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 作者:海桀-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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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说:不碍事,他就是这样子,一气就犯晕,一会儿就过来了。
米虞说:咋不去看看,这多危险。
老太太说:看不好的,药丸子吃得没个数,不顶事,针也扎过,也不顶事。都是年轻时逞强累下的病。他现在起不来床,也是累下的病,把腰累坏了。那时候他为了入党,当标兵,没日没夜在铸造车间里抱铁疙瘩,玩命地干,腰腿都落下了病根,不到50岁腰就直不起来了,全身的关节也都变了形,自己吃苦受罪不说,害得一家人都跟着受累。厂里效益又不好,退休工资每月只有四百块,几年的药费都报不了,偏偏俊儿又出了事……老天爷是不让人活了,可又不让人痛痛快快地死……
米虞听不下去了,表情复杂地看着冶洋。
冶洋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李老头的身上,他觉得老人不对劲,摇着他的手臂叫了两声李师傅,老人不应,就改口大声叫大叔。
李老头回过神来,木讷地看着冶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冶洋不经意间看了看桌上的食物,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就张开嘴巴说不出话了。
那盘馒头怎么看都不像是面做成的,一盆水煮白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星儿油花。他拿起馒头仔细看了看,摇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叔,你怎么……在吃这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粮……粮食啊。
粮食? 现在哪有这样的粮食。
好几种掺在一起就是这样,营养好得很! 什么粮食,明明是饲料,人家给厂里顶债顶来的,厂里又用来给工人顶工资,每人三袋。
李老太说话了。
李老头急道:关你什么事啊,饲料就不是粮食了? 再说了,厂里也是困难没办法嘛……这饲料也是粮食加工出来的吧,我们又不养鸡,拿出去换钱又没人要,不吃咋办? 总不能让它霉烂变质糟蹋了吧?!听明白的冶洋冲动起来,霍地一下站起来说:大叔,你可以说这是粮食,可这不是人吃的粮食! 是用来喂猪、喂牛、喂鸡的啊! 李老头不以为然地说:那还不一样啊,自古人粮和畜料就没个分说,只不过一个细些,一个粗些罢了。
不! 你怎么这么糊涂? 你知不知道,这饲料里有添加剂,人吃了会中毒,会严重损害健康啊……你……你们怎么连这起码的常识都不知道呢? 不是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气哼哼的李老太接过话头说:孩子们一不在家,他就逼着让人做这东西,我不干,他就死命地发火,还不让我告诉儿子,说是我不吃他吃,能省几个是几个,吃死了拉倒。
冶洋的泪水哗哗啦啦淌下来.他从什斋西腽的口袋里掏出皮夹,点出五张一百元的面钞,递给老人说:大叔啊,你这饲料我买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看它一眼……
7
出了李家,冶洋和米虞都沉默不语,他们默默走出厂区,默默绕过大街,来到南屏山脚的绿地。绿地里园林如画,风景秀丽,是一个极幽静的所在。
两人坐在被雨水冲洗出木纹的条椅上,在他们面前,高大的松柏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八瓣梅和串红在几个环状的花坛里争奇斗艳,脚下的草皮翠绿柔软,西斜的阳光在宁静的溪流里闪出碎银似的斑点,空气里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芬芳。
你在想什么? 冶洋问。
米虞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让他自自然然地搂着,然后轻松地闭上眼睛,把脸整个儿转向温暖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想什么呢? 什么也不愿意想。
冶洋说:咱们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有三四年了吧,要不是来找李俊,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来。
谁说的,这不是来了嘛! 我宁愿不来,该要的钱不但一分没收回,反而倒贴了五百块,这样的傻瓜,可能只有你来当……冶洋啊冶洋,你这人真让人没法琢磨。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不! 说老实话,我很受感动。
米虞,咱们今天不谈钱了好吗? 以后也不谈钱! 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 我在想,当我老了,满脸都是皱纹,头发灰白,老眼昏花,牙齿也掉光了,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我是说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只是在悲凉中等死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会不会连李老头都不如? 米虞大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怎么就不能这样想呢? 我现在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也像李老头或是你妈妈那样突然因故瘫倒在床上,那惨景不是一目了然吗? 胡说! 不,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记得有一次羽雨给我从文摘上念过一首诗,好像是一个叫黑塞的德国人写的,诗的名字叫《乡村公墓》,刚才一进这园子,我就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我说给你听:挂满常春藤的歪斜的十字架上方,是温柔的太阳、芳香和蜜蜂的歌唱有福了,埋葬在此地的人们,心儿依偎着乐土的人们。
有福了,无名的回乡战士,温顺地安息在慈母的怀里……
冶洋背诵了两段,就想不起后面的了。
米虞说:继续啊。
他说:不行,后面的我忘了。
米虞笑笑说:能记住两段已经不错,比我强多了,我可以躺会儿吗? 他说:当然。
米虞在条椅上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舒舒服服享受着斜射的阳光。其实,内心里她并不想这样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想听冶洋关于生死祸福的感慨,她已经知道了他儿子因盗窃被抓起来以及冶洋认罚的事,可她帮不了他,只能在心里深深地为他祈祷。冶洋的生存状态一直在她的关注之中,她甚至清楚地知道他和羽雨之间发生的许多事。自从和冶洋坠人情海,她曾在这迟到的幸福中面对苍天惊叹不已,以为找回了迷失的爱情,以至于像初恋的少女,不顾一切投入其中,其痴情的程度想起来就心惊胆战。但幸福是那么短暂,失落随即而来,她发现他从没想过娶她,即使两人都离婚也不会,她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妇而已,两人在对情感的理解和需求上天差地别。
残忍吗? 可她并不后悔,她在万般无奈的痛苦和折磨中,渐渐清醒。她爱冶洋,但冷酷的现实告诉他,这爱里已经融入了太多的苦涩,苦涩改变了爱情的结构,就像一片清澈的湖水里溶入了浓度过高的盐,无论他们从多高的空中跌落进去,都会浮在表面,根本就无法进入其中,“里面”已经容不得他们,已经把“一切”都腌透了,他们已变得太轻太轻,如一片飘浮的鸿毛……有了这样的认识,两人的关系就有了稳定的基础,有了稳定,发展与否也就无所谓了。可她还是摆脱不了对冶洋的幻想,她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明里暗里帮他,帮他克服为人处世的弱点,帮他尽可能地提升能力认识自己。冶洋之所以能到工贸公司担任握有实权的副总经理,与米虞关系重大,可以说,没有米虞上上下下的使劲,单凭冶洋门儿都没有。事实上,最初的构想,就是两人云雨之后,由米虞提出的。
米虞静静地躺在斜射的阳光里。
她什么也不想说。要是以前,她肯定会对他想起羽雨不满意,并由此产生一些没劲的想法。
可现在不会,她觉得冶洋情绪里的那些东西,面前的小溪都可以回答,包括羽雨教给他的那些诗……的确,那银光闪闪兴奋冲动的涓流,多像是从黑暗的墓穴深处醒转过来的生命的碎片,它们不知疲倦地向所有鲜活的生命诉说着那个永恒的不解之谜,只可惜听得懂的人太少太少了,也许从来就没人懂过……
你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安静? 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
冶洋伏下头,做出想要吻她的样子说。
那你希望我是啥样子? 当然是本来的样子。
这就是我此刻的本来,真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的存在肯定使你过于沉重了,我的心里非常非常不安……
这不是胡思乱想嘛! 好了,我说过今天不许再谈这个话题! 我不想让你累。
累什么累,北环机床厂被兼并r ,工贸公司关门了,整天闲得发慌,正想着找事做呢。
打算干什么? 还没想好。
可我觉得你还是回厂好,要知道,北环被兼并是好事,要赶紧行动,千方百计回去,回去后,凭你的能力再进科室应该不成问题,最起码也能弄个主任,真是这样的话,以后的机遇会有很多。
我不想回,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一旦离开工厂那种地方,有谁还愿回去。
那是别人。
你什么意思? 你是只有凭借机关、科室才能成就事业的那种人。也就是说,在机关、科室里你可能会成为龙,而在商海里则可能是虫。别看你现在就在海里。不相信? 你要知道,自己做生意和你在工贸公司做生意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不信咱俩打赌。
赌什么? 算了,能赌什么,我想要说的是,离开靠山、皇粮,生意场上是很难的,你得考虑风险和代价……好了,不说了,我了解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知道没什么人可以劝得了你,我只是担心……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说吧。
你是不是不想再结婚? 冶洋惊讶地望着她。
是的,我害怕结婚,对任何形式的婚姻都没有信心。
包括羽雨? 冶洋回避道:她已经走了。
你啊,怎么说呢,你需要女人,需要爱,却畏惧婚姻。这说明什么? 说明所有的爱情对你来说都是短暂的,都是注定不会长久的,是不是这样? 不必否认,我知道是这样,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和羽雨也是这样……她愿意嫁给你吗? 谁知道呢?冶洋不无尴尬地说。
米虞重重叹了一声说:走吧,太阳就要落山了。
两人相挽着,迎着夕阳并肩往回走。
冶洋无话找话说:真有意思,这太阳刚才还那么晃眼,眨眼间就变成了橙色。
米虞说:这有什么,再一眨眼,夜色就笼罩大地了,就像我妈妈,一眨眼就白发如雪。又一眨眼就成了半条命的瘫子。
冶洋见米虞的眼里又有泪光闪动,赶紧搂了搂她说:没事吧? 米虞摇了摇头,用手指理了理冶洋略显凌乱的头发,又从随身包里拿出小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打起精神冲冶洋笑了笑。
好,没事就好,你没必要顾虑我,任何时候,只要需要我,吭声就是。要是见外,我会伤心的。
米虞说:好吧,其实我心里老想,再不给你添乱,只要时不时地想想你我在一起时的快乐就足够了,可糟糕的是老也做不到。
冶洋心里一热,情不自禁地把米虞抱起来,朝着停车场走去。
8
冶洋比羽雨大了整整十八岁。他俩的相识纯属偶然,或者说是缘分。那是两年前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因故乘公交车去郊外农机制造修理厂的冶洋见身边的女孩在流鼻血,她用很大的一块纸巾捂着鼻孔,趴在前面的椅背上。开始,直想打盹的冶洋并没在意。他向外挪了挪腿,本能地离她远点。可就在这时,车突然一停,那女孩的头便在椅背上狠狠地一弹,随着一声尖叫,一串彤红刺目韵鲜血甩落在冶洋的视线里,有一滴正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冶洋大惊,这才发现女孩手里的纸巾已被血液浸透了。她的手指上、衣袖上、胸口上全是血,脸色蜡黄,神情恍惚,软塌塌的身子随着汽车的晃动左右摇摆,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座位底下。大惊的冶洋急忙扶住女孩一连串地问,喂、喂、喂,你怎么了? 天哪,流了这么多的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需要帮忙吗? 女孩感激地看了冶洋一眼,痛苦地摇了摇头,大张着嘴,有气无力地说,不,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流鼻血,越流越厉害,怎么止都止不住。
冶洋急问,你这是去哪里? 是去医院吗? 见女孩摇头不答,又慌慌地说,还是去医院吧。下一站就是市第二人民医院。你先告诉我是哪个鼻孔流血,我有办法帮你止血。
女孩再次感激地看了看他,用更加衰弱的声音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开始好像是左边,后来是右边,再后来,两边都流。
冶洋见她说话的时候,有一一线殷红的血流从嘴角涌了出来,立刻意识到坏了,这女孩弄不好是鼻腔内的血管破了,这么厉害的出血,若不及时止住那就太危险了。他本想用随便什么东西紧紧扎住女孩食指的第一关节,然后让她将食指高高举起,把意念集中在指尖上,极力想象指尖所指的苍天的深处。这是一个止流鼻血的有效方法,左边鼻出血扎举右指,右边出血扎举左指,可报上介绍这方法的时候,没说两边都出血时怎么办,是不是要扎举双手呢? 这想法只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放弃了。他见女孩用纸巾完全堵住鼻孔后,大量的血就流到了嘴里,一吐一摊.极是吓人。车厢里不少人都嚷嚷开了,有的说还不快上医院,有的喊停车,有的大惊小怪。冶洋十分冲动,顾不得其他,急急地喊停了车,在众人帮助下,把女孩搀扶下车。公交车立刻就开走了。待到冶洋拦下一辆出租车,女孩已瘫软在他的怀里。那吓人的鼻出血似乎更加厉害,一串串地滴落着,稍微一停,地上就是一摊。
惊慌失措的冶洋满头大汗地将女孩抱进了急诊科。
面对医生,他衣衫不整,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一问三不知,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在极窘迫的状态下好不容易才使医生明白,女孩没有受到意外伤害,是不明原因的出血,而且与他没有关系。随后,他就被医生不满地赶出了诊室。他很想马上离开,可心里很不舒服,就觉着不能离开,好事做到底,他要等那女孩恢复过来,帮她把家里人叫来再走,否则,倒显得不明不白,就像那医生的白眼一样,极容易让人想到另外的一面,把他当成是无耻的伤害者。他掏出手机,向农机厂的老板道歉,说是出了意外,不能赴约。对方说,没有关系,晚上请你吃饭。他撒谎说自己正在餐厅里。
约摸半小时后,守在急诊科外的冶洋突然感到诊室里出了什么事,先是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跑进,接着医生也开始出出进进,电话铃不停地响着,紧张的气氛骤然而至。他的心慌乱起来,本能地冲进诊室。
一名正在桌上写着什么的医生制止他说,你是干什么的? 出去! 冶洋随口道,我是病人的家属,她怎么样了? 是不是很危险? 医生说,是很危险,血止不住,失血过多,急需输血。
那就快输啊! 还等什么? 她的血型是AB型,血库里的AB型血浆刚刚用完,我们正跟总站联系。
冶洋心里一动,立刻挽起袖子毫不犹豫地说,我就是AB型,快,抽我的! 一小时后,输了五百毫升血的女孩,终于在医护人员的抢救下脱离了危险。
抽血后的冶洋在病床上躺了会儿,起来时有些头晕,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牙挺了会儿,觉得还行,就向护士要水喝。那护士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你还是买瓶葡萄糖盐水喝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冶洋喝了瓶葡萄糖盐水,感觉果然好了许多。他在医生的催促下办了急诊交费手续。天已透黑,不知何时刮起来的风吹得院中的白杨树哗哗作响,浓郁的刺玫花的香味被风从门窗里一股股地送进楼里,驱散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使饥肠辘辘的冶洋更觉饥饿和困乏。
女孩早已醒转过来,苍白的脸色透出了隐隐红润,形状很是耐看的杏眼水灵灵地忽闪着,见冶洋进来,只说了句谢谢,你真好,眼睛就湿润了。
冶洋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却很快露出笑容,热辣辣地盯住了他。
冶洋说,怎么样,没事了吧? 女孩说,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