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潘渡娜-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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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isemeng 紫色梦论坛 收集 精品小说 】 1994 第5期 … 名著欣赏
张晓风
张晓风,女,浙江金华人,1941年生,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及研究所毕业,现为阳明医学院教授。出版作品多种,包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再生缘》、《我在》;小说集《哭墙》;戏剧《第五墙》、《武陵人》;报告文学集《心系》及儿童故事《祖母的宝盆》等。《潘渡娜》被认为是台湾第一篇科幻小说。作者与张系国、黄海一起,成为60年代起在台湾倡导科幻小说的拓荒者。
由于篇幅所限,编选本文时作了删摘。
回想起来,那些往事渺茫而虚幻,像一帧挂在神案上的高祖父的画像,明知道是真的,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也幸亏不真实,那种刺痛的感觉,因此也就十分模糊。
那一年是1997年,20世纪已被人们过得很厌倦了,日子如同一碟泡得太久的酸黄瓜,显得又软又疲。
那时候,我住在纽约离市区不太远的公寓里,那栋楼里住着好几百户人家,各色人等都有,活像一个种族博览会。我在我自己的门上用橘红色油漆刷了一幅八卦图——不然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房子。
一个周末的下午,一个人到这里来找房子,偶然看到那幅八卦,便跑来按了铃。
“这是哪一位画家的手笔?”他用英文问我。
“不是什么画家,”我也用英文回答,“是一个油漆匠随便刷的。”
“是你?”他迷惘地望着我。“你看,我就知道不是美国人画的,”他高兴地伸出手来,“而且,能画这样的画,也不是油漆匠。对不起,你能说中国话吗?”
“我能。”
“我是刘克用,我想来看房子,想不到看到这幅画,可惜是画在门上,不然我就要买去了。”
“我也后悔把它画在门上了,否则倒捡到一笔生意了。”
那天我请他到房间里面坐坐——结果我们谈了一个下午。
他是一个生化学家,我从来还没有这么体面的朋友呢!
重新有机会说中国话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好像是在某一种感触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首儿时唱过的歌,并且从头唱到尾以后,胸中所鼓荡起的那种甜蜜温馨的感觉,我和刘克用的感情,大概就是在那种古老语言的魅力下培养出来的。
他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前额和一双褐得近于黑色的凹下去的眼睛,但他其它的轮廓却又显得很柔和。诸如淡而弯的眉毛,圆圆的鼻头,以及没有棱角的下巴。
据他自己说,当生化学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把一个试管倒到另外一个试管,再倒到另外一个试管里去就行了。
“作广告画家更简单,”我说,“你只要把一罐罐的颜料放到画布上去就行了。像我这种工作,”我说,“倒也不一定要‘人’来做。”
“哈,”他笑了起来,“你当别人都在做人的工作吗?你说说看,现在剩下来,非要人做不可的事有几桩?”“大概就只有男人跟女人的那件事了!”
我原以为他会笑起来,但他却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放出了交叠的深黑阴影,他那低凹而黯然的眼睛像发生了地陷一样,向着一个不可测的地方坍了下去。
有一天,已经很晚了,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门口,拎着一个旧旅行袋,疲倦得像一条用得太久的毛巾。
“那实验会累死人的。”他撇着嘴苦笑。“你知道我今天来干什么?我来告诉你,今天是七夕,很有意思的,是吧?”
我忽然哽咽起来,驾那么远的车,拖那么累的身子,就为告诉我这一点吗?我曾经读过那些美丽的古典故事,那些古人,像子期和伯牙,像张邵和范式,但那不是1997,1997的七夕能有一个驶车而来的刘克用就已经够感人了。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半身像,在实验室照的,事实上看得清楚的部分只有半个脸。而相片上大部分的东西是那些成千累万的玻璃试管,晶亮晶亮的,像一堆宝石,刘克用的头便虚悬在那堆灿烂的宝石上。
“这是我们实验室里的自动照相设备照的。大仁,你看,那像不像一个罪人,在教堂里忏悔,连抬头望天都不敢。”
“我带来一根笛子,”他说,“你喜欢的吧?就让它放在膝上,陪我们过今年的七夕,不也就很奢侈了吗?”
那一夜他没有吹笛,我不久就睡了,但在梦里,我却听到很渺然的笛声。很像我小时候在浓浓的树荫下所听到的,那种类似牧歌的飘满了中国草原的短笛。
又过了两年,1999年的感恩节。他来了,满脸神秘。我浑身不安起来。
“我要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很漂亮的。”
“唔。可是,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
“老弟,听我说。”他忽然激动起来,“你35,我却43了,我不会结婚了,你懂吗?我没有热情可以奉献给婚姻生活了,我永生永世不会走入洞房了,我只会留在实验室里。”
“刘,你老实说吧,你是哪里来的灵感?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要当月老的?”
“从第一眼看到你,大仁,她,那个女孩子,需要一个艺术家。艺术家给一切东西以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没有读过那个希腊神话吗?那雕刻者怎样让他的石像活了过来?
“好了,你听着,有一个女孩子,叫做潘渡娜,是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我爱她——像爱女儿一样地爱好,否则,我就要娶好了。”
“潘渡娜?你是说她是中国国人吗?”
“为什么姓潘就一定是中国人?她不是任何民族,她只是这地球上的人。她年轻而迷人。大仁,她的背景很单纯,她没有父母,她受过持家和育婴的训练,我是她的监护人。”
他说着,忽然激动起来,深凹的眼眶里贮满了泪水,他便不住的拿手绢去擦泪,而他擦泪的手竟抖得不能自抑。
“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
他哭了。
“你喝了酒吗?刘,你不能平静一点吗?为什么弄出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来呢?”
他黯然地望着我:“事实上差不多就等于老父嫁女。”
第二天,潘渡娜真的来了,跟在刘克用的背后。
她的皮肤介于黄白之间,头发和眼睛是深棕色的,至于鼻子,看起来比中国人挺,比白种人塌,身材长得很匀称,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长裙,戴一顶鹅黄楼空纱的小帽,很是明艳照人。
她显然受过很好的教养,她端茶的样子,她听别人说话时温和的笑容,她临时表演的调鸡尾酒,处处显得她能干又可亲。
什么都好。让人想起那篇形容古代美人叫赋,真是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总之,她恰到好处。
“我们的潘小姐很可爱的,是吗?”
“是的,”我很不自在,“的确是让人动心的人物。”
“谢谢你们。”她用一种不十分自然的腔调说着中国话。
我们的初晤既不罗曼蒂克,也没有留下任何回忆。
那些日子很冷,早落的雪把人们的情绪弄得很不好。
潘渡娜常来。自己带着酒,我真喜欢那些酒,还有那些她做的酒菜。
有一天晚上潘渡娜刚走,电话就响了。
“听着,大仁,你如果一定要拒绝幸运,我也没有办法,潘渡娜还不至于找不到丈夫。”
我沉默了,如果和潘渡娜结婚,事实上也没有会么不好。
“这样吧,我想不必拖太久了,12月24日怎么样?我带她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上教堂,我就先和牧师约好,一切都简简单单就行了。”
婚期订在12月31号的晚上,1999年的最后一天。
中午,潘渡娜和刘来了,她穿着粉红色的曳地旗袍,外面罩着同质料的披风,头上结着银色的阔边大缎带,看起来活像一盒包扎妥当的新年礼物。教堂就在很近的地方,刘把我们载了去,有一个又瘦又长的牧师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牧师的白领已经很黄很旧了,头发也花斑斑地不很干净,他的北欧腔的英语听来很叫人难受。
“刘,你是带她来赴婚礼的吗?”他照例问了监护人。
他叫“刘”的时候,像是在叫李奥,刘跟那个1世纪的大主教有什么关系?刘忙不迭地点了头。牧师大声地问了我和潘渡娜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不过也点了头。于是他又祈祷,祈祷完,他就按了一下讲台旁边的按钮,音乐立时就响起来了。我和潘渡娜就踏着音乐走了出来,瘦牧师依然站在教堂中,等我们上了车,他就伸手去按另一个钮,音乐便停止了。
我们的车子一路回来,车轮在雪地上转动,吱然有声。刺人的白芒四边袭来,我忍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回到公寓,走进有八卦图的门,我舒了一口气。
刘克用很兴奋,口口声声嚷着要请我们去吃中国饭,我和潘渡娜各人坐在沙发的一头,尴尬得像旧式婚姻中的新人。
潘渡娜换了一件紫红色的晚礼服,松松地搭着一条狐裘披肩。
我这才注意到,不管世纪的轮子转得多快,男人把世界改成了什么模样,女人仍然固执地守着那几样东西——晚礼服、首饰、帽子和狐裘披肩。
我们吃了炒面,很不是味儿,正确点说,应该是“切丝的牛排炒条状的麦糊”。我们又喝了酸辣汤,并且最后还来了一道甜得吓人的八宝饭。
回到家,洗了澡,已经11点了。
“我能在起坐间打个盹吗?新郎官。我今天太兴奋,喝了太多的酒,又开了太多的车,现在天已晚,路又滑,我怕我是很难赶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便尽快地点了头。
“不要讨厌我,”他说,他的语调在刹那间老了10年,在寒夜里显得疲乏而苍凉,“天一亮我就走。”
然后他叫过潘渡娜,吻了她。
“也许我再不会看见你,潘渡娜。从今天起做大仁的妻子,你要恪尽妇职。”
然后他又叫过我,把潘渡娜的手交给我。
“潘渡娜的英文名字是Pandora,你知道吗?在古希腊的年代,众天神曾经选过一个极完美的女人,作为礼物,送给一个男人。而潘渡娜是我送给你的,她是一个礼物,珍惜她吧!”
那一瞬间,我深深地感动了,刘哭了,他看来好像真正的牧师,给了我们真正的祝福。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过一种阴阴冷冷的冰流,他的近于歹毒的目光使我又迷惑又悚然。
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们躺着,黑暗把我们包裹起来。我们开始彼此探索,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认识总是藉着黑暗,而不是光亮?
渐渐地,我听到她满意的低吟,我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就在那时候,我听教堂的钟响,那样震彻天地的、沉沉的世纪之钟。20世纪结束了,新的世纪悄然移入。
突然间,烟火像爆米花一样地在广大的天空里炸开了,那些诡谲的彩色胡乱地跳跃着,撒向12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体的身躯上也落满那些光影,使她看来有一种恐怖的意味。
好久,好久,那些声音和烟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里。
可是,是哪里传来笛声,那属于中国草原风味的牧歌,那样凄迷落寞的调子。
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见刘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来的时候,起坐间里只有缭缭绕绕的余烟。
潘渡娜是一个很能干的主妇,只是有些时候她着实有点太特别。
“他们教我好多东西,”她说,“他们天天告诉我1OO遍从起床到睡觉的侍候丈夫的要诀。他们教我吃饭,教我走路,教我说话,教我各种学问。”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没有父母。”她忽然得意地笑了,“刘克用说,虽然世界人口有60亿,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父母的。”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吗?小时候的事你一样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没有小时侯,我记得我本来就有这么大。”
“潘渡娜,你真荒谬,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要带你去看心理医师了。”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兴地走开了。
这也许就是刘急于把潘渡娜出手的原因,她或许有轻微的幻想狂,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想,也许她是一个弃婴,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
有一天,那是2月初的一个下午,早春的消息在没有花没有树的地方还是被嗅出来了。
那天工作很闲,我提早回家,准备到郊外去画一幅写生,好几天前我就把我的颜料瓶都洗干净了,许多年没有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脏成一团。
但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东西上面,用一种感人的手势拥抱着它们,她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侧向一边,眼泪沿腮而下。
她幽幽地哭了,让人心酸的哭。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来的,那里有很多很多玻璃管子,我被倒来倒去,我被加热,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这样来的。”
她抬头望我,一句话也不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滴着,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惊了,这个女人。我第一次发现她用这种神圣庄严的态度去爱一样东西。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规矩而不苟,像一只上足了发条而又走得很准的钟,很索味,可是无懈可击。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来跟平常不同了。
胡乱地走着,我的心情意外的乱。
但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爱她,我们相敬如宾,但我们似乎永远不会相爱。那些肌肤相亲的夜,为什么显得那样无效,那些性爱为什么全然无补于我们之间的了解?每次,当我望着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头升起,潘渡娜啊!我将怎样得救?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广场,许多车子停在那里,我疲倦地坐下来,四面的车如重重的丛林,我是被女巫的法围困有其中的囚犯。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中国,又是江南春水乍绿的时节,不知是否有白鹅的红掌在拍打今岁的春歌。
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她是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有着挑起的削肩,光莹的前额极红极薄的嘴唇。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到底死于什么病,我想或许是悒郁,她的眉总锁着,眼睛总是恍惚地望着什么地方。
寒冷的冬夜里,她总是起来给我盖被,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听见文雅的咳嗽声,我多么爱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让她的手轻轻地为我拉上,我有时也故意发几声呓语,好骗她俯下身来,给我温热的一吻。
但我8岁那年,她就死了。
而此刻,头上是浅湖色的2月天空,雪已化尽,空气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气息。我迷惘地坐着。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拥抱那一堆冰冷而无情的玻璃罐子,在那里哭泣。
必是她的哭泣里有些什么,使我无端地想起中国,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亲。
我起来,走到街角那里,打一个电话给刘。
“他不在这里,他离开了。”对方的口气十分不耐,“他在疯人院里。”
按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一个医院承认刘克用这个病人。
那天下午我便开车去找他。
特别护士告诉我他这两天非常安静,此刻正在后园里。
我走近他,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的脸。
才两个月,他竟有了这般的变化,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