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3-朱元璋(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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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放下心来,他目睹元朝暴政,早已体会到必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才能国富民安,岂能滥施酷政?
“这就好。”郭山甫申明他的观点,秦朝用酷政对付百姓,结果官逼民反,元朝亦然;汉唐用体恤百姓的黄老之术,得以无为而治。他劝朱元璋好自为之。
朱元璋长吁了口气,又去望窗外的飞雪。
郭山甫预言,到了好日子,自然雪霁风晴,日朗风和。又问起国号定了没有。
朱元璋说:“国号大明,明朝,如何?”
郭山甫手捋长髯道:“大明,好,好啊。”他想起《易经》上说,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有日有月岂不是有天了吗?
朱元璋大喜说:“岳父大人这一说,这‘明’字更是辉煌无比了。岳父千万不能走,要参加大典才是。”
郭山甫没有答应,称自己不惯热闹。只等到初三晚上,见了明月,当即告辞。
奉先殿已装潢一新,家具也都换了新的,金碧辉煌。
陶安领着胡惟庸等人捧来了登极的衮冕,前圆后方外玄里,前后各有十二旒和五彩玉十二珠的冕,玄衣黄裳十二章的衮服上织有日月星辰和山、龙、华、虫六章,做工极为考究。
陶安还说这是奉旨简化做的。
朱元璋说:“简化了还这么复杂。平时上朝可穿不得这个,礼仪太繁要不得。平日就穿常服,乌纱折角向上巾,盘领窄袖袍,金束带,就行了。”
陶安说这都是参照历朝历代典制制作的,也不可太简,太简了便没有了威仪。
朱元璋一指身后的新匾,上面是“廉生威”三个字,他直言不讳地说,威从何来?廉生威,一个人当皇帝、做官,首先是廉洁,廉洁奉公,就得民心,得民心就有威望。
陶安说:“陛下说得切中要害。”
这时郭宁莲在院子里忘乎所以地大喊着:“天晴了,天晴了!”
朱元璋大步跑到门口,仰头一看,乌云正向天边滚散,一弯新月如钩,升上东天。
院子里,马秀英、达兰、朱标和皇子们及宫女、太监全跑出来了,在雪地上蹦啊,跳啊,好像雪停了是更值得庆贺的事情。
陶安连称陛下洪福齐天啊,一连十天风雪交加,明天大典,今日骤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大家都附和着说预示国运昌盛。
朱元璋仰看着如钩月牙,忽然说:“宁莲,去请你父亲,我要先谢他。”
郭宁莲说,月牙一现,他已经出了金陵城门,连夜走了。
朱元璋不胜嗟叹。
奉天门外,晴空下卤簿排列,旗仗林立,甲士列于午门之外,文武百官在李善长率领下穿上了新朝服立于两厢,通赞、赞礼、宿卫官及尚宝卿等侍从官进入。
这时已是三鼓时刻,丹墀下大乐齐鸣,告祀天地后的朱元璋升御座,衮冕吉服,格外威武,雄视大殿内外。只见汤和上来卷帘,尚宝卿汪广洋把御宝放于御案上。
拱卫司鸣鞭三响,引班官陈宁随着大乐声引领李善长等文武百官进入丹墀拜位。
之后,李善长率百官舞蹈,山呼万岁。
乐声中,捧表官郭兴跪地捧表,站在御案前的受表官胡惟庸将笏板插入腰间,跪下接表,再放到表案上,之后抽出笏板起立后退,面东而立。内赞官陶安大声宣布:“宣读贺表!”
宣表官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上前,将笏板插入腰间跪下,展表官费聚也跪下来帮他展开表文。
李善长朗声宣读:“……吾皇应天顺人,君临大位,苍生咸仰。吾皇秉聪明睿智之资,备圣神父武之德,首出庶物,卓冠群伦。初无尽地一人之阶,而致普天率土之会,东征西讨,犹大旱之望云霓,外攘内安,措颠连而执衽席,兵威所向,靡坚不摧;德意所加,无远不服;平群雄而潜乱息,扫六合而烟尘清,拯其涂炭之氓,布以宽仁之政……人心所属,咸鼓舞于讴歌,偃武修文,开太平于万世;制礼作乐,妙化育于两间……”
在黄袍加身,接受百官朝贺的当儿,朱元璋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游戏的往事。他总是孩子王,用芭蕉叶子折成平天冠,扣在头上,让徐达、汤和这些小伙伴拿着竹板做成的笏,对高坐在土台或粪堆上的“朱皇帝”山呼万岁,顶礼膜拜。
想不到今天演化成了真的,他坐的不再是粪堆,而是金灿灿的龙椅,一切恍如在梦中。可以说,普天下都尽归他朱元璋了,山川林木,飞禽走兽,还有这块国土上的男女百姓,他真正体会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滋味了。
什么是权力?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想干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他对全天下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没有第二个人敢与他抗衡。
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彪炳青史的好皇帝,唐尧禹舜,汉皇唐祖,应当都在自己之下。他愿意为天下百姓做好事,让他们醒里梦里把朱皇帝视为大恩人……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记起功臣的后人,他差点忘了一个人,那就是胡大海的儿子胡三舍。他下了殿,第一件事就是召来李善长和胡惟庸,叫他们到乡下去接胡三舍母子。
李善长记不起来了,说:“陛下说的这胡三舍是何人啊?”
胡惟庸说:“当年是臣安排的,我能找到。”
朱元璋说:“是胡大海的小儿子呀。他也该长大成人了。当初朕答应过他,有朝一日我取了天下,接他母子来同享富贵。胡大海忠心耿耿,为朕而死,三个儿子叫朕正法一个,另一个战死……”说这话时,眼含热泪。
周围的臣子们都很感动。胡惟庸说:“臣这就派人到乡下去找。有皇上这样仁慈之心,部下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呀。”
好天气持续了三天,到了正月初七,又阴上来,朱元璋已不在意了。开国之初,千头万绪,要办的事数不胜数。随朱元璋打江山的多是粗人,礼仪上的事大多不懂,如果没有李善长、陶安、刘基、宋濂这些人操持,不知要出多少笑话呢。朱元璋开玩笑地说:这比玩儿游戏做皇帝要繁琐多了。
这天朱元璋把刘基召到了宫中御花园。
天上飘着雪花,朱元璋很有雅兴地同刘基踏着积雪漫步,欣赏着冒雪盛开的梅花。
朱元璋说他想封王的事想了几天了,想就教于先生。
刘基问:“是封功臣吗?”
朱元璋说,他想先封皇子们。
“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刘基不客气地说,文武百官出生入死跟着皇上打天下,谁不求个荣华富贵?
“也要封的。”朱元璋说,“只是有个轻重缓急。”
“哪个轻哪个重?”刘基说,“比起功臣来,皇子们算什么?”
朱元璋很不高兴,忍着没有发作。
刘基站到了白玉石桥上,问:“皇上知道汉高祖分封的故事吗?”
朱元璋没听说过,让他讲讲。
刘基当然是借古讽今了。刘邦有了天下,不忘旧臣,经常请大家喝酒,头几次赐宴,功臣们都高高兴兴地来了,后来气氛就变了。
朱元璋说:“不会是菜不好吃吧?”
刘基一笑,说那真是百态俱出,有人喝闷酒,一喝就醉,有人借酒盖脸骂天骂地,后来再招臣下赐宴,没人来了。
“这不是抗旨吗?”朱元璋说,“都是汉高祖太好说话,惯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刘邦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就私下里问张良,张良也一肚子气,为将士们抱不平,就赌气说,他们在底下商量造反呢。刘邦一听急了,又惊又怕,说自己天天宴请他们,赏锦缎、女子,并没有亏待大家呀!
朱元璋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说:“看起来,汉高祖忘了封这些功臣了。”
“正是。”刘基说,张良告诉汉高祖,谁都不是圣贤,跟着明主打江山,都求的是封妻荫子、封侯拜相,不满足他们,岂能高兴?于是汉高祖五天后大封功臣,于是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朱元璋笑了:“好一个天下太平,看来朕不先封功臣,天下是不会太平了!好吧,朕也仿效汉高祖就是了。”
刘基淡然一笑。
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25节 这丫头心思太重
天下就很难有一碗水端平的事。你本心想端平,手发抖还是不平。朱元璋面对那么众多的同乡、亲戚和勇猛的战将,封得再细,也会挂一漏万,何况他开初的封赏又是很有节制的,他唯恐封赏太滥会不值钱,刘基也建议宁缺毋滥。
也许他不该遗忘一个帮了他大忙的人,那就是为他登极铺平道路的廖永忠,照理说,廖永忠封了德庆侯已经够得上显赫了,可他觉得与自己的功劳不相匹配,于是他称病不上朝,派他去广东征讨他也拖着不去。
廖永忠一个人在喝闷酒,脸显得更黑了,他旁边放着诰命铁券,上有“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和中书省平章兼同知詹事院,德庆侯”字样。
其兄廖永安拄着棍子驼着背被下人搀扶着进来了。本来个子就小,一驼背更显得枯干了。廖永忠急忙起身,把哥哥扶坐到桌旁,一边叫人:“添双筷子来”,一边埋怨,“从东城到西城这么远,有事说一声,我到哥哥那儿去就是了。”
廖永安推开酒杯,说:“我不喝酒,你自己喝吧。”
廖永忠说:“哥哥来,是有事吧?”
廖永安拿起他的金书铁券,说:“我是来祝贺呀,你封了德庆侯,又有了世代可以世袭的诰命铁券,咱们廖家也光宗耀祖了。”
“你倒知足。”廖永忠说,“封个侯算什么?人家有六个人封了公啊!我在侯里也是二等侯,一等侯俸禄一千五百石,我才九百石。”
廖永安说:“那天封侯仪式一完,你跟我说的一番话,我很忧心,一夜没睡。”
“你怕什么!”廖永忠说,“这次没封你公,没封你侯,我心里就来气,这不是飞鸟尽良弓藏吗?想当年朱元璋要向江南进军,连一条船都没有,若不是我们兄弟二人带一百多艘战船,两万多人马投奔他,他能攻下采石矶?能占了太平?能据有金陵?”
廖永安说:“这两年我上不了阵,不是身残了吗?无功不受禄啊!”
廖永忠说:“你还不是为他打仗而残废的吗?”再想想,在鸡鸣山下立的功臣庙里,一年四季享受香火的有多少人?二十一个,他兄弟二人都没有。“徐达、常遇春、朱文忠、汤和、邓愈这些人不敢比,死去的胡大海,也可不攀。和咱一起投效他的俞通海为什么入了功臣庙?有些人投奔他在咱之后,功劳没咱们多,像什么曹良臣、孙兴祖、张德胜,都成了功臣庙里的人,能叫人服气吗?”
“知足者常乐,比你我委屈的也有。”廖永安说,“宁国守将花云又怎么样!他全家死得那么壮烈,主公把他独生子抱着膝上,哭着说这孩子是将种。现在,花云不也是榜上无名吗?”
廖永忠说:“别说封我公爵,就是封我王,我都受之无愧!”
“你疯了?”廖永安用拐杖顿地,说:“难怪有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呢!你去看看人家刘伯温。若讲功劳,他最大,事无巨细,他都要出谋划策,可他既未封公,也没封侯,连伯爵也没沾边,更没入祀功臣庙,一个布衣先生而已。”
“那是他清高。”廖永忠说谁也不敢和刘伯温的高风亮节比。
“那你能和李善长、徐达比吗?人家也没敢喊出封王啊!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会给咱廖家惹事的。”
廖永忠又仰脖喝干了一壶酒,说:“我说我要封王,自有我的道理,他也应该封我个王,我敢当面去和他理论!问问他,没有我廖永忠,你能登极当皇帝吗?还不得趴在人家小明王脚底下称臣?”
廖永安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弟弟,忽有所悟,他抖抖地站起来,说话也结巴了:“这、这么……说、说……那传、传说……是真、真的?……”
廖永忠又喝了一大碗酒,得意洋洋地说:“是真的,你没吓一跳吧?”
廖永安吓得抓住弟弟的手,说:“你喝醉了,你胡言乱语,你不可能干出弑君的事来!”
“看你吓的。”廖永忠说,“不就是杀一个放牛娃韩林儿吗?有什么大不了!”
廖永安吓得面如土色:“你怎、怎么干这种事,你真是利令智昏啊。这事都有谁知道?”
廖永忠倒很坦然,凿船的两个人都叫他处置了。“现在嘛,除了天知、地知,也就我知、他知了。”
“他是谁?”廖永安更加惶惶不安了。
“朱元璋啊!”廖永忠像说一件有趣的事,说毕哈哈大笑。
廖永安上去捂住他的口,说:“你可不能乱说呀,这若传出去,诛灭九族的大罪呀。”
廖永忠说:“谁诛灭九族啊?首先不是我。”他告诉哥哥,朱元璋派他去接小明王,行前就找他密谈了,让他半路上把船凿沉。若说弑君犯上,是他朱元璋,而不是他廖永忠。他问哥哥,“现在你明白了吗?他这江山该不该有我一半?”
廖永安吓得茫然四顾,本来门是关着的,他又艰难地走过去,重新关好,他对弟弟说:“完了,完了,你的人头不过是暂时寄放在你脖子上而已,迟早会杀头的。”
“谁杀我?”廖永忠问,“是小明王的人吗?我才不怕。”
“愚蠢之至!”廖永安说,“小明王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人再为他卖命了。”
“你是说他?朱元璋?”廖永忠轻蔑地说,“他不敢。他生怕我说出去,他不得不笼络我。”
廖永安说:“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还喝!”伸手夺过他的酒碗,砰一下摔碎在地上,带着哭声说:“你是怎么处死两个凿船人的?你不是怕他们把你供出来才杀人灭口的吗?朱元璋就不会灭你口吗?”
这一说廖永忠的酒醒了,呆了半晌,问:“哥,那我怎么办?”
廖永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相对叹气,相对默然。
稍顷,廖永安说:“可以找刘伯温去问问计。”
廖永忠很犹豫,“这不是不打自招,更蠢吗?告诉了他,可就不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了。”
廖永安说,伯温先生是神机妙算的人,连朱元璋藏在肚子里的事,他都能一猜就中。小明王的事,他一定是了然在胸,瞒不过他眼睛的。
廖永忠还是觉得不能去找他。万一他没猜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廖永安说:“你可以试探地跟他谈。他若压根儿不往这上说,你也就不用露了。倘若他猜到了,你就明说,让他给你指一条路。”
廖永忠低下头不出声。哥哥说:“你呀,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都不知道,还把这事当成要挟他的手段呢。如今他是皇帝了,一句话,就能灭咱全家。”
金菊病了,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痒,就是浑身无力,马秀英知道她的伤在心里,她是一棵不禁摧残的花草,一场苦霜就把它摧垮了。
金菊恹恹地卧在床上,窗帘全掩着,屋子里黑漆漆一团,几乎看不清金菊的脸孔。多少天以来,她都足不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