公司会弄得声名狼籍。不止是公司倒霉,他个人恐怕也要
被上司叫滚蛋了。无论如何他要想法避免出现这种局面。
“高先生,我想,打官司对你们来说,也不见得就大有收获吧?W公司要八万
吨乙基纤维,现在你们不过交了两万多吨。若是交情一断,嗯?——”赫斯到底老
练,很快以进为退,斜刺里踩了一马。
桑仪明白这一招辣,赫斯可真有点知己知彼。
合同书签订时,赫斯已摸准了中国化工原料市场的行情,知道新浦是全力以赴
地要做成这笔交易。所以,他也完全表现出一种非新浦不取的态度。双方都在同等
的热度上,拟定合同书时,就没有规定买方若在购买数量上违约的处罚。桑仪曾想
到过这一点,但根据她在W公司几年工作的经验,知道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
以这种对卖方不利的暗缝她也就没想法进行弥补。这种事例她曾经经历过几次,那
些急于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国内企业,也许是经验不足,也许是盲目信赖,在具有法
律效力至关重要的约束文件上,常常是顾此失彼,白留了许多漏洞让别人钻。
现在轮到高一桐坐蜡了。
如果与W公司翻脸,那对方也许真的会毁约。那么,只成交了两万多吨——
还有个秘密揣在他心里,这是W公司的赫斯以及桑仪都不知道的。
他必须成交八万吨。
他把目光端端地再投向赫斯。
桑仪察觉到他的强硬已消失了一半。她有点惋惜,为什么他的脊梁会挺不直。
“赫斯先生,W公司在全球有那么多机构,利雅得那儿汇不来资金,难道不能
从别的地方再支付?”高一桐说。
桑仪心里叫声完啦,这岂不是自己让出一条路?
“当然,我一直在要求总部迅速从巴黎或者德黑兰汇资金来。可这也需要时间
哪,是不是,高先生?”
高一桐哑然了,他放出的箭矢碰到墙上折回射中他自己。
“高先生,我作为W公司CH分部的负责人,当然不能让这种意外的麻烦存在。
我将尽全力解决,总会有办法的。”赫斯说。
“什么办法?”高一桐急切地问。
“我手里还有一笔资金,那是另外一个项目需要的。我已经跟对方谈妥了——
刚才我就是专门找他们的。我可以先划拨一些资金给你们,虽然不足,但是,总算
表示我们的诚意嘛。”
“真的吗?”高一桐喜出望外,又忙问:“有多少?”
赫斯说了个数目,是应付款的五分之一、还不足两万吨货物的金额。
其实桑仪明白,赫斯手上的这笔资金眼下他完全可以动用,要支付两万吨货物
的货款也够。他不过挤了一点出来。如果高一桐趋势进逼,他最终会全吐出的。
然而,高一桐却问:“马上可以支付?”
“当然。”赫斯捋捋他的大胡子。
“那就不要拖延了。”高一桐站了起来。
“唔,桑小姐,你马上去办这件事。”赫斯说,接着又道,“高先生,为我们
彼此的信任,我想请你共进午餐。”
高一桐颔首答道:“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改日吧,今天我还有其它事要办。”
高一桐告辞离去了,赫斯长长地吁口气。
“你的前夫,可不好对付呀。”赫斯道。
桑仪却从他的蓝眼瞳里看出了一丝狡黠和得意。
十
“海鲜楼”的雅座里,高一桐单独成了赫斯的座上宾,作陪的只有桑仪。
又是五天过去了,总部才电告赫斯,利雅得的资金已汇出。但起码还得几天才
能到CH分部的开户行帐上。新浦又来电话催问,赫斯决定再给个定心丸,便请来了
高一桐。
寒暄之后,赫斯令桑仪将总部电文的副本给高一桐看了。
高一桐道:“赫斯先生,贵方这次拖欠,我们就算利息损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
额呀。”
“实在对不起,这可不是我们蓄意——嗯,那儿发生战争嘛。桑仪小姐可以告
诉你实情。”
高一桐把目光掉向自己的前妻。
“是这样的,W公司跟本国国防部有很深的关系。具体地说,德国的一些军火
是通过W公司出售给沙特阿拉伯的。战争一爆发,资金突然出现缺口,所以才无法
另外拔出。否则——不会出现拖延付款的事儿。”
“总之,我希望呢,贵方能理解——”赫斯又插话道,“我已决定,再将手中
的资金拨一部分给你们。等利雅得的钱到了,立即按合同要求兑现。”
高一桐点点头,举起酒杯。
“我们中国人,讲究仁至义尽。赫斯先生,我相信我们以诚相待,就不会有意
外的麻烦。”
“唔唔,高先生是朋友,朋友!”赫斯也端起杯,跷起大拇指,“我们的交往,
以后会更密切。你们的其它产品,我们也很有兴趣嘛。”
“那为我们以后的广泛合作,干杯。”高一桐喜形于色。
搁了酒杯,赫斯向高一桐凑近。
“高先生,听说你喜添贵子了?”
“赫斯先失,这事儿也传到你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