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处刑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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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桥深知一个疯狂了的康哲夫会变得如何可怕。那简直等于一颗会行走的核弹。
“哲夫,求求你。你不是曾经立下誓言的吗?”
──“我发誓不再杀人。”
康哲夫记起了自己的誓言。这是他曾在自己毕生最强的敌人和最深爱的女人面前说过的誓言。
康哲夫瞳中的凶暴消失了,变化成比先前更倍为悲哀的眼神。
谷间知道自己生还了。意志瞬间放松。他昏厥了。
康哲夫垂下右爪,左手也放开了谷间的喉颈──那咽喉上显现出清晰的赤红指痕。
“哲夫,是什么令你变成这样?”高桥打量着眼前这个变得陌生的老朋友。他不忍看见康哲夫这副落拓的模样。“她在哪儿?”
康哲夫仰首向天,发出沙哑的呻吟:
“她死了。媞莉亚死了。”
2、面影
既轻且薄的巨大床单。洁白的帛面广阔如海洋。
康哲夫却感觉它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他无法把它掀开来。
覆在床单下的尸体,在纯白的布帛上突显出教人惊悸的轮廓。那原是一具曲线柔和如猫科动物的美丽躯体,如今却冒出一道一道尖刻的峻线。造成这种无情变化的正是死亡的力量。
从白床单的轮廓阴影中,康哲夫看儿了火。仿佛直接自地狱释放出来的熊熊烈火,顷刻间把他世上最珍视的人吞没了。
他看见了:毛发迅速鬈曲收缩;皮肤争相冒起浓疮般的水泡,逐一爆破;指甲与唇瓣同时龟裂;全身骨节疯狂地扭动──康哲夫嗅到了烧焦的味道……
……他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悚然惊醒。
附近一名流浪汉抽着一根自制的怪味卷烟,那股焦臭气味正是从他的嘴巴中吐出。
三月中旬的梅雨天,空气潮湿而凝重。焦臭的烟雾在空中徘徊不散。
康哲夫感觉头脑强烈晕眩,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交相侵袭。已经许多年没有患上感冒,故此一发作起来便倍为严重。
长椅底下放着他昨夜从附近面店捡回来的残余面汤。病毒令他没有半点儿胃口。他拿起透明塑胶瓶,把半瓶清水一口气喝尽,但仍感到干渴无比。
康哲夫踏起蹒跚的步履,走到公园喷泉前,以昏倒的姿势跌进水池中。
冰凉感使他清醒许多。在翻涌的泡沫中,他回想起临别之际高桥龙一郎最后的说话:
“哲夫,答应我:你绝不要死。”
泪水和喷泉水混为一体。
★ ★ ★
军用夹克与牛仔裤已整整穿了半年没有替换过。康哲夫放任衣衫湿淋淋的,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前行。迎面遇上皇居外的下班浪潮。衣履整齐的公务员群纷纷注目这个怪异而污秽的流浪汉,远远地避开。
疾病、肮脏加上潮湿,康哲夫身体发出令人皱眉的酸臭味。
康哲夫神情呆滞地继续步行。次天清晨,他回到了新宿。
彻夜步行了超过六公里后,病毒随着汗水散发到体外。病愈的舒畅感,令康哲夫短暂忘记了精神上的痛苦。
强烈的饥饿感随之也恢复了。但是早上的新宿是没怯找到残羹剩饭的。身上一日圆也没有。
他呆滞跌坐在新宿车站东出口外三丁目大道上,冷冷看着陆续增加的上班人潮。他知道没有人会理会他。东京人连一个铜板也不愿丢给乞丐。
康哲夫就像一尊被遗弃在街上的佛像,目睹最繁盛的东新宿购物区从日到夜的变化。
午间洒过一场阵雨。他懒得动一动。肉体的感觉、四周的环境和人群,他都无动于衷。
当雨止云散时,当巨大电视屏第十七次放送出成龙主演的“三菱”汽车广告时;当下班人潮的发亮皮鞋如古代百万大军的马蹄踏沓而过时;当活动霓虹广告牌的七色光芒,在街道水窝中形成扭曲的反射时……康哲夫都在怀想媞莉亚的一切。
在路人吐出的Mild Seven烟雾中,有媞莉亚的脸;在电车与车轨的磨擦声中,有媞 莉亚的笑声;在商店门口的探照灯和餐厅厨房喷出的热气中,有媞莉亚的体温。在康哲夫的世界里,媞莉亚无所不在……
──媞莉亚!
“三越百货”壁上时钟指向晚上七时四十六分零八秒。
在这一秒里,康哲夫看见媞莉亚。
──已经死亡的媞莉亚!
穿看华丽火红长裙的媞莉亚,抬起毫无表情的脸,凝视了康哲夫的眼睛一秒。
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康哲夫像饿狼一般飞跃向前,撞倒了三名经过的男女。他以自身最高的力量和速度挤进人流中,不停抬首瞧向媞莉亚刚才消失的方向。
消失了。
康哲夫双眼满布血丝。他无视于眼前的路人,一一把他们撞倒。繁盛的三丁目街道上接连涌起惊呼和喝骂声,但都被更吵闹的摇滚乐和汽车声所淹没。
康哲夫疯狂地脱出人群,跃离行人道,站立在行车线中央。
汽车响号声此起彼落。康哲夫在行车道之间狭窄的空隙上奔跑,无视两旁飞快掠过的钢铁。眼睛牢牢盯向前方的行人道,搜寻媞莉亚的身影。
红色身影像强风下的一点烛火,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她出现在“伊势丹”百货店旁,往左转入,消失在街角处。
康哲夫闪过好几辆疾驰的计程车,追逐到那弯角处。
红色身影在横跨马路上空的行人天桥上重现。飘扬的短发。尖细的下巴。灿烂的广告灯光清楚映出优美的面部侧影。
再一次目睹媞莉亚的脸容,康哲夫感觉心脏在奔腾跳动。全身毛孔瞬间扩张。他没有思索何以媞莉亚能死而复生,还在新宿街道上重现。他的心灵中只有唯一的意念:不能再次失去她!
康哲夫再度与密集又快速的汽车阵比拚,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中穿越而过,终于离开了马路。
他追进了剧院区。剧场、电影院、的士高舞厅、摇滚音乐厅、高级食店前面,糜集着苍蝇般的人群。肉体与肉体之间只余下仅足呼吸的空间。
康哲夫边奔跑边向八方扫视。现在他眼中只有一种颜色。那是他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看见了。那间正在公映昆顿.塔伦天奴新作品的电影院前,聚集了等待进场的观众。穿着红裙的娇小身躯,站立在挂着“全院满座”告示的票房前。
康哲夫不顾一切地直线奔前。他绝不理会在这条直线上阻碍他的一切人和事物。
在电影院前,一辆装置了茶色玻璃窗的长型黑色“平治”轿车刚停了下来。前方助手席车门打开,步出一名穿着黑西服、白衬衫和窄短黑领带、身型如相扑选手的巨汉。
巨汉略一扫视四周环境,随即打开后座车门。首先下车的是男一个与巨汉同样衣着、身材却小得多的长发青年。青年保护在车门侧,黑西服左胸旁明显地隆起了一块。
接着下车的是一名矮小的中年男人。油亮的头发梳理得甚整齐,穿着纯白西服和黑衬衫,结着鲜红的领带。西服左襟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小徽章。尽管天色已暗,男人仍架看一副茶色金框眼镜,不让别人看见他视线的方向。
陪同白衣男人下车的是个穿看柠檬黄色短裙晚装的女子。浓厚的化妆。夸张的胸脯和臀部曲线。情妇型的女人。
就在挽着情妇的白皙臂胳时,白衣男人警觉地听到皮靴踏在混凝土地上的奔跑声。
巨汉迅速欺前,准备以他肉山似的躯体阻挡全速奔至的康哲夫。长发青年右手已伸进西服左襟之下。
一切在极短时间之内发生:康哲夫就在快要撞上巨汉的一刹闪电向右侧移开,肩膊猛力碰到长发青年胸前,把青年的背项撞在轿车上。
白衣男人的茶色镜片下,双目闪出凶厉的眼神。他以情妇的娇躯挡在自己前面,准备窜回具有完善防弹装备的“平治”轿车──
康哲夫亳无停滞地急奔离去。他完全没有把这干黑道人物看在眼内。
他的眼中只有那红衣身影。
电影院开场了。拿着票的观众井然有序地鱼贯入场。
那红色身影仍旧站在票房前。
康哲夫奔到票房数公尺外,突然止步。兴奋的神情顿变沮丧失望。
他看见了:站在票房前的红衣女郎并不是媞莉亚!
同式样的火红色全身裙上,披散着一头棕色的微鬈长发。红裙的贴身剪裁,把女郎的丰胸与蜂腰表露无遗。雪白的脸庞呈现出高鼻深目的轮廓,似是属于西亚洲民族的美女。
亮而大的灵动眼瞳,发放出的却是男人般的刚强眼神。
神秘女郎朝康哲夫微笑,然后转身步去。
被绝望笼罩的康哲夫浑身汗水呆立在原地,目送那曲线玲珑的火红背影在人丛中消逝。
“嗨!你这臭家伙不想活命啦?”
巨大阴影自后面掩上康哲夫的头顶。他回首瞧着那名浑身横肉的黑衣巨汉。巨汉足比康哲夫高出一个头,身躯更是他的两倍宽厚。
巨汉的圆脸摆出帮会份子惯有那副恶相。“畜牲!向咱们组长跪下来道歉,否则把你的手臂扭断!”
极端的失望转化成愤怒。康哲夫凶暴的目光盯在巨汉脸上。
巨汉因这突如其来的眼神一阵悚然,瞬间竟失却平衡,隆然跌坐到地上。
巨汉羞愤得脸庞涨红。比康哲夫大腿还要粗状的双臂按在地上,撑起硕大的身体。
“臭小子,看我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断──”
“饭冢,住手!”
巨汉饭冢的身体刹那僵硬。
“可是,组长──”
“你听不到我的说话吗?”
饭冢垂首退到街上一旁。街道不少路人都驻足观看这事件,但瞧见饭冢那吓人的身型,都只敢围站在远处。
在长发青年拱护下,白西服男人缓缓步至康哲夫跟前。那名情妇则早已吓得缩在轿车内。
“饭冢,我不想看着你掉命。”男人脱去茶色眼镜。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凝视康哲夫一会儿,然后吁了一口气。
“唉……真的弄得一身冷汗。”男人微笑。“我阵内胜舟也算在地狱门口徘徊过好几次,但从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眼睛。”
康哲夫似乎没有听到阵内胜舟的话。愤怒消退了,他转身正欲离去。
“朋友,请等一等。”障内呼喊。“你刚才勿忙地奔跑是为了追逐某个人吗?是那个红衣女郎?”
阵内的观察力出乎康哲夫意料之外。
“不,我要找的是另一个……女人。”这是康哲夫近三个月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他自己也在疑问为什么会跟这个帮会头子谈话。也许阵内这个男人确具有某种不平凡的气质吧。
“这方面我或许可以帮忙。”阵内再次微笑。“我‘阵内组’拥有二千兄弟。除非这个女人根本不在东京,否则一定能替你把她找出来。”他没有仔细追问康哲夫要找的人是谁。他深知真正的男人总不喜欢被问及关于女人的事。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康哲夫把脸转回来,打量这位衣饰讲究的“组长”。
“是因为你刚才面对饭冢时那种眼神。”阵内的三角眼闪出黑道的野性。“我需要拥有那种眼神的男人。”
3、极道天狗
菊池雄三独自坐在银座丸之内警署的讯问室中,以双手捧着咖啡谨慎地啜饮。桌上的烟灰皿内残留数枚滤嘴,其中一枚还没有完全熄灭,烟雾在强烈灯光下显得苍白。
菊池喝着第五口咖啡时,猿渡刑事开门进来。猿渡那高胖的身体令讯问室仿佛突然缩小了。
猿渡把手上的档案用力丢在桌面上,然后拉开木椅坐到菊池对面。
“好了。现在告诉我那是怎样一回事。”猿渡摆出轻松的神情翻阅档案文件。“七个人中弹入院。四名是‘稻谷会’干部。全部你都认识吧?‘稻谷四天王’。森山宽、神田辉浩、横道升、林义郎。他们是怎么受伤的?”
菊池擦擦唇上的髭须,从西服口袋掏出香烟。猿渡替他点燃。
“说出来恐怕你也不会相信。”菊池顿了一顿,深吸一口烟。“这全部是一个人干的。”
猿渡宽厚的背项用力靠在椅背上。这宗三小时前发生的案件令他苦恼不已。在日本,即使是黑道斗争,这样子大规模的枪击也是极罕见的事。
──一个人干的?这不是荷里活电影!
逞凶用的两柄中国大陆制“五四式”自动手枪遗留在现场──“稻谷会”位于西银座的办公室。两柄手枪弹匣内的十六颗七点六二亳米子弹用得一枚不剩。
受创的七人当时都带着“家伙”,而且是比“五四式”精良得多的欧洲货。横道和森山更在西服底下穿了防弹背心。他们却毫无反击的机会。
奇怪的却是,没有任何一人受到致命攻击。但是全部都要住院三个月以上。
“你说什么?”猿渡把档案阖上。“一个人?”
菊池点点头。“一个高大的男人──可恶,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阴森的家伙……”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激动。
“慢慢说。”猿渡拍拍菊池放在桌上的手掌。“由最初开始说起。”
“大约是……晚上八时半,我到‘稻谷会’找神田──”菊池顿止。“原因可以不说吧?”
猿渡点点头。
菊池继续。“那家办公室没有什么保安可言,街上的人只要随便推开玻璃门便能进去──假如他们够胆的话。我进内找到了神田──共余在场的六个人我也全部认识。就在闲聊时,我听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
菊池把眼睛瞪得大大,双手在空中划出夸张的手势。“我看见那家伙就在正门大步走进来。长长的头发,一脸都是胡子,还架着浅黑色的墨镜。全身都包裹在黑色长雨衣内,连手掌也戴着黑手套。那家伙就像个影子。
那大概只是一、两秒钟吧,我却感觉时间似乎变得很慢、很慢。我知道那‘影子’到来干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就是没有人能及时反应过来。那家伙就像会使魔法一般。
当他的黑色手套上爆出第一点火花时,我才知道他已经拔枪了。我听到呼叫声──但不知是谁。我怔住了,完全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我就他妈的那样子坐在沙发上,扭着头颈,呆呆地看着那‘影子’。
他双手同时发出火花──不知怎的,我总是觉得先看见火花才听到枪声。这次我懂得反应了。我转头瞧向林义郎。他两肩血淋淋地倒下来。那真是神准得见鬼。双手同时开枪,两弹都准确命中肩头同一位置。畜牲。
真奇怪。‘阵内组’从哪儿请来这种高手?”
“‘阵内组’?”猿渡问。
菊池这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咀。“这是我的……猜测吧了。但准是阵内那家伙没错。你应该知道他们近几星期以来的活动吧?‘阵内组’在新宿和涉谷一带都占了不少地盘。现在又想沾手银座呢……阵内和稻谷一向有积怨,他先向稻谷‘开刀’也是理所当然。”
“继续说那‘影子’的事吧。”猿渡说。
“……刚才说到哪里?对了,是看见林倒下来。当我再别转头时,那‘影子’却从刚才的位置消失了。怎可能有这样快速的动作呢?那时我的心里这样问。我当时已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有捱子弹的危险。也许是因为那‘影子’的魔法吧。
再次听到枪声时,才知道‘影子’闪到了一根柱子后。柱子把他的身体遮住了,我只瞧见从两边伸出的手臂。这次又是双手同时扳机。”菊池把手臂平伸出两侧,模仿“影子”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