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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边城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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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写作还只算是给我自己终生工作一种初步的试验。你们喜欢什么,了解什么,切盼什么,我一时尚注意不到。我虽明白人应在人群中生存,吸取一切人的气息,必贴近人生,方能扩大他的心灵同人格。我很明白!至于临到执笔写作那一刻,可不同了。我除了用文字捕捉感觉与事象以外,俨然与外界绝缘,不相粘附。我以为应当如此,必须如此。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文学在这时代虽不免被当作商品之一种。便是商品,也有精粗,且即在同一物品上,制作者还可匠心独运,不落窠臼,社会上流行的风格,流行的款式,尽可置之不问。)先生,不瞒你,我就在这样态度下写作了近十年。十年不是一个短短的时间,你只看看同时代多少人的反复“转变”和“没落”就可明白。我总以为这个工作比较一切事业还艰辛,需要日子从各方面去试验。作品失败了,不足丧气,不妨重来一次;成功了,也许近于凑巧,不妨再换个方式看看。不特读者如何不能引起我的注意,便是任何一种批评和意见,目前似乎都不需要。如果这件事你们把它叫做“傲慢”,就那么称呼下去好了,我不想分辩。我只觉得我至少还应当保留这种孤立态度十年,方能够把那个充满了我也更贴近人生的作品和你们对面。目前我的工作还刚好开始,若不中途倒下,我能走的路还很远。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作成了,你们也许嫌它式样太小了,不妨事。我已说过,那原本不是特别为你们中某某人作的。它或许目前不值得注意,将来更无希望引人注意;或许比他们寿命长一点,受得住风雨寒暑,受得住冷落,幸而存在,后来人还需要它。这我全不管。我不过要那么作,存心那么作罢了。在作品中我使用“习作”字样,不图掩饰作品的失败,得到读者的宽容,只在说明我取材下笔不拘常例的理由。    
    先生,关于写作我还想另外说几句话。我和你虽然共同住在一个都市里,有时居然还有机会同在一节火车上旅行,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是说真话,你我原是两路人。提到这一点你不用误会,不必难受,我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不妨想象为人比我高超一等,好书读得比较多,人生知识比较丰富,道德品性比较齐全——总而言之一切请便。只是我们应当分开。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你我过的日子太不相同了。你我的生活、习惯、思想,都太不相同了。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乡下人又因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即或这个人已经来到大都市中,同你们做学生——我敢说你们大多数是青年学生——生活在一处,过了十来年日子。也各以因缘多少读了一点你们所读的书,某一时且居然到学校里去教书。也每天照例阅读报纸,对时事发生愤慨,对汉奸感觉切齿。也常常同朋友争论,题目不外乎中国民族的出路,外交联俄亲日的得失,以至于某一本书的好坏,某一个作品的好坏。也有时伤风,必需吃三五片发汗药,躺一两天。机会凑巧等到对于一个女子发生爱情时,也还得昏头昏脑的恋爱,抛下日常正经事不作,无日无夜写那种永远写不完同时也永远写不妥的信,而且结果就结了婚。自然的,表面生活我们已经差不多完全一样了。可是试提出一两个抽象的名词说说,即如“道德”或“爱情”吧,分别就见出来了。我既仿佛命里注定要拿一支笔弄饭吃,这支笔又侧重在写小说,写小说又不可免得在故事里对于“道德”、“爱情”以及“人生”这类名词有所表示,这件事就显得划分了你我的界限。请你试从我的作品里找出两个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阶级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这不过是一个小小例子罢了,你细心,应当发现比我说到的更多。有许多事情可以说是我的弱点,但你也应当知道我这个弱点。    
    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倘若得到你的承认,你就会明白我的作品目前和多数读者对面时如何失败的理由了。既或有一两个作品给你们留下点好印象,那仍然不能不说是失败!因为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原因简单,你们是城市中人。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和个人得失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这并非你们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成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就文学欣赏而言,却又有过多的理论家和批评家,弄得你们头晕目眩。两年前,我常见有人在报章杂志上写论文和杂感,针对着“民族文学”问题、“农民文学”问题有所讨论。讨论不完,补充辱骂。我当时想:这些人既然知识都丰富异常,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立场又各不相同,一时必不会有如何结论。即或有了结论,派谁来证实?谁又能证实?我这乡下人正闲着,不妨试来写一个小说看看吧。因此《边城》问了世。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文字少,故事又简单,批评它也方便。只看他表现得对不对,合理不合理。若处置题材表现人物一切都无问题,那么,这种世界虽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这作品从一般读者印象上找答案,我知道没有人把它看成载道作品,也没有人觉得这是民族文学,也没有人认为是农民文学。我本来就只求效果,不问名义;效果得到,我的事就完了。不过这本书一到了批评家手中,就有了花样。一个说:“这是过去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要。”一个却说:“这作品没有思想,我们不要。”很凑巧,恰好这两个批评家一个属于民族文学派,一个属于对立那一派。这些批评我一点儿也不吃惊。虽说不要,然而究竟来了,烧不掉的,也批评不倒的。原来他们要的他们自己也没有,我写出的又不是他们预定的形式,真无办法。我别无意见可说,只觉得中国倘若没有这些说教者,先生,你接近我这个作品,也许可以得到一点东西。不拘是什么,或一点忧愁,一点快乐,一点烦恼和惆怅,甚至于痛苦难堪,多少总得到一点点。你倘若毫无成见,还可慢慢的接触作品中人物的情绪,也接触到作者的情绪,那不会使你堕落的!只是可惜你们大多数即不被批评家把眼睛蒙住,另一时却早被理论家把兴味凝固了。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表现这些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言语上,甚至于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我存心放弃你们,在那书的序言上就写得清清楚楚。我的作品没有这样也没有那样。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义。    
    提到这点,我感觉异常孤独。乡下人实在太少了。倘若多有两个乡下人,我们这个“文坛”会热闹一点吧。目前中国虽也有血管里流着农民的血的作者,为了一时宣传上的“成功”,却多数在体会你们的兴味,阿谀你们的情趣,博取你们的注意。自愿做乡下人的实在太少了。    
    虽然如此,我还预备继续我这个工作,且永远不放下我一点狂妄的想象,以为在另外一时,你们少数的少数,会越过那条间隔城乡的深沟,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于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们,引起你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腐烂现实的怀疑。先生,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个乡下人的打算,是不是?然而到另外一时,我相信有这种事。    
    先生,时间太快,想起来令人惆怅。我的第一个十年的工作已快要结束了,现在从一堆习作里,选了这样二十个短篇,附入几个性质不同的作品,编成这个集子,算是我这个乡下人来到都市中十年一点纪念。这样一本厚厚的书能够和你们见面,需要出版者的勇气,同时还有几个人,特别值得记忆,我也想向你们提提: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林宰平先生,郁达夫先生,陈通伯先生,杨今甫先生,丁西林先生,这十年来没有他们对我种种帮助和鼓励,这本集子里的作品不会产生,不会存在。尤其是徐志摩先生,没有他,我这时节也许照《自传》上所说到的那两条路选了较方便的一条,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卧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瘪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烂了。你们看完了这本书,如果能够从这些作品里得到一点力量,或一点喜悦,把书掩上时,盼望对那不幸早死的诗人表示敬意和感谢,从他那儿我接了一个火,你得到的温暖原是他的。如果觉得完全失望了,不妨把我放在“作家”以外,给我一个机会,到另外一时,再来注意我的工作。十年日子在人事上不是个很短的时期,从人类历史说来却太短了。我们从事的工作,原来也可以看得很轻易,以为是制造饽饽食物必需现作现卖的,也可以看得比较严肃,以为是种树造林必需相当时间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在历史上能负一点儿责任,尽时间来陶冶,给他证明什么应消灭,什么宜存在。    
    一九三六年


第二部分 《从文小说习作选》第5节 市集

    廉纤的毛毛细雨,在天气还没有大变以前欲雪未能的时节,还是霏霏微微落将下来。一个小小乡场,位置在又高又大陡斜的山脚下,前面濒着儿的河,被如烟如雾雨丝织成的帘幕,一起把它蒙罩着了。    
    照例的三八市集,还是照例的有好多好多乡下人,小田主,买鸡到城里去卖的小贩子,花幞头大耳环丰姿隽逸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号褂子口上说是来察场讨人烦腻的副爷们,与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团总,各从附近的乡村来做买卖。他们的草鞋底半路上带了无数黄泥浆到集上来,又从场上大坪坝内带了不少的灰色浊泥归去。去去来来,人也数不清多少。    
    集上的骚动,吵吵闹闹,凡是到过南方(湖湘以西)乡下的人,是都会知道的。    
    倘若你是由远远的另一处地方听着,那种喧嚣的起伏,你会疑心到是滩水流动的声音了!    
    这种洪壮的潮声,还只是一般做生意人在讨论价钱时很和平的每个论调而起。就中虽也有遇到卖牛的场上几个人象唱戏黑花脸出台时那么大喊大嚷找经纪人,也有因秤上不公允而起口角——你骂我一句娘,我又骂你一句娘,你又骂我一句娘……然而究竟还是因为人太多,一两桩事,实在是万万不能做到的!    
    卖猪的场上,他们把小猪崽的耳朵提起来给买主看时,那种尖锐的嘶喊声,使人听来不愉快至于牙齿根也发酸。    
    卖羊的场上,许多美丽驯服的小羊儿咩咩地喊着。一些不大守规矩的大羊,无聊似的,两个把前蹄举起来,作势用前额相碰。大概相碰是可以驱逐无聊的,所以第一次訇的碰后,却又作势立起来为第二次预备。牛场却单独占据在场左边一个大坪坝,因为牛的生意在这里占了全部交易四分一以上。那里四面搭起无数小茅棚(棚内卖酒卖面),为一些成交后的田主们喝茶喝酒的地方。那里有大锅大锅煮得“稀糊之烂”的牛脏类下酒物,有大锅大锅香喷喷的肥狗肉,有从总兵营一带担来卖的高粱烧酒;也还有城里馆子特意来卖面的。假若你是城里人来这里卖面,他们因为想吃香酱油的缘故,都会来你馆子,那么,你生意便比其他铺子要更热闹了。    
    到城里时,我们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小摊子上每样有一点罢了!这里可就大不相同。单单是卖鸡蛋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摆列着,满箩满筐的装着,你数过去,总是几十担。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搁着。此外干了的黄色草烟,用为染坊染布的五倍子和栎木皮,还未榨出油来的桐茶子,米场白白了的米,屠桌上大只大只失了脑袋刮得净白的肥猪,大腿大腿红腻腻还在跳动的牛肉……都多得怕人。    
    不大宽的河下,满泊着载人载物的灰色黄色小艇,一排排挤挤挨挨的相互靠着也难于数清。    
    集中是没有什么统系制度。虽然在先前开场时,总也有几个地方上的乡约伯伯、团总、守汛的把总老爷,口头立了一个规约,卖物的照着生意大小缴纳千分之几——或至万分之几,但也有百分之几——的场捐,或经纪佣钱、棚捐,不过,假若你这生意并不大,又不须经纪人,则不须受场上的拘束,可以自由贸易了。    
    到这天,做经纪的真不容易!脚底下笼着他那双厚底高筒的老牛皮靴子(米场的),为这个爬斗,为那个倒箩筐。(牛羊场的)一面为这个那个拉拢生意,身上让卖主拉一把,又让买主拉一把;一面又要顾全到别的地方因争持时闹出岔子的调排,委实不是好玩的事啊!大概他们声音都略略嚷得有点嘶哑,虽然时时为别人扯到馆子里去润喉。不过,他今天的收入,也就很可以酬他的劳苦了。    
    ……    
    ……    
    因为阴雨,又因为做生意的人各都是在别一个村子里住家,有些还得在散场后走到二三十里路的别个乡村去;有些专靠漂场生意讨吃的还待赶到明天那个场上的生意,所以散场很早。    
    不到晚炊起时,场上大坪坝似乎又觉得宽大空阔起来了!……再过些时候,除了屠桌下几只大狗在啃嚼残余因分配不平均在那里不顾命的奋斗外,便只有由河下送来的几声清脆篙声了。    
    归去的人们,也间或有骑着家中打筛的雌马,马项颈下挂着一串小铜铃叮叮当当跑着的,但这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赖着两只脚在泥浆里翻来翻去。他们总笑嘻嘻的担着箩筐或背一个大竹背笼,满装上青菜、萝卜、牛肺、牛肝、牛肉、盐、豆腐、猪肠子一类东西。手上提的小竹筒不消说是酒与油。有的拿草绳套着小猪小羊的颈项牵起忙跑;有的肩膊上挂了一个毛蓝布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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