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2-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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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直直地定在前面的路上。他面颊上的肌肉从紧闭着的下颚中凸出来,这是一个害怕的男人,但他用意志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就像一名了不起的骑师正在引导一匹受了惊的马。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他们的吼叫并非同时发出。大家轮流叫嚣,每次嘶喊的最后,群众都会爆出一阵伴随着掌声的叫嚷、咆哮以及口哨。这就是群众到这儿来所要看要听的东西。
没有任何一家报纸刊登出这些女人嘶吼的内容。大家只知道这些内容无礼至极,有些报纸甚至批评这些内容下流。电视新闻刻意模糊收录进来的声音,或者用群众的吵杂声盖过嘶吼的内容。不过现在我亲耳听到了她们吼叫的话,残暴、卑劣、恶质。我这辈子长时间活在没有任何保护的环境中,因此曾经看过、听过凶暴人类口吐的恶言。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尖叫仍让我浑身感到一种震惊与令人作呕的悲哀呢?
白纸上的黑字非常卑劣,那是一种精心而刻意选择出来的丑恶。但是实际发生的景况远比污垢还糟,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魔宴。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怒吼与疯狂的残暴,一点都不自然。
或许这正是让我感到恶心以至于很不舒服的原因。这儿没有好与坏的原则,没有方向。这些带着小帽、拿着剪报的粗俗女人,渴望得到的是其他人的注意。当群众为她们鼓掌时,她们就露出假笑,沉浸在快乐与一种几乎是无知的胜利之中。她们表现出来的行为,是种自私的小孩子疯狂的残暴。不知什么缘故,她们残忍的兽行,让人更感悲痛。这些女人不是母亲,甚至连女人都称不上,她们是一群为疯狂观众表演的疯狂演员。
拒马后的群众兴奋地大声叫嚣、欢呼、彼此捶打。紧张的巡逻警员小心防范人群可能对拒马做出的任何破坏。他们紧闭着嘴唇,但有几个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原样。对街的美国联邦法院执行官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灰衣男子的双腿有一瞬间加快了速度,不过他再次用意志驾驭了自己,他放慢了速度,走进了校园。
第四部分拉 拉 队 员 秀(4)
群众安静了下来,现在轮到另一个拉拉队员表演。她的声音有如公牛的号叫,低沉而有力的叫声,单调急躁得就像马戏团里叫卖的人。没有必要记下来她所说的话。相同的模式,不同的节奏与腔调特质。任何一个曾经靠近过戏院的人,都会发现这些话很不自然。这些台词全都经过多次尝试、背诵与仔细排练。这儿就是戏院。我注视着那些聆听拉拉队员说话的群众,他们专注的脸孔,就是看戏观众的脸。响起的掌声,是送给表演者的礼物。
我的身体因为疲惫的反胃而剧烈抖动,但我走了这么远才到这儿来看、听实际的情况,我不能让疾病蒙蔽自己。突然间,我发现有些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事情遭到了扭曲、走了样。我认识新奥尔良。这些年来,我在这个地方有许多朋友,他们都是体贴、温柔的人,秉持善良有礼的传统。我还记得莱尔·萨克森(Lyle Saxon),一个笑声温柔的巨汉。还有,我跟罗克·布莱德佛德(Roark Bradford)曾经共度过多少日子,他用路易斯安那的文化与景致,创造了上帝以及上帝要引导我们去的绿色牧场。我在群众中寻找这些人的脸,他们都不在此处。我曾在职业拳赛中看过为了血而从心底发出的号叫,曾因有人在斗牛场被牛角刺进而感到极度兴奋,曾怀着心有戚戚焉的殷切期盼,盯着高速公路车祸现场,也曾耐心排队等着看各种痛苦与挣扎。但其他的人呢———会因为自己与灰衣男子属于同一种人而感到自豪的那些人———手臂会因为捍卫这个害怕的小小黑人孩子而疼痛的那些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那些人在哪儿。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感到无助,但那些人放任世界误解新奥尔良。这批围观的群众无疑会赶回家看看自己出现在电视里的模样,他们看到的景象将传送到世界各地,没有任何事物挑战他们的作为,但我知道,不苟同这种做法的东西确实存在。
第四部分进 退 维 谷(1)
表演结束了,人潮开始散退。第二场表演将于放学铃响起时准时开演,那张小小的黑脸必须再次面对指责她的群众。我身处在众多好餐厅云集的新奥尔良市。我认识这儿所有的餐厅,大多数的餐厅也都认识我。但我现在无法再去加拉托餐厅{1} 吃客煎蛋卷、喝杯香槟,就像我不会到坟场跳舞一样。连把这些经历写下来,都让我再次感到疲惫、无助地反胃。这时,写作的目的不在乐趣。这一点都不好玩。
我买了份阳春三明治后直接出城。没走多远,就发现一个令人愉快的休息处,这个地方可以让我坐下来咀嚼三明治,仔细思考事情,并望着庄严的河之父{2} 缓慢流动的棕色河水,满足心灵的需要。查理并没有到处乱逛,他紧靠在我身边坐下,肩膀抵着我的膝盖。他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才会这么做,所以我想我一定是病了,病因是某种悲哀。
我忘了时间,不过一会儿之后,太阳已经从天空的最高点滑了下去,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我们彼此道了午安。他是个属于过去的人,穿着简洁,有张格雷考的脸,一头被风挑起的优雅白发,以及修剪整齐的白胡须。他接受了我的邀请和我一起聊聊天,于是我进屋去把咖啡煮上,我想起了罗克·布莱德佛德非常喜欢我煮的咖啡,因此多放了一倍的咖啡,尖尖两瓢咖啡煮一杯,煮出满满的两杯。我打了一个蛋,弄出蛋黄,把蛋白与蛋壳丢进咖啡壶中,我知道要想让咖啡壶光亮如新,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蛋白与蛋壳更有效了。天气还是非常冷,料峭的夜晚又正在接近,因此从冷水变成的滚烫咖啡,发出了足以与其他美味匹敌的香气。
我的客人很满意,他用手握住塑料杯取暖。“从你的车牌判断,你应该是这儿的陌生人,”他说,“你怎么会对咖啡知道这么多?”
“我在波本街{1} 上跟世界上的大师们学过煮咖啡,”我说,“不过他们都会要求你使用烘焙较久的咖啡豆,喝咖啡时还喜欢配上些菊苣{2}。”
“你真的很了解咖啡,”他说,“总算不是陌生人。你会煮魔鬼咖啡{3} 吗?”
“宴会上喝的,会。你是本地人吗?”
“好几代了,久得都不需要证明了,不过在圣路易市,我被归类成‘长眠此地’族(cig?觘t){4}。”
“懂了。原来你是那种人。很高兴你中途停下来和我做伴。以前我对圣路易很熟,还在那儿搜集过碑文上的诗句。”
“真的?那么你一定记得那首很奇怪的诗。”
“如果我们想的是同一首诗的话,我可以试着背诵。你是不是指开头是‘悲叹啊,那个……得到欢乐的人……’”
“就是这首。死者是罗伯·约翰·克列斯威尔(Robert John Cress-well),1845年过世,享年二十六岁。”
“真希望自己还记得全文。”
“有纸吗?你可以记下来。”
当我把小记事本放在膝盖上时,他说:“悲叹,信任天堂将赋予至高快乐的人应可开心了,在世时的希望与温柔,突然让你得到了期待的快乐。即使远离一切烦杂始终是你所爱,长眠于地下时,还是得凭由世人道说你的身前难。”
“太好了,”我说,“像是路易斯·卡洛{1} 写的东西。我几乎可以懂得其中的意思。”
“每个人都懂。你是为了玩乐而旅游吗?”
“今天以前都是。我看到了拉拉队。”
“噢,是,我知道了。”他说,一股压力与阴郁罩住了他。
“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干嘛去想呢?我太老了。让其他人解决这个问题吧。”
“你觉得事情会结束吗?”
“噢,当然会结束。现在是手段———手段。不过你住在北方,所以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想这是所有人的问题。这并不是地区性的事件。你要不要再来杯咖啡,我们继续谈谈这件事?我没有任何立场。我是说我只想听听大家怎么说。”
“没有任何值得学习的东西,”他说,“这儿好像换了一张脸,你是谁、曾去过哪里、你的感觉———不是想法,而是感觉,好像全变了。你不喜欢自己所看到的画面吗?”
“你喜欢吗?”
“也许不像你那么讨厌,因为我知道这儿所有痛苦的过去,也知道一些令人厌恶的未来。‘令人厌恶’是个很不好的字眼,不过,先生,没有其他的字可以形容了。”
“黑人只不过是想当正常人而已。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天啊,当然没有,先生。但是想做正常人,他们就必须对抗那些不满足于只当正常人的人。”
“你是说没有得到实质利益的黑人不满足?”
“要是你,你会满足吗?这儿有你认识的人吗?”
“如果让他们当正常人,你会满意吗?”
“够满意了,不过我还是无法了解这件事。我在这儿有太多长眠的家人。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嗯,拿你这只狗当例子好了,他看起来像只非常聪明的狗———”
第四部分进 退 维 谷(2)
“他是很聪明。”
“嗯,假设你的狗会说话、会用两条后腿站立,或者他在所有方面都表现得很好,或许你还会邀他到家里吃晚饭,但是你会把他当人看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姐妹嫁给他?”
他笑了出来:“我只是告诉你,要改变对某种事物的感觉有多么困难。你信不信,要改变黑人对我们的感觉,就像我们要改变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一样困难?这并不是什么新的想法,这种想法已经流传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话题减少了一大堆对话的乐趣。”
“的确,先生。我想我应该是你们可能会称之为受到教化的南方人吧,错把侮辱当成赞美。在现在这个新生的混杂时代,我知道很久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非洲和亚洲都已经开始了。”
“你是指吸收作用———黑人会消失?”
“如果他们的人数超过我们,我们就会消失,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我们都会消失,然而变出一种新的东西。”
“演变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令我害怕的就是演变的过程,先生。老祖先同时把爱与战争交到彼此亲密的同族神祇手上。这并不是巧合。先生,那是人类深奥的知识。”
“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你今天看到的那些人根本就不讲道理。他们是一群可能会让神有所警觉的人。”
“那么你觉得事情不可能和平落幕?”
“我不知道,”他大声地说,“我想最糟糕的就是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非常渴望成为名副其实‘长眠在此的人’。”
“我真希望你能与我一起上路。你也在旅行吗?”
“不。我在那片树丛下有个小房子。我在那儿消磨很多时间,大多都是在看书———老书———大都在看着———老东西。这是我刻意逃避这个议题的方法,因为我很怕提到这个问题。”
“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害怕吧。”
他笑了:“我请了一对和我一样年迈的黑人老夫妇照顾我。有时候到了晚上我们会把全部都忘了。他们忘了嫉妒我,我也忘了记得他们可能会嫉妒我,那时候,我们只是三个开心的……东西,住在一起闻着花香。”
“东西,”我重复着他的话,“真有趣———不是人也不是野兽,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开心的东西。我的太太告诉过我,有位老人曾这么说:‘我还记得黑人没有灵魂的那个时代。那时情况好多了,事情也容易多了。现在,一切都乱糟糟。’”
“我不记得那个时候,不过当时一定是那个样子。我猜我们可以把自己与生俱来的罪恶感,像生日蛋糕那样切开分割,”他说,“如果刮掉他的胡子,他看起来就像格雷考笔下的圣保罗,手中握着一本合起来的书。”我的祖先当然拥有过奴隶,不过把奴隶抓起来卖给我们的人,很可能是你的祖先。”
“我的祖先都是清教徒,所以这是很可能的事情。”
“如果你用武力迫使一种生物像野兽一样生活、工作,你就必须把这种生物当成野兽,否则移情作用会把人搞疯。这种生物一旦在你心中被归了类,你的感觉就安全了。”他注视着河水,被微风吹乱的头发像阵白烟,“如果你的心中还有前人留下来并被男人视为美德的勇气与愤怒的痕迹,那么你对危险的野兽就会产生恐惧,但是因为你有颗既聪明又具创造性的心,还有一份隐藏恐惧的才能,因此你怀着畏惧过日子。然后,你必须击碎生物与人类之间相似的特质,让他变成你需要的温驯野兽。如果你能从一开始就教导下一代关于野兽的一切,将来孩子在心中就不会出现你所有的迷惑。”
“我听说以前的黑人又唱又跳,很满于现状。”
“以前的黑人也会逃跑。逃亡法就足以证明黑奴逃跑的频率有多高。”
“你不像一般北方人想像中的南方人。”
“也许不是。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他站起身,用手指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不,不止我一个。我现在要去当开心的东西了。”
“我还没请教大名,先生,也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长眠在此的人,”他说,“长眠在此先生———一个大家族,一个普通的名字。”
如果音乐能够对感觉到有点寒意的皮肤带来欢愉的话,那么他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到的就是一种像音乐般的甜美感觉。
第四部分进 退 维 谷(3)
如果不与其他也可能发生这类事情的日子相比,对我来说,这是个比一天还长的一天。当天晚上,在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睡下去之前,我小睡了片刻。我非常疲倦,但疲倦有时会变成一种兴奋与冲动。疲惫感迫使我加满了油箱,也驱使我停下车来,邀请一个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长满野草的水泥路边的黑人搭便车。他并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后来他还是上了车,不过好像只是因为他无力拒绝我的邀请。他穿着种田人的破旧衣服以及一件宽幅布料制成的旧外套,久远的历史与长年的使用,把外套磨出一层光泽。他咖啡色的脸上横伏着一百万条细微的皱纹,下眼睑就像寻血警犬的眼睛般有着红色的边。他把双手紧紧握着放在大腿上,手上像樱桃树般长满了节瘤,整个人似乎在座位上缩小了,就好像他吸入了自己的身形,想要让自己变小一点。
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也看不到他是不是正在看任何东西。不过他先开口问:“狗会咬人吗?长官先生。”
“不会。他很和善。”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问他:“你好吗?”
“不错,还不错,长官先生。”
“你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他没有回答。
“我是指学校和示威的事情。”
“那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