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5-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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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发了脾气;要不是看在我父亲战功卓著;身上还有四块弹片没有取出来;大概早就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后来;父亲因此再次受到处分与降级。这两次事件;对父亲影响很大;导致后来父亲情绪变化无常;经常无缘由地发火;而且脾气越来越坏;使得他与上下级的关系都处得一团糟;天天嚷着要去朝鲜前线打仗。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不打仗了他就不适应;本来在后勤领导岗位上就有些吃力;再加上屡次犯生活上的错误;被一再降级;后来干脆就被转业到了地方。离休前;他只是一家中型企业的党委书记;后来这家企业倒闭了;父亲每月只能靠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生活;连医药费都无处报销。晚年的父亲;沉闷、痴呆、乖戾;经常几天不说一句话;一说话就是吵;除了我母亲之外;家里其他人从不主动和他说话。
我们兄弟四人;私下里都看不起父亲;认为他是一个事业和家庭都不成功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遇上事只知道吼;要么就举巴掌打人;没有一点涵养;尤其他犯的是生活上的错误;这就让我们更看不起他。我想母亲大概跟我们想的一样;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来而已。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对外人都很少提及父亲;他那“光彩”的革命经历;让我们蒙羞;而且他自己也从不说他早年的革命经历。是呀;他还说什么呢?当初他的警卫员;后来都当上了军长;他还有什么脸面讲他自己?
父亲这辈子毁就毁在女人身上!
我们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以为母亲也是这样想的;但母亲去世前与我们的一次谈话;却让我们重新审视母亲与父亲的关系;同时也对父亲的经历有了更大的疑问。
母亲早父亲两年去世。她在医院住了半年;有一天;她把我们兄弟四人都叫到她的病床前;沉吟了好长时间。她突然说;她有一件事永远放不下;就是我们和父亲的关系。接着;她在没有任何前提之下;逼着我们每个人发誓;要保证让父亲平安顺心地度过一个晚年。当时母亲说;你们的爹脾气是不好;可他毕竟是你们的爹呀!你们要是看不起他;我绝不答应。想当年;他在老区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提起他;没有人不知道的。这些年他心里苦啊;我走以后;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他。别看他外表是个粗人;可心思细着呢;什么事都爱往心里装。他苦了自己一辈子;他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啊。
母亲又犹豫着说;有些事你们可能也知道;那两个女人的事……你爹他绝不是一个胡搞的人;他正派着呢;我了解他。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事呀;我为这件事生他的气;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就是不跟我解释;你可以跟我说呀!过后我也想通了;我想你们的爹大概怕我听了心里不受用吧;也可能他珍惜那件事;不愿和我说罢了。
母亲还分析说;父亲当初看上的那两个女人;年龄、相貌、性格;甚至身高都一模一样。这又是为什么呢?这里面肯定有事情。后来母亲大概觉得在儿子们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太合适;就赶紧闭上了嘴;然后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父亲这一辈子太委屈了;叫我们好好待他。
在与我们谈话的十天后;母亲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记得母亲死时双手没有伸开;也没有拳上;而是半张着;好像要去抓住什么;但又没有抓住;一副失望无奈的样子。
我们兄弟四人跪在母亲遗体前;痛哭流涕;我们都没有想到;母亲与我们的那次谈话;竟成为了在她生命最后时刻的遗嘱。在她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想到的还是父亲——那个让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快乐的男人。
我坐在车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可能是因为父亲就“坐”在我身边的原因吧。
车在疾驶;我和三哥正奔向父亲的家乡;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那个叫枝岈关的小山乡;因为我们兄弟四人;都没有回过老家;父亲进城后;也一次没有回去过。三哥准备将父亲葬在什么地方呢?他是否早已选好了墓地?
车里特别安静;我不知道三哥在想什么。但我猜想;三哥肯定已经有了办法;他不是那种瞎撞乱闯的人;这件事他大概早就有了安排。我又扭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那个皮包;心里又纷乱起来。
中午;车在一家路边饭店停了下来。大概开长途车的缘故;下车后;三哥活动了好半天。我这才发现;他比两年前又胖了许多;尤其是肚子;又大了一圈。
花枝招展的女服务员挑着竹门帘子;往里让客;饭店老板也过来招呼我们;热情得过火。饭菜上来时;隔着窗户;我看见外面有好几个人在围着我三哥的车看;还指指点点的。我说三哥你不该开这么好的车出远门;太扎眼了。三哥没有回头;喝着玉米面粥;笑着对我说;你心挺细的;吃着饭还拿眼照应着车;机灵;好呀。接着又说这头茬儿的玉米粥就是香;他吸溜一下又是一大口。看三哥喝得那么香;我也忍不住端起了粥碗;但是粥还没有进到嘴里;三哥突然抬头问我;你还记得八年前老家来人的事吗?
我被三哥一下子问愣了。三哥让我再仔细想想。我端着粥碗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母亲去世前曾经和我们说起过;有一个从枝岈关来的人找过父亲;来人叫徐浮安。至于徐浮安长什么样子;多大岁数;为什么来找父亲;母亲一概不知。因为父亲没有告诉她。那个徐浮安来找父亲那天;母亲没在家;父亲是在外边招待的。
我犹豫着说;那个老家人可能叫徐浮安吧?三哥点着头说;没错;就叫徐浮安。
我沿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回忆着;我记得那个叫徐浮安的人来过之后;父亲就开始烦躁不安;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总是嚷着要回老家去。要不是当时那会儿父亲身体不好;说不定我就陪他去了。
我把这些情况对三哥讲了;三哥嗯了一声;夸我的脑子好使;记忆力不错。
我有些得意;说;三哥;小时候你那些欺负我的事我可也都记着呢。
三哥说;那你就掰着手指算算;小欺负;一件一千;大欺负;一件一万;咱哥俩今天结清了吧。尽管三哥还是没有离开钱字;但我还是从愉悦的氛围里感觉到了温暖;毕竟我们是亲弟兄。看得出三哥的情绪不错;他用筷子搅着粥碗说;我们这次去;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找到徐浮安;然后通过他;再找到爹的老宅。
我问;找老宅做什么?
三哥说;我觉得咱爹想回老家;肯定是惦记老宅呀;我想就在老宅那里给他建坟立碑。我感到不解;说爹的心思你是怎么知道的?三哥眼睛闪了一下;没有接我的话;却说快吃吧;我们还要赶路。
吃完饭;我们稍作停歇就立刻赶路。平坦的高速路;车辆不多;三哥把车子开得飞快。
又走了一下午;天快黑时;三哥告诉我;今晚我们住寿县;不远了;马上就到。
正说着;我抬头一看;不远处一座古城已经矗立在前面。正是黄昏时分;落日下的寿县古城显得像童话一样辽远;令人充满遐想。车开进县城;我发现三哥的话就多了起来;他告诉我;寿县原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一个小城;现在环绕四周的古城墙;是南宋时期的;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城砖一点都没烂;结实着呢;是真正的宋砖。三哥还说;淝水大战知道吧?就发生在这里南面的八公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句成语;就是从这儿出来的。
我拍三哥的马屁说;三哥你知识蛮丰富;历史底子不薄呀。
三哥笑着说;什么历史不历史的;你忘了;我是搞房地产的;凡是跟砖头有关系的;我都有兴趣。接着;三哥又意味深长地说;这句成语在生意场上也很有警示作用呀!
汽车驶进城里;路况立时变得很差。不宽的街道上;汽车、自行车、三轮车和行人;挤得严严实实;根本开不起来;车子就像跳探戈一样;三步一停;五步一扭身。我问三哥;怎么这么多人呀;是不是下班的缘故?三哥用带有几分嘲讽的语气说;你成天坐办公室;真是坐傻了;现在的县城呀;比城市还拥挤。那些乡里、镇里有点钱的人;还有那些乡里镇里当官的;都在县城里买房子。怎么办?开发商们就盖吧;人越来越多;房子越盖越挤。要是到了公休日;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夜里三点起来;在大街上走一走;还都是人呢;整个一座不夜城。别看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比大上海还繁华。
三哥轻车熟路地把车开进一个大院子里;下车后我才发现;这是一家宾馆的后院。我抱着装有父亲骨灰的皮包;三哥又喊住我;打开后备箱;让我把箱里的另一个小皮包也背上;刚一上肩;我就觉得那个小包特别重;我问他是什么。他眉毛一挑;你想呀;什么东西最重?
三哥在前面走;我跟在他后面;悄悄地把那个小皮包的拉链拉开一点;这一看吓我一跳;里面是一整捆的钱;都是百元的;还没拆封。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应该有十万块钱吧。他带那么多的现金干什么;不就是埋一个骨灰盒和立一个碑吗;哪用得上这么多钱?难道三哥想为父亲造一个豪华墓地?这可是父亲生前最厌恶的。我想;父亲的亡灵也是绝不会同意三哥这样做的。
三哥在前面走着说;明白什么东西最重了吧?我的脸红了一下;三哥真是太可怕了;脑袋后面都长着眼睛。
吃完晚饭;三哥说他开了一天的车太累了;要早休息。回到房间洗完澡后;他头一挨枕头;就响起了鼾声。我却睡不着;百无聊赖中拿起了三哥的手机;这是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我发现是处在关机状态。我这才猛然想起;难怪这一路上三哥没有接听过一次电话呢;原来一出门他就把手机关掉了。我知道他在盖全市最高的一幢楼;这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为这个楼;他忙里忙外;眼下也一定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拍板处理;可他现在偏偏却把手机关了;主动把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这显然不合乎他的逻辑;他可是历来都把生意放在第一位的。
我疑惑起来;难道去枝岈关;他真的就只是为了安葬父亲的亡灵?
2
过去父亲曾讲;解放前;枝岈关是一个有着一百多户人家的大山村;虽说山清水秀;但人多田少;战事多;匪患多;所以特别贫穷。山里人常年只有一身衣服;放进棉花;就当棉袄穿;天热了;把棉花抽出来;又变成了单衣。
我们到枝岈关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了;车子开过书有“走进第一清白地;游观无二碧净天”的簇新的石牌楼;人就逐渐多了起来。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哪里还有一点昔日困苦的痕迹?因为正是旅游季节;所以到处都是游客;起起伏伏的道路两边布满大大小小的饭店;还有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商店。看得出那些店铺建盖的时间并不长;二层楼的店门个个崭新明亮;红砖碧瓦;颜色艳丽。
我和三哥住进了位于半山坡上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宾馆特别大;装修也很讲究;根本想不到在这大山窝里还有这么气派的宾馆。尽管枝岈关现在已改制为镇了;但空气中弥漫的还是大山的气味儿;还有山乡的气息。推开窗户;只见外面都是绿树青草;吸一口;清新中带着甜味。一只喜鹊嘎嘎叫着;从窗前飞过;还有许多鸟儿在树枝上跳跃唱歌。我特别兴奋;问三哥下一步做什么。三哥无心观光;看了我一眼;让我跟他走。
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三哥就走向服务台。前台服务员是一个长相非常淳朴的小姑娘;扎着城市里已经非常少见的小辫子;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三哥和小姑娘搭讪了两句;接着就非常随意地问她到哪里去找导游。小姑娘说;旅行社呀;这里有好多呢。三哥问那些导游多大年龄?小姑娘说都是二十多岁。三哥又问有没有岁数大一点的;知识丰富;能讲的;他可以多给钱。小姑娘摇摇头说没有。三哥微笑着道谢;招呼我去外面转转;当我们快走到大门时;小姑娘又追了出来;她说她有一个表哥;岁数大;学问也特别大;不过是个业余导游。三哥挺有兴趣地随她回到前台;让小姑娘详细说一说。
小姑娘说她表哥叫徐明祥;是小学教师;四十岁了;写过许多文章;都发在报纸上;特别有学问;现在学校放暑假了;他就出来兼做导游。见我三哥不说话;小姑娘强调说她表哥是有导游证的;不是黑导。小姑娘还说;她表哥特别能讲;口才好极了;枝岈关上下百年;有记载的;没记载的;他全能讲呢。我三哥笑起来、姑娘你很有经济头脑呀;不让活计从眼前溜掉;好吧;让你表哥现在就来吧。我三哥做事特别急。小姑娘打了电话;说她表哥正在带团。三哥等不了;说让他马上过来;出三倍的钱雇他。小姑娘对着电话说了;那位表哥显然很感兴趣;也不知道在话筒那边说了什么;小姑娘不住地嗯啊着;点着头;然后举着话筒问我三哥;下午行不行?我三哥说下午两点不到;我就找别人。小姑娘连忙说;您别找别人;他下午一准来。
离开前台;我三哥自言自语;经济大潮洗刷人呀。我问他说谁呢;三哥唉了—声;没言语。我又问三哥不是找徐浮安吗;怎么找起了导游?三哥扭头看我;老弟;你真得出来好好锻炼了;你还不如那个小姑娘聪明。这样吧;回去以后;你听我安排;你得换个地方了。三哥又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得替你规划规划。
三哥说完;径直朝餐厅走。我听了挺高兴;他要是为我“规划”还能错得了?看来这次跟他出来还是有收获的。想到这;我下意识地脚步加快;立刻跟上了他。
下午还不到两点;一个高个男子挎着一个劣质黑皮书包;一头大汗地敲门来了。他自报家门叫徐明祥。我三哥让他坐下来;请他抽烟他不抽。他看了一眼我三哥的软中华;又不住地上下打量我三哥;然后又看我。我三哥一边点烟;也一边打量观察他。
徐明祥长相和年龄倒也相差不多;瘦脸;胡须刮得很干净;白衬衣;牛仔裤;说普通话;地方口音不重。粗看他;倒像乡村教师;但细一打量;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可也说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
徐明祥双眼闪亮;他问我三哥是第一次来枝岈关吗?准备玩几天?还介绍说他安排的旅游路线和别的导游不一样;有文化味儿。
三哥说;身体胖;爬不了山;不想乱转;想先听景。
徐明祥眨眨眼睛;想了想;问道;那先生您想怎么听呢?
三哥笑起来;你就在这屋里给我讲讲吧。
徐明祥愣了一下;禁不住说;他干了三年的兼职导游;第一次遇到不看景、愿意窝在宾馆里听景的游客。
我三哥拦住他说;谁说不出去了;我是说不爬山;你要是哪点讲得打动了我;我还是要去看看的。
徐明祥笑起来;那好吧;就听您的。
接着三哥报了价儿;你不是导游一天三十块钱吗;我三倍给你;九十块钱;这样吧;凑个整数;一百块钱。清楚了吧?既然红色游嘛;你就给我讲讲大别山;不;讲枝岈关的红色故事;我可要听真实的故事。
看得出徐明祥很高兴;他搓着手说;乖乖呀;遇上奇人了。您想听什么我就讲什么;保您满意。不是说大话;这枝岈关上下百年的事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呢。
徐明祥的一句“乖乖呀”把我和三哥都说愣了。父亲生前在特别高兴的时候也常会脱口说一句“乖乖呀”;那腔调、那语气和徐明祥的一模一样。尽管那会儿父亲很少高兴;说得也很少;但这大别山人的口头语“乖乖呀”;还是给我们留下特别深刻的记忆。
徐明祥见我和三哥愣神儿;以为是怀疑他的能力;他立刻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本子;小心地打开;一篇篇地翻给我三哥看。我凑上前去;原来是剪报本;上面都是徐明祥在报纸上发表的小文章;从标题上就能看出来;都是关于大别山的革命故事。
徐明祥用手指着报纸上他自己的名字;非常认真地对我三哥说;这本上的文章都是我写的;文章里的故事可全是真实的;假了;人家报纸是不给发表的。
我三哥摆着手;又抬腕看看表;说今天虽然已经下午了;就按一天算;你先讲一段我听听。
徐明祥眼睛里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