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 罗伯特·索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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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是什么?我们的世界是什么?”
“一颗卫星。”
“一颗卫星?”
“是的。我们的星球绕着‘上帝之脸’旋转,‘上帝之脸’绕着太阳旋转。”
“太荒谬了。‘陆地’是在‘大河’上漂流。”
“‘陆地’不是漂在‘大河’上。‘大河’只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湖,覆盖着我们生活的这个球形世界的表面。”
“哦,继续!”
“真的,我们的家园是一颗卫星,绕着‘上帝之脸’旋转。还有,当我们隔在‘脸’和太阳之间的时候,你能看到我们投下的阴影,像一个小小的黑圈,在‘脸’上穿过。”“你指的是上帝的眼睛?那些黑圈是阴影?”
“哦,是的。我已经很准确地把它们描画出来了。我甚至能说出哪个阴影是我们投下的,哪个阴影是别的卫星投下的。”
迪博摇摇头,“简直不可思议。再跟我说说,咱们改变了方向,却照样能往回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改变方向。我们在继续向东,直到返回‘陆地’。”
“你不是耍我吧?”
“不是。”迪博把鼻口从甲板上挪开,腾出一只手抓住垂肉。“那么,围着我们运动的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迪博说,“行星围绕着太阳运动,卫星围绕着行星运动,我们在卫星上。那么,什么围绕着我们运动呢?”
“什么都没有。”
“没有?你是说我们在链条的末端?最底部?像食物链中的植物?”
“嗯,对。我想可以这么说。”
“像植物?这可不是个诱人的想法。”阿夫塞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理论是不是诱人,只是想它是不是正确。迪博居然关心这个理论的美学问题,这让他有点吃惊。阿夫塞只是说,“但这是事实。”迪博摇摇头,“它不可能是事实。我的意思是,只有朝上游航行才能看见‘上帝之脸’。它就悬在上游的空中。它根本不动。”
“只是看起来不动。‘上帝之脸’只能经过长时间航行才能看见,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陆地’恰恰在没有对着‘上帝之脸’的那一面。”
迪博嘲弄地磕着牙齿,“‘陆地’恰巧位于永远不会正对‘上帝之脸’的那一面,真是不同寻常的巧合。”
“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世界轻重不均,我们生活的那一面——‘陆地’所在的那一面——更重些。在轻重不均、环绕某一物体旋转的情况下,重的一面只可能在两个位置上——或是直接面对那个物体,或者背离。其他任何位置都会使它自身剧烈晃动。”
“真的?”“我肯定。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拿一块石头,做成环状——”
“你是说在中间凿一个孔?跟中间钻眼的珠子一样?”
“是的,但大得多。更像一块加乌多克石。用一截麻绳从孔中穿过,然后,把一块黏土贴到这个石环外面的一个边上。抓住绳子,在头顶上猛甩,让这个石环转起来。你会发现黏土块的那一面或者直接指向你,或者正好背离你。”
“如果绳子突然断了,会发生什么?”
“嗯?”
“如果绳子断了会发生什么?”
“哦,”阿夫塞说。“我想石头会飞出去——”
“——砸在某人的脑袋上。我想,这种情况肯定在你身上发生过。”
对这种讽刺,阿夫塞没有屈尊磕牙。
“但是,”迪博继续说,“为什么‘上帝之脸’在空中的位置保持恒定不变?”
“我们围绕着‘脸’转动,同时自己也在转动。这两种转动的周期是同步的。”“我们的星球也在转?”
“是的。你看,一夜之间,星星的位置会发生变化,好像在转动。这其实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转动。”
“你说这两种周期——自己转、绕着‘脸’旋转——是同步的。”
“很正确。”
“听起来像又一个不同寻常的巧合。”
“不,不是的。我一直在观察卫星,绕着‘脸’旋转的和绕着其他行星旋转的卫星都观察过。绕着其他行星旋转的卫星很多,但只有一颗我能看到细节。它的一面比另一面更黑——我想,不是因为盈亏周相,而是因为它的结构。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它总是以同一面对着它的行星。在我们的——系统,我想咱们可以这样称呼它——在我们的系统里,这九颗最靠里的卫星始终以同一面面对着‘上帝之脸’。”
“那么,我们就是这些最里面的卫星之一吗?”
“事实上,我们是最里面的那颗卫星。”
“啊哈!你还是挽救了我的信仰:你说在所有天体中,我们是最靠近‘上帝之脸’的。”
“是的。”
“好吧,我洗耳恭听。但如果你打算诋毁昆特格利欧恐龙和上帝之间的特殊关系,我就不得不离开了。”迪博的语气变得相当严肃。阿夫塞从来没意识到信仰对他的朋友来说是多么重要。
“别担心,迪博。”阿夫塞说,“事实上,从我观察的情况来看,我们离‘上帝之脸’非常近,比任何其他卫星离自己的行星都近。我们的系统中,下一颗最近的卫星是‘大个子’,但我们比它离‘脸’近得多。”
“嗯。”迪博说,他伸了伸身子,陶醉在温暖的阳光里。已经过了正午了,“但是,太阳总是起起落落。为什么太阳是那样,而‘脸’却稳稳地挂着,只有向着它或远离它航行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它在升升降降?”
“太阳只是看上去有起有落,原因是我们不断环绕‘上帝之脸’旋转。你连续旋转自己身体的时候,眼前的景物也会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道理是一样的。”
“你已经从所有角度思考过了,对吗?”
迪博说,“而且告诉了克尼尔,他相信你了?”
没有必要强调克尼尔的固执。“他听我说过。”阿夫塞简单地说。
“哇。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些,阿夫塞?”
“真的相信。”
迪博咕哝着:“总有一天,我的朋友,我会当国王。而且,如果你的研究很有建树,有一天你也会成为我的宫廷占星师。或许,一个国王应该接受新东西。你说你可以向我提供证据,证明你的观点?”
“我的舱房里有计算结果和草图。如果今晚天空明朗,你可以亲眼看到行星和卫星的真实情况。”
“真是难以置信。”
“不,”阿夫塞说,“这是事实。”
一阵浪花卷来。
“事实。”迪博重复道。
大浪过了,但甲板上的板条仍旧响个不停。阿夫塞抬起头。一个中等身材的男性朝他们走来,脚步声砰砰响。
阿夫塞和迪博躺的地方离支撑着四张红帆——顶部写着拉斯克朝觐团——的桅杆很远,之间留着足够的空间。因此阿夫塞认为他们不会挡别人的道。但这个男人——靠得实在太近了。阿夫塞认出来了,这是诺尔·甘帕尔,戴西特尔号上的船员。这个人似乎径直朝他们走过来。甲板在雷鸣般的脚步声中震动不已,连迪博也吃惊地抬起头。
真是难以置信,这个船员竟然真的对着阿夫塞和迪博冲来,侵入了他们两个人的地盘。一只长着三只爪子的脚踏上离阿夫塞的鼻口不到一掌宽的甲板,甲壳质的爪尖刺裂了木质板条。
阿夫塞用前臂支撑着站起来,转身看着入侵者。迪博也站起来,爪子张开。
那儿,就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甘帕尔。他的身躯从腰部以下倾斜着,左右晃动,摆出了挑战的姿势。
第二十一章
这种事很常见。只要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情绪动荡不安,他们就会用厮杀来发泄。阿夫塞尾巴拄地,支撑着身体,成了一个坚固的、满是瘦削肌肉的三角架,背对恒风。阿夫塞不禁责备自己:如果诺尔·甘帕尔相信他们正在回家,而不是朝远方无休止地航行,他会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现在的情形很危险,任何疑虑和犹豫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朝左边瞥了一眼:迪博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小心地藏起双手,免得甘帕尔看见他那自然张开的爪子。迪博做得对,没有必要再刺激这个船员。阿夫塞也握起拳头,爪尖戳进手掌。
甘帕尔整个身体都在上下跃动。臀部朝上翘起,尾巴又硬又稳,平平地扬在身后,身体和甲板保持平行。脖子、头和鼻口都向前倾斜着。身体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阿夫塞越过肩膀偷偷望去。他和迪博站着的后甲板空无一人,与前甲板的连接处也没有人。只有五个昆特格利欧恐龙远远地站在前甲板末端,正朝尖尖的船头张望,背对着阿夫塞和这一幕。桅杆上的瞭望桶里有一个人——好像又是比尔托格——正在观察着周围的河水,同样没注意到戴西特尔号的联体菱形船上将要发生的事。
阿夫塞朝旁边挪动了几步,和迪博隔开一段距离。这样的话,甘帕尔就不能同时进攻他们俩,只能选择一个作为进攻目标。阿夫塞一边用尾巴支撑着身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船员。
甘帕尔移动得很缓慢,很谨慎。他歪着头看了看迪博,又看看阿夫塞。两眼呆滞无神,尾巴不断晃动着。
“不要紧张,甘帕尔。”阿夫塞说。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大人和小孩说话一样,发出温柔的嘘声,“放轻松。”
甘帕尔的手臂悬垂在身体侧面,爪子张开,手指颤动着。
“对。”迪博说,极力模仿阿夫塞的语气,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镇定。”阿夫塞打量着迪博。王子从臀部开始已经在向前倾斜,圆滚滚的身休现在摆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张开的爪子暴露无遗。
阿夫塞的脑海里回响着迪博的母亲伦·伦茨女王的话。她曾经张开爪子,一字一句说出下面的话:“我允许他和你一块儿去,但你必须保证他安全返回。”迪博已经本能地对甘帕尔的挑战做出了反应。这个船员比迪博年长八个千日,高大得多,虽说不是特别粗壮,但如果他俩打斗起来,王子必死无疑。
阿夫塞又试了一次:“放轻松,甘帕尔。”他说,“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僵持了几次心跳的时间。阿夫塞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就在此时,甘帕尔弯下膝盖,蹲低身体,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猛地向迪博扑去。阿夫塞也迅速作出反应,腾空跃起。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极了。阿夫塞只听得王子一声“哎哟”,甘帕尔已经把迪博击倒在地。甘帕尔的下颌噼啪作响,试图咬穿迪博的喉咙,但仅仅咬下迪博肩上一块拳头大小的肥肉。
阿夫塞那一跳本想截住甘帕尔,但他估算错了,砰的一声,重重落在甲板上,就在迪博和甘帕尔前面。他俩正四肢交错,像一个圆球般扭打在一起。阿夫塞一个急转身,再一次跃起,尾巴扫得空气呼呼作响,跳上甘帕尔的后背。
甘帕尔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阿夫塞只觉得一阵本能的冲动,理智则渐渐消退。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即结束这个局面,否则这场搏斗就会演变为灾难性的骚乱,整个戴西特尔号都会卷入血腥的大屠杀。
透过波涛的拍击声,船帆被风吹动的噼啪声,阿夫塞听到一阵雷鸣般的脚步。站在船头的五个昆特格利欧恐龙朝格斗现场猛冲过来了。阿夫塞匆匆向上一瞥,只见瞭望哨上的比尔托格也正沿着旁边的网绳往下爬,像一只巨大的绿色蜘蛛。
砰的一声,甘帕尔的大嘴合拢。迪博正想抽回一只手臂,却被他的袭击者一口咬住。一阵血腥味从风中吹来,拂过阿夫塞的脸庞。这股气味影响了他,阿夫塞杀机陡炽。
敲击甲板的“踢踏”声。不用看就知道是克尼尔来了。阿夫塞毫不在意,除了格斗,他什么也不想了——不。
看在上帝本人的面上,不!清醒地想一想吧。他的视线模糊了。理智可以战胜本能冲动。阿夫塞努力不让自己迷失在疯狂杀戮的冲动之中。现在,迪博的下颌也噼啪直响,试图从甘帕尔身上咬下一块肉来。阿夫塞的爪子抓向甘帕尔的脸,戳进鼻口那柔软的皮肤,还有盐腺的纤维组织。甘帕尔退缩了,发出一声尖叫,把头转向阿夫塞。机会!阿夫塞的上下颌猛地一合,残忍地、完美地、狠毒地一咬,撕碎了甘帕尔的垂肉袋,咬破了对方脖子的下侧。甘帕尔的身子扭曲着。阿夫塞感到甘帕尔肺里的热气从他脖子上那个巨大的裂口翻涌出来,这是对手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到处是鲜血。阿夫塞的脖子转过来,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准备攻击身边的迪博王子——
“阿夫塞,不!”一个声音传来,低沉如来自洞穴深处,粗糙如岩石相击。
“不!”盲目的愤怒。杀戮的冲动——“不!”克尼尔再次吼道。
阿夫塞的视线清楚了,他终于看到了他的朋友。迪博受了伤,鲜血长流。
阿夫塞赶紧闭上大张的嘴,从甘帕尔的尸体旁闪开,心脏砰砰直跳,气喘吁吁地半躺在甲板上,凝视着正迅速下落的太阳。
第二十二章
“陆地!”一个正在桅杆上端的瞭望桶里观察的香客转身大叫。
阿夫塞兴奋地一磕牙。简直像小说一样,像加特—塔格里布写的那些天方夜谭,奇迹发生在最不可能、最戏剧化的一刻。
德特·布里恩祭司在后甲板拦住了阿夫塞,想和他说话。最近几十天里,阿夫塞把自己封闭起来,部分是因为诺尔·甘帕尔发疯的事。没有人为甘帕尔的死责备他——无路可退时,只有这种办法才能抑制疯狂。但是,只要看到阿夫塞,大家便会想起这件惨事,这个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暴力事件。暴力深植于每个人心中,只是平常被克制住了。另外的原因是那些窃窃私语,那些不解的眼神,它们仿佛无时无地追踪着他。大家非常怀疑这次愚蠢的东行,那可是从未去过的东边啊。
和任何人一样,阿夫塞也需要多看看头顶上的紫色天空。只有当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来到主甲板或梯台上,尽情享受恒风的吹拂。
但布里恩过来了,显然很愤怒。他尾巴僵直,没有任何摆动,爪子张开,几乎完全竖起身体。这可不是行让步礼的姿势。
布里恩曾经说,因为阿夫塞,戴西特尔号上所有人都注定要倒霉。卡尔·塔古克的肉已经开始腐败变质;用不了多久,更多的人会和甘帕尔一样,疯狂地抢占地盘。布里恩说,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让阿夫塞放弃他的想法,让克尼尔船长相信他错了,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无止境的河流。
“让我们回去!”布里恩刚刚发表完演说,“为了上帝和先知,叫克尼尔带我们回去!”
就在这时,响起了瞭望桶上的香客的叫声。声音压过船帆的噼啪声、汹涌澎湃的浪涛声,微弱而清楚地传了过来。
“陆地!陆地!”
阿夫塞合上嘴,高兴地把牙齿磕得格格响。布里恩嘴巴大张,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阿夫塞不想等这老头给他让道。他冲下后甲板,穿过两只船体的连接处,越过前甲板,奔到船头。这段距离很长,几乎从戴西特尔号的船尾直到船头。阿夫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晃动着垂肉散热。
阿夫塞没有观察哨高居瞭望桶的优势;除了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蓝色水面,他什么都没看见。他抬头仰望观察哨,她正在上头拼命指点呢。
阿夫塞转过头。看在上帝份上,真的在那儿,正慢慢从世界的边缘升起。从这里看上去虽然模糊不清,但它无疑是坚实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