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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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文字,但所著《管锥编》、《谈艺录》两书中,引证《红楼梦》处俯拾可见。诗人、作家的介入红学,打开了《红楼梦》的另外一个世界,即艺术创造的世界,使本来容易流于枯燥的学术研究插上了艺术创造和艺术感悟的翅膀。
第一部分:《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百年顿尽追怀里(1)
最近在中国大陆,又升起了两颗以作家身份研究《红楼梦》的新星——王蒙和刘心武。1991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王蒙的红学专著《红楼启示录》,15万字,基本是在1989年下半年至1990年初写成的。当时作者住在医院中。成书之前,单篇文章曾披载于报刊,读者争相传阅,有洛阳纸贵之势。作家宗璞为《红楼启示录》作序,称读王蒙的红学文字“有炎炎日午而瑶琴一曲来熏风之感”。她说这“的确是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这一领域,而是因文章确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没有写出,读者没有想到,或可说雪芹也没意识到的”。读过王著的人,会认可这一评价,不会认为是作家之间的调侃溢美之词。《红楼启示录》第一版印行一万册,不久再版、三版,现在已经印行五六万册了。刘心武对《红楼梦》中的人物有别出新裁的理解,他发表在《读书》杂志上的《话说赵姨娘》一文,颇有可读性。后来还作起了红学考证,提出“秦可卿的出身未必寒微”,文章发表于《红楼梦学刊》,周汝昌撰文呼应,一时在读者中有较大的反响。
第四,百年来的《红楼梦》研究表明,红学的盛衰似乎与社会变端有一定的关系。何时《红楼梦》研究变得热门,往往有具体的文化背景。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有人写了一首诗:“说部荒唐遣睡魔,黄车掌录恣搜罗。不谈新学谈红学,谁似蜗庐考索多。”诗后有小注写道:“都人士喜谈石头记,谓之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参见《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二册,第404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这说明《红楼梦》研究有自己的现实的关注点。 1921年,胡适之、俞平伯、顾颉刚通信讨论《红楼梦》,俞在给顾的信中说:“京事一切沉闷(新华门军警打伤教职员),更无可道者,不如剧谈红楼为消夏神方,因此每一执笔必奕奕然若有神助也。”参见俞平伯《红楼梦辨》顾序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剧谈红楼”的雅兴,使他们躲开了不忍观的现实的关注点。今天的《红楼梦》研究和社会变端是否仍然存在什么关系,我不敢断言。但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凡是红楼走红、全社会大谈红楼,红运上升、红潮汹涌的时候,似乎并不是什么大吉大利之事,常常国家民族的命运在此时却未必甚佳。红运和国运似乎不容易两全——不知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以偏概全之嫌。
第五,百年红学,大故迭起,波诡云谲,争吵不休,是学者们打架打得最多的领域。多年来,红学论争和红学公案之多,已成为红学的学科特点。我曾举出十七次论争、九桩公案,还不免挂一漏万。因此我说红学是一个“拥挤的世界”。而且红学论争格外牵动人们的感情。清末资料记载的因对宝钗、黛玉的评价不同而“几挥老拳”的传统看来是承继下来了。一些客串红学的学者,问题还不大。以红学为本业的人,争论起来大有天翻地覆的味道。而且红学论争绝不以地域为限,哪里有中国人,哪里读《红楼梦》,哪里就有论争。大陆固不必说,台湾、香港以及北美的论争,即使没有更胜一筹,也绝不相形见绌。
如此激烈的红学论争,使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担心一旦陷进去,无以自拔。余英时先生就说过,《红楼梦》是一个碰不得的题目。李田意先生也说,斩不断,理还乱,是红学。诗人邵燕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怕谈红楼》。我本人也几次声明,从此洗手不干了。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决计不轻易发表有关《红楼梦》的文章。近年我一直在逃离红学。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到宝岛,参加的又是《红楼梦》的会议。这只有用“在劫难逃”四个字来形容了。
第六,近百年来的红学,所以为人们所关注,保持着学科的生命力,与不断有新材料的发现有很大关系。胡适起而与索隐派红学论战,凭借的就是新发现的《红楼梦》早期抄本,一个是甲戌本,一个是庚辰本,上面有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许多批语,透露了一些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家世遭遇和背景情况。随后又有大量清宫档案出世,对曹雪芹的家世和亲戚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了。再就是曹雪芹朋友的材料的发现。对一门学科来说,新材料的发现,是这门学科设立的先期条件。王国维氏尝言:“古来新学问起,都由于新发见。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静安文集续编》第65页,载《王国维遗书》第五册。陈寅恪也强调:“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予于此潮流者,谓之予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予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问喻者也。”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红楼梦》背景材料的一再发现,为红学研究开拓了新的区域。所以有脂学出焉,有曹学出焉。事实上,后来的红学研究,已扩大到整个明清史和文化史的研究,在一定意义上具有超学科的特点。因此现代学术史中的红学一目,才有那样强的生命力,那样大的吸引力。
第一部分:《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百年顿尽追怀里(2)
但随即发生一个问题,检讨百年来的红学,研究者对《红楼梦》本文的研究反而多少忽略了。另一方面,新材料的发现,总是极为偶然的。对已有材料的诠释,到一定时期也会达到一个极限。其结果研究队伍如此庞大、不时成为学术热点的百年红学,所达成的一致结论并不很多。相反,许多问题形成了死结。我曾说红学研究中有三个“死结”:一是芹系谁子;二是脂砚何人;三是续书作者请参阅本书第八章下篇“红学之谜和红学死结”第402至403页。。这三个问题,根据已有材料,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当然,以后如有新材料发现又作别论。
对一门学科来说,研究了一百年,在许多问题上还不能达成比较一致的结论,甚至形成许多死结,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说这是这门学科兴旺的标志。所谓真理越辩越明,似乎不适合《红楼梦》。倒是俞平伯先生说的“越研究越糊涂”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一书的自序中说:“我尝谓这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糊涂。”参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第3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不失孤明先发之见。我把《红楼梦》与百年中国联系起来——百年中国也是欲理无序,曲折万端,可能也潜蕴着许多未解之谜。《红楼梦》研究扭成了许多死结,百年中国也扭成了许多死结。话说回来,也许百年红学的命运确乎与社会的变端真有一点什么关系?吾不知矣,吾不知矣。难言之哉,难言之哉。
下篇“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
二十世纪眼看就要走完了它的行程。百年红学也走到了百年的尽头。世纪转换,红学将怎样发展?红学未来的命运如何?说来很不幸,以我个人的观察,现在国内的红学,多少有一点“礼失,求诸野”的味道。比如多种版本的《红楼梦》电影、电视连续剧的相继问世,站在学术的立场,我无法认同这些视觉形象。又比如现在中国大陆,南北都在大建大观园。红楼服饰、红楼宴大兴其时。红楼服饰虽有混淆明清两代的迹象,但清代的特点还是明显的。而清代服饰是否代表了中华传统服饰文化的正宗?我颇表怀疑。唐宋装是好看的,日人有所承继,我们这故国,却被清代“剃发易服”而后隔断了。1991年,台湾中央大学的康来新教授首创红楼之旅,我随喜着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恳谈会。当时我被问及该怎样看待这并不古老的“浪漫之旅”,我感到很不好回答。我想这创意是极佳的,也许有助于古典文学名著的诠释与普及。这里有一个如何看待红楼文化问题。我认为红楼文化固好,但要避免俗世化。因为现在有人提出了“应用红学”的概念。我说“应用红学”如果也可以算作红学的话,用得上史湘云的一句话:“这鸭头不是那丫头,缺少二两桂花油。”盖缺少学术是也。
所谓“应用红学”,不应该成为未来红学的发展方向。
尽管如是,真正的有学术价值的《红楼梦》研究,仍在继续中。受材料的限制,考证派红学和索隐派红学很难前进了。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小说批评派红学不存在无米的问题。小说批评从文本出发,只要《红楼梦》在,就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饭来。何况《红楼梦》本身——文本中,还潜伏着许多未解之谜,足够睿智之士猜上几个世纪了。不久前,邓云乡先生透露一条消息,说前些年有一次他从上海到北京看望俞平伯先生,两个人闲聊,谈到有人考证林黛玉是吊死的,因为太虚幻境里黛玉的册子上,写的是“玉带林中挂”。说到这里,俞老先生非常严肃地问邓云乡:《红楼梦》第五十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宝玉离席回怡红院,偷听袭人、鸳鸯说话,然后又出园回到席上。半路宝玉要解手,跟随宝玉的麝月、秋纹都站住,背过脸去,笑着提醒宝玉:“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俞老先生问邓云乡:“宝玉为什么要蹲下来解手?”邓是研究北京民俗的专家,他说北方儿童穿满裆裤,站着撩衣露很大一块肚子,天冷吃不消,所以北方的父母都教小男孩蹲下来小解。问题本身自然小之又小,弄得清楚和弄不清楚,都无关宏旨。但《红楼梦》研究者不同,就是探究得这样深细,所以才出现许多红迷。
总之,依赖于《红楼梦》文本的红学小说批评,前途是无量的。无论再过多久,人们仍然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对《红楼梦》作出新的解释。每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社会的复兴,文化的建设,总是伴随着回归原典的活动。《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化经典,魅力是永存的,红学不红学,倒在其次。
第一部分:《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夜难为怨别人
当然现在的《红楼梦》读者,对作品的关注点与过去已有所不同。百年红学的一个积极成果,是《红楼梦》这部古典变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只红楼,水浒、三国、西游等几部具有典范意义的古典小说,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参与人们的生活,成为人们语言、生活,甚至价值判断的借用符号。如果加以区分,大体上少年儿童喜欢西游,老年人喜欢三国,农民喜欢水浒,知识分子喜欢红楼。对《红楼梦》中的人物,今天的读者有不同的选择。青年中喜欢贾宝玉、林黛玉的人越来越少,而王熙凤备受青睐。《红楼梦学刊》近年多次收到称颂王熙凤是时代新人的文章。有一年春节,我和内子在深圳,一位朋友带她的十五岁的女儿看我们。这个女孩喜欢《红楼梦》,不知读了多少遍。我问她喜欢哪个人物,她说喜欢王熙凤。我大感意外。她还说也喜欢朱自清,将来找丈夫就找个朱自清一样的人,但要有个郁达夫做她的情人。我和我太太、她的妈妈,三个人都惊呆了——她妈妈也是第一次听到小女儿的如此高论。
这说明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在发生变化。事实上,就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对《红楼梦》人物的选择也是变化的。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十几岁的时候读《红楼梦》,最喜欢的人物是晴雯。二十几岁的时候,很欣赏史湘云。现在想,《红楼梦》中最了不起的人物,应该是平儿。给王熙凤做贴身丫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平儿做得很好。王熙凤视平儿为心腹,其他的人,例如李纨,也说平儿是凤姐得力的臂膀。平儿绝对没有对风姐不忠实的地方。但王熙凤做坏事,平儿绝对不做。不仅不做,她还要背着王熙凤做好事。“相济”而不“同恶”。“同恶相济”这句成语,不适合用在平儿和王熙凤的关系上。平儿是维护凤姐的,但凤姐的罪恶,平儿却没有份。贾府上下没有人说平儿不好的。我们可以设想,假如王熙凤犯事,案情牵连平儿,一定不知有多少人出来作证,认定平儿无辜。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可以说达到了做人的一种极致。要说做人难,没有比平儿做人更难了,但她却做得最好。所以我觉得平儿其人最为难得。不过这样的认知,须得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方能取得。就像《红楼梦》里平儿的思想风貌,必须经过“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这些纷扰之后,然后方能在“判冤决狱”的大关目上显现出来一样。
研究者从研究对象身上最终找到的是他自己。文学研究尤其如此。
但《红楼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红学作为一种职业,她的盛世恐怕是过去了。百年红学已经极尽了学术之盛。现在的情势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1991年在新加坡召开的国际汉学会议上,我曾说红学研究已到了“食尽鸟投林”的地步。实际情形确实如此。国内的红学名家续有新作的很少。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红楼梦》研究的伪考证之风趁虚而入。近两年大陆红学最轰动的新闻,是有人撰文说《红楼梦》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更好。其目的是翻“五四”以来顾颉刚、俞平伯等老一辈红学家对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比较研究成果的案。再就是有人连篇累牍地写文章,说现存各种脂砚斋评本都是假造的,企图把“五四”以来新红学的研究成果一笔抹煞。主张不应否定后四十回的功绩,是对的,早有不少学者这样做过了。吴组缃教授于此持论甚坚。但一定要说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好,恐怕稍具文学鉴赏眼光的读者都不会认可。至于脂本假造说,尤其缺乏坚实的根据。还有作者问题,近年对曹雪芹是《红楼梦》原作者的质疑文章明显增多,但也只是提出疑点,证据并没有少许增加。因此这类红学新闻,大半是“炒”出来的,舆情尽管沸扬,于红学的学术进境却鲜有小补。相反,这种炒冷饭、伪考证的行时,恰好说明作为一种学术思潮的红学,已经到了梁启超所说的学术衰落期,呈现出佛家所谓之“灭相”。梁启超论学术思潮,分为启蒙期、全盛期、兑分期、衰落期,并以佛家“流转相”之生、住、异、灭概括之。其论衰落期写道:“凡一学派当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曰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浚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遂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