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神曲 作者:[苏] 阿·卡赞采夫-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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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琳娜在公园里老是听到一种奇异的喧嚣声。他们转过一道弯,走上一条林间小径,这时,维琳娜立刻便知道喧嚣声的由来了。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堵倾泻而下的水墙,水墙飞溅着细沫,慑人心魄地贴近眼前。它象是由无数道盘空飞降的旋转的线带组成。这堵珠幔般的水帘象是凝结不动,但又显然是抛洒着水珠、飞沫、急流、浪花的狂猛运动的化身。
人们伫立在飞泻而下的河流前,有种异怪的清凉的感觉,浩莽宽阔的水帘近在咫尺,探手似乎就能触摸,它在阳光下闪烁嬉戏如同无计其数的玻璃蜗杆,碎落进脚下水流鼎沸的深谷涧底,击溅起的水珠雨雾中,颤动着七彩缤纷的虹霓。
这使维琳娜入迷了。
尼亚加拉爆布,被科齐耶岛分为两部,左部属加拿大,右部属美国,就在伊利湖与安大略湖之间的尼亚加拉河上。河水平稳而欢畅地流淌着,仿佛等待着它的是安详的湖泊。但是,平静的河面在一刹那间,来到了足有当日纽约摩天大楼一样高峻的峭壁顶端,于是,它咆哮着奔泻而下,跌落进马鞍形的山谷里。
此时,医生讲了一个古老的印第安传说。
在这看来是平静的尼亚加拉河面上,当年漂来一艘印第安姑娘操持的独木船。这姑娘将被迫嫁到邻族去当头领的妻子。逃亡的女子拚命地挥动船桨,想逃脱跟踪者的追拿。她很快就发现,不等她划到那有可能在印第安族后裔中找到藏身之地的对岸,追踪的多桨小船必定会拦截下她的独木船。等待着她的是:或者是束手就擒,或者是……她掉转船头径向瀑布源头划去。
两岸人群屏声静息而又惊怔不已地注视着这场罕见的追捕。
追捕的人用足劲划着船,跟定了逃亡者。但是,他们终于失去了勇气,惊惶地拨转船头,拚命地从河流的危险地段划开。可是,失魂落魄的女人仍然向前猛划,越来越快地临近了致命的界线——河流堕落深渊的中断处。
维琳娜脑海里立刻呈现出这个印第安姑娘的形象——她的长发飘曳着,挺立着挥动双桨,身子微微前倾,以狂暴的劲头全速前进。那脸色紧张而又倔强,显示出宁死不屈的意志和激奋。
“急流托起独木船,”医生继续说道,“聚集在河岸上的印第安人眼看着,姑娘的独木船后尾一下子被掀得老高,她身体朝后一挺,为的是死也得站着死。”
“摔死了吗?”阿尔谢尼问。
“传说的美妙就在于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情节。她的小船象是沿着壁立的河面滑驶而下,落进浪花水雾中不见了,而印第安姑娘却不顾死活地在这里跳出小船,穿泳过泡沫翻滚的激浪,攀登到对岸,这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走过的道路是只有自尊和爱情才能通过的险径。”
“她爱着另外一个年轻人。”摩特解释说。
“以后,没有再去搜捕她?”
“没有,”印第安人说,“她的无畏精神折服了那些头领们,他们公认这个姑娘应该得到自主权,此后,她就成了白由人。”
“您的祖先中有着多么出色的人啊!”维琳娜沉思着说。
“我们的民族经受过‘尼亚加拉的凌辱和痛苦时代’,只是现在才得到了充分的自由。”
维琳娜思索着:尼亚加拉的这位姑娘具有真正的印第安人的性格。她暗中拿自己跟这位相比较,不由使劲地舒展了一下双肩。
“故事没有完,还没有说完!”摩特唧唧啾啾地叫唤起来,“你们一定得去看看这姑娘从船中跳出来游泳的地方。”
“能看到吗?”维琳娜问。
“噢,是的。”医生浅浅一笑,“如果您的爱人同意您在目前情况下乘坐升降机的话。”
“乘升降机?”维琳娜觉得奇怪。
“此地的一切设施全是为了方便游客的。由于旅游业的重要,以至于一切其他改造尼亚加拉瀑布的工程设计,包括在这里建造水电站的方案,全被否决了。”
医生和摩特领着自己的客人,走过了尼亚加拉河上美国境内的一道桥梁来到岛上。小岛上有升降机供游客降落到瀑布的底部。
阿尔谢尼知道了自己妻子身体不适的原因,也和妻子一样地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维琳娜在这一刻似乎什么都能做到,也完全能经受得住升降机的“飞速下降”,尽管心中略微有点忐忑不安。
他们走出升降机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交谈己经不可能了。轰鸣声和纷飞的水沫弥漫在空气中。下降前,大家穿戴好风帽及防潮连衫裤,都显出另一种怪异的样子。维琳娜觉得自己和阿尔谢尼正在进行水下的漫游。踩着那些特别滑溜的黑色岩石,一不当心就会摔倒,所以,阿尔谢尼关切地搀扶着她。
他们爬过了岩礁。这里有一架木桥通向对面,维琳娜抓紧了栏杆,艰难地娜动脚步。摩特在前面拽住她的手。她嘴唇翕动着,但是无法分辨她在说些什么。四周轰然作响的雷鸣声一刻不停,仿佛头顶上的山岩正在爆裂,石块正象雪崩一样碰击着爆炸着纷纷坠落。
浪花的飞沫如同密云一样越来越稠厚,最好是穿上阿克瓦潜水衣才合适!摩特走在最前面,医生殿后。摩特站定了。维琳娜心想大概这里便是印第安姑娘从独木船上跃入水中的地方了。
维琳娜艰难地喘息着环顾四周,水流沸腾着,跃动着,如同消防车水龙头飞射出来似地喷涌着。每块石头的旁边都象有一股泉眼,激溅起水沫浪花的旋风。岩顶上平静深沉的河流,跌岩而下之后,成为山涧中湍急的流水,冲刷着半淹在水中的密集的石块奔腾向前。“要跳进这种水流里,需要何等的技能、力量和意志啊!”
摩特扯扯她的衣袖,用手指着一边。
水雾朦胧之中,现出一块告示牌:“请勿吸烟。”
“禁止在这种潮湿得水淋淋的地方吸烟,太好玩了!”摩特响亮而又欢畅地格格格笑了起来。来客们兴趣盎然,女孩心里高兴,对她来说这便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
维琳娜欣喜地看着这女孩。
她想问一问医生:印第安姑娘是不是正从这里爬上岸来的?
医生猜到了,点了点头。
维琳娜倚偎在阿尔谢尼的手臂上,凝视着他的双眼:“需要做一个象印第安姑娘这样的人吗?”
他抓起维琳娜的一只手,紧握着。
他们踏上归途,先在岛上换了装,然后心情舒畅地回到公园里。
这是维琳娜一生最幸福的岁月里的一天。
二、冻成石块一样
看来,同时间反常的规律一样,存在着某种“欢乐的反常”,幸福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的。
终于,维琳娜和阿尔谢尼绝口不提,却又一直萦回于脑际的那个时刻到来了。
过去的岁月中,有过多少水手们的妻子和情人,聚集在港湾上一次又一次地极目远眺,想从驶近了的帆船或海船甲板上寻视出自己的亲人。亲人们或是跟随克里斯多芬·哥仑布,或是跟随麦哲仑,也可能是跟随拉扎列夫或者盖奥尔吉·谢多夫出海远航的。
等待着水手们的有无边无涯的神秘莫测的浩渺海洋,平风静浪,也有高过桅杆的狂暴的惊涛骇浪、救生舢板、排筏、甲板的碎片……。航行顺利的话,便能见识到富饶的国土、陌生的异族、人迹未到的陆洲,然后,终于返航……。
希望在帮助水手和他的亲人们挨度过这段时光。
这种希望曾经出现在第一个宇航员加加林的家庭里,后来则出现在他的宇航员的同行家中,几乎成了规律,他们在启动了宇宙飞船自毁装置,离开熔化了的座舱后,都能乘着降落伞平安归来。
维琳娜没有任何希望。如果她能再见到阿尔谢尼,那时她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太婆了。这就使她完全不同于过去思念海上亲人的家属了……。
当然,还有一线生命的光焰跟维琳娜一道儿留了下来。所以,阿尔谢尼在维琳娜母亲和外婆的支持下,坚决要求维琳娜从健康情况出发,不必去宇航中心送行。地外文明星球探测组成员将由类同于海上小舢板的近程火箭,载送到设在空间停泊场上的星际航船上,飞船的停泊场在人造地球卫星运行轨道上。
“照料好小家伙。”这是阿尔谢尼最后的一句嘱咐。维琳娜凝望着阿尔谢尼的眼睛,一双明亮的、湛蓝色的、飞闪着外在的喜悦光采的眼睛,她便也极力微笑着。只有母亲和外婆才会知道,维琳娜为了这个笑容,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医生们早就判断出,维琳娜将会生下一个男孩。她计划把婴儿留在家中养育。这样,母亲、外婆以及阿文诺莉都可以帮个忙。可是,阿尔谢尼不大同意。他期望未来的儿子在襁褓中就进入培养过他自已的“勇敢精神的学校”。“养育幼儿是种艺术,”他说,“辐射的光芒照射不进温暖的住宅。这种光芒会使孩子的大脑具有接受道德品质、科学探求的指导的敏感性。再说,家庭成员中又有谁能代替专职教养员,教养员们会向孩子们描述成人的英雄榜样,在孩子们身上培养出必要的性格特征。”
孩子放在何处?如何教养?许多家庭为此争论着。生活中,人们的行为举止往往比其知识渊博的程度还为重要。“真正的理智——不仅在于满腔热情地探求科学的奥秘,而且在于充分理解自己对于人们所承担的职责。”阿尔谢尼坚持自已的看法,维琳娜同意地点点头。他得到了维琳娜送婴儿到“培养理智”的托儿所全托的许诺。
维琳娜并不想使阿尔谢尼信服,说什么孩子放在家里抚养会更好些。阿尔谢尼对维琳娜一家了解得十分透彻。朗斯柯依教授是位温顺善良得“过了格”的人,脑子里装满各种公式以及对于能够思维的机器的关注,叫他如何能照料自已的外孙。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是一位艺术家。她有着无穷无尽的兴味,但却无法减少一点点自身的无条理性,总是忙忙碌碌,急急促促,娇惯两个女儿,无疑的,一定会宠坏小男娃儿。而且阿文诺莉自己还是个孩子。至于外祖母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她是一位退休女演员,阿尔谢尼感觉她过分地通达事理而且已经不是十分认真地看待世界了。阿尔谢尼在跟她的一次交谈中了解到这位老人家的思路。外祖母坚决认为,老规矩就是好,孩子们压根儿不需要专门去教育。教育方法的研究,不过是些时髦花样。阿尔谢尼提醒她,一个教员对自己讲授的一门学科,常常需要多年的钻研。难道“灵魂的铸造”反而倒可以马虎草率而且完全不需要出色的才能吗?施行头骨环锥术来治疗患者的大脑都还需要一位高明的外科医生,更何况教育工作者担负着形成孩子们大脑的任务啊,整个儿的大脑!所以,教师应该是心理学家,应该是坚强的人,应该是教育对象的生动的榜样。为什么一些成年人既没有做好教育人的准备,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却居然挑起教育孩子的担子?他完全会象个庸医一样,使孩子成为残废……
分别的时刻,维琳娜真想扑到阿尔谢尼怀中搂紧他的颈项,象农村妇女一样,失声痛哭,劝说他留下来,别去天外探险。
每一想到这种离别,维琳娜的背上立刻冰凉。可是,不论她身心的痛苦如何巨大,她可一刻儿也没有忘记,阿尔谢尼是为了承担应尽的义务,投入了这一伟大的壮举。
当然,“伟大的壮举”这几个字,他们当中无论谁、无论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阿尔谢尼对待这次航行,仍然象平素一样的从容,正如同走路时要举步一样,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维琳娜则压抑着心头的忧虑,尽量保持着那种使阿尔谢尼入迷的风度,尽管她早就知道,丈夫启航后,她的生活必将完全变样,冷寂而又凄清……直到孩子出世。
外婆和母亲对维琳娜未来的生活,各有自己的设想。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神秘地微微笑着,她深信什么时间反常之类的说法全是一种编造出来的鬼话。五年之后,阿尔谢尼定然会返回地球,而她,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又要再一次为维琳娜的幸福而热泪盈眶。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是另一种想法。阿尔谢尼如果真是一去五十年,维琳娜就应该干脆改嫁给一位理想的男人。哪怕是嫁给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施洛夫教授。他比维琳娜的岁数是大得多,是一个鳏夫,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因为如此,他的爱情就更其严肃认真了。这样的男人不会丢下自己的妻子飞到天上去的。当然,她的思绪中也会飞掠过这样的念头:人们,以及她,安德列叶芙娜本人对探测文明星球的宇航员们,——其中包括她的女婿,是何其的尊敬和热爱啊。可是,到底为什么要丢下妻子和小孩呢?
阿尔谢尼步履沉重地、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以后,维琳娜立即忙碌起来,她戴上手套,整理了一下手腕上的自用联络手镯——一种可以常年佩戴的雅致的手饰型微型无线电通话设备,外观是彩色斑斓的石镯。
母亲和外婆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出于一种委婉的关切之情,一句话也没有问。
在高出路面的长廊般的人行道上,维琳娜晃晃悠悠地迈着快步,一直她到拦墙下面停息着一部自动电管车的所在。着来,车子空着。她吃力地顺台阶走到下面,立即奔到车前,空车!维琳娜坐上前坐,戴上驾驶环箍,仰靠上椅背。
自动电管车奔驰在潮湿的纯蓝色的沥青路面上。
维琳娜全然不是阿尔谢尼所感觉到的那种尽善尽美的女人,她,有时甚至会很冒失,就象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自动电管车仿佛很有自觉性,在必由之路上转折打弯。城市的住宅、公园和池塘一闪而过。
不,她并不想赶上阿尔谢尼,更不想阻拦阿尔谢尼,拉他回转。
她赶向宇航中心是受着一种本能的驱使,也可能是处在她这种情况下的一种妇女的任性行为……尽管她已经赶不上近程火箭的启动了,但是,哪怕在天空中瞥视一下载乘着阿尔谢尼的火箭,也是她的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城市边缘的最后一排住房飞掠而去。天空飘洒下秋日的细雨,白桦树的光枝秃干和白杨树灰暗的梢头垂落下的枯叶,显出令人忧伤的景色。
郊外采石场陡峭的石壁上端有个山岗,维琳娜在山岗脚下停了车,解下头上的金属驾驶环箍,然后踏上潮湿的草地。
她沿着泥泞的林间小路爬上山岗。
昏浊的雨幕遮蔽了天际,也遮蔽了宇航中心的建筑物。
沉重的乌云,象浓烟一样,低低地弥漫在树林上空。在一绺绺雾蒙蒙一的雨水抽击下,树木微微垂下身子,它的光秃的潮湿的枝条在空中捞摸着,仿佛想要拖拽住什么人似地。
维琳娜想:“地球在哭泣着,送别自己的儿孙,我没有哭,所以该受到惩罚。”
于是,她记起了一首古老的荷兰民歌,歌曲咏叹的是北海海岸上变成石块的水手的妻子的故事:
在大海中寻觅,寻觅,
寻觅自己亲手织成的麻布的风帆。
“你在那里,我心上的人?
你在那里,我的心肝!”
接着是:
——一切都恍如昨天,
我们一道儿漫步,
未婚的妻子,
我很快便成了你终身的侣伴。
我们一离开船坞,
总是急赶向我们儿子的身旁。
此情此景,我的心
不由冻成石块一样!
……
突然间,如同特意选定在这一瞬间似地,遥远的大地尽头轰然一声,炸响了秋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