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野火集-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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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状,教堂三三两两的,格调不一。一体古色古香的老石屋旁,也许是座张
牙舞爪的现代派建筑。美国的历史背景似乎也反映在它村镇的面貌中;这些
村镇,就橡一群不同背景的人偶尔凑在一起,各造各的房子,各选各的家。
结果呢?房屋街道虽然划分整齐,因为色彩、格调的各自为政,看起来就像
一堆小孩玩过的积木,不经心洒了一地。
相反的,德国人受一两千年共同历史文化的熏陶,在教堂尖塔、红瓦
白墙和绕城的绿野中就现出一个整体的气质来。为了维持那份谐调的美感,
德国政府对建筑有非常严格的限制。古屋不能随意拆除或改建,建筑的格调
必须事先经过审核,在一个千年历史风格古典的村落里,譬如说,就不太能
出现一栋光怪陆离的现代作品,以免破坏谐调。
也因此,尽管经济、科技的发达,德国仍旧有许多城镇保留着中古世
纪的风貌;石板路狭窄曲折,城墙上青藤蔓爬,绿苔斑斑,古意可爱。
谁也买不到莱茵河这个国家环境的美好当然不是偶然的事。工业和都
市的发展对纯朴的自然造成很大的威胁。为了保护环境,防止都市无限的蔓
延扩张,德国人宁可牺牲一些个人自由。在住宅区外的绿野山林,即使属私
人所有,地主也没有建宅的权利。相对的,在美国的限制就小得多。郁郁森
林中买块地,谁都可以建造住屋。
也许哈得逊河与莱茵河是个很好的代表。哈河波澜壮阔,气魄超俗,
沿河却没有几段供人漫步赏河的小径。河滨主要是横七竖八的铁轨和黑漆漆
的工厂。幽美的河岸不是没有,却多变成私人的住宅别墅。偶尔被一条幽深
小径所吸引,踏青两分钟,林荫深处赫然已是侯门大院,“不许私闯”的牌
子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水光山色。
莱茵河灵秀妩媚,沿岸工厂极少。据说从前铁轨也是沿河而建,但为
了筑一条滨河的人行道,政府花了大笔资金将铁轨往外移上一大段,好让人
无碍地欣赏河光水影。在这里,私人住宅也不能垄断山水,两岸的小径花木
扶疏,绵延几百里,任何人都能来到水边,张袖捞一把莱茵河上的清风,探
望河里洁白的天鹅,河边每一寸土、每一片砖,都属于渴望自然的大众。
哪一个方式好呢?旅美的德国人批评美国人自私自利,不注重公众的
福利。留德的美国人却抱怨德国的方式不尊重个人权益。一个朋友说:“有
钱为的什么?就为了要买得起河边一块土地、一片森林,就是要凡夫俗子的
大众不能进去,有钱才有意义。以德国那种限制,钱再多也没有意思!”因
为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份,我不能不偏爱德国的环境。现代文明所制造的
污染和紧张,使青翠的大自然成为仅有的安慰。在德国,我可以随兴踏进深
邃的松林里,呼吸原始的气息;行到金黄色的麦田边,坐在青苔满布的石块
上,可以望尽风动的草原,感觉混沌的自然与蒙垢的我毕竟仍是息息相通的
一体。在我寻求野气的时候,我不愿看见“不许擅入”的木牌将山光占为己
有,更不愿有铁丝网挡住我沾满泥草的行脚。
台湾仍旧山明水秀吗?意大利出了德国南境,我们开进奥地利。奥国
的边境守卫永远是最和善可亲的;与世无争的国家,谁来都欢迎。
车子在阿尔卑斯山中蜿蜒而行,顺着淙淙的泉水。出了奥国,进入意
大利。
意国北角其实是德语区,一次大战前仍属奥地利,战后却被“送”给
意大利,种下祸根。这些奥人不与意人认同,激进分子更采取暴力行动与意
政府作对。许多男人胸前系着蓝布褂,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满街都是屠夫菜
贩,其实那块蓝布是抗议的标志。
我们的车子被一队全副武装、神情凶狠紧张的警察拦了下来,检查护
照。华德告诉我:“他们在搜恐怖分子。”坐在啤酒店里,胖嘟嘟,系着围裙
的女房东正在擦酒杯。
“你喜欢意大利人吗?”我问她。
她嗤之以鼻,用乡音很重的德语说:“谁喜欢他们?意大利人都是贼,
又脏,住到哪,垃圾就到哪,乱七八糟? 。谁跟他们一流?!”在加油站碰
到一个德国学生,正要到希腊去。
“为什么不在意大利留几天呢?”他摇摇头:“没意思!到处都脏乱,我
看了浑身不舒服。他们在公共场所讲话又大声,吵死了。到处都是脏、乱、
噪音,受不了——”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的偏见吧?!我想,意国也属高度开
发国家,怎么会“脏乱”呢?离开冷泉淙淙的山区,进入真正意大利区了,
交通突然拥挤起来,华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窗外的景致,细细和德国比较
——怎么愈看愈觉得像回到了台湾,意大利怎么倒跟台湾的景观相似呢?德
国和奥国的公路上难得见到一株干枯的死树。他们有所谓“树医”,专门照
顾生了病的树,死木破坏美感,所以大概一发觉就拔除了。进入意大利,马
上注意到夹道的绿荫丛中一两株枯黄僵硬的树尸,大概站在路边也很久了,
灰蒙蒙的。
然后注意到垃圾:夹道的树下不是青翠的芳草,而是肮脏的塑胶袋、
废纸、压扁的空罐头,在风里从路这头吹到那头。走近乡镇,发觉小河小塘
里没有雪白的天鹅,只有积垢的死水,蚊蚋丛生。随便踏进路边的餐馆,嗡
嗡的苍蝇爬在桌子上。挥走了又来。
乡镇的景观也缺乏谐调美。绿油油的一顷农田中突出一栋冒烟的工厂,
过了工厂也许有几排住家,住家旁又可能是嘈杂的商店市场。房屋的格调也
参差不齐;一栋青藤蔓布的古屋旁站着一片四方块、涂着水泥、军营似的丑
陋楼房,接着一座太空舱似的现代艺术。如果说美国有些乡镇风貌像散置的
积木块,那么意大利今日的村落就橡不留神打翻了的棋盘,一地的乱七八糟。
很明显的,意国的建屋限制和分区(ZoningLaw)大概不太严格,使都
市肆无忌惮地往郊区延伸,且是没有计划地延伸,结果呢?放眼看去,看不
见整片青翠连绵的旷野,也不见谐调美好的村落,只见张牙舞爪的都市建筑
把田野割碎,一片很碍眼的杂乱——我突然发觉意大利和台湾貌似的原因
了。
意国的一些著名古城——罗马、佛罗伦斯,或是出了罗密欧与朱莉叶
的Verona,都保存得非常完美,水城威尼新的灵秀更令人心仪;为什么现
代所建的环境却如此杂乱粗俗、如此缺乏美感和气质?悠久的文化对现代的
意大利人没有潜移默化的效用吗?大家来跳舞地中海的水平静而温暖,我们
在沙滩上扎营。夜空里,星星一个个低垂下来,我们到街上走走,看意大利
人晚上做些什么!
很多人家都有葡萄架,月光里坐着人,葡萄架阴影里也坐着人,隔着
篱笆和邻人说话,笑声像风铃似的在窄窄的巷子里高高低低。巷子暗暗的,
家家户户的灯火却照亮一点生活片断:正在洗碟子的母亲,哭得惊天动地的
小儿,跷着腿看报的男人,钩毛衣的老妇人。每一家门都是关的,好像隔邻
的朋友随时会闯进来串门儿;借盐巴。
这个热络的气氛在干净的德国却是没有的。公婆的房子——也就是华
德长大的家,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总计有三十个门,三十个门都是关的;
随手关门是每个人的习惯。
门关了,保障了个人隐私。朋友要闯进来串门儿、借盐巴,可也就不
那么容易。
到了一个鼓乐沸腾的广场,挤满了人。拉风琴的小伙子热烈地奏着轻
快的舞曲,一对对男女——漂亮的、肥的、丑的——在水泥地上凑着节拍就
跳起舞来。一个秃了顶的矮老头索性跳到桌子上,夸张地扭起腰来,惹来一
阵疯狂的掌声。舞曲突然一变,成为优雅的探戈,却也没难倒这些意大利人,
就跳起探戈来。
我无限惊异地看着这群乐陶陶的人:这些都是小镇的村民,也许是卖
菜的小贩、切肉的屠夫、做面包的师傅、清垃圾的工人——他们怎么这么会
创造生活的情趣?我想到台湾的村民;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做什么?
也在瓜篷下话桑麻,在谷场上婆娑起舞吗?希腊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个充
满荒山石砾的古国。世上有多少民族像古希腊人那样,一方面一派天真地创
造出奇如天马行空的神话,一方面又深沉睿智地写下无可奈何的悲剧?到雅
典、奥林匹克、斯巴达缅怀膜拜之余,最想看的还是二十世纪的希腊。和中
国一样,它有光荣的过去;和中国一样,它也有历史的包袱。跋涉万里,我
想知道:现代的希腊脏吗?乱吗?人民有气质吗?文化精致吗?从德国、奥
国,南下到意大利、希腊,经济上,愈南,国民所得愈低,愈南,也愈脏。
希腊的垃圾比意大利又多了一层。每一棵橄榄树下都有野餐后抛弃的空罐、
纸袋;海滩上到处是露营的人前一夜留下来的污秽;咬了一半的西瓜招来一
头一脑的苍蝇,每丛树后大概都有几团排泄的污秽和揉皱的卫生纸,在火辣
的太阳里蒸腾。
但希腊的脏也许可以辩白:这些垃圾是每年成千上万的旅客所留下来
的,不算是希腊人本身的错。一般希腊乡镇倒还算干净。
手编的羊毛地毯及毛毯是特产之一。美丽的色彩织成协调的图案,凹
凸不平的结,可以想见葡萄架下劳动的双手。现代的希腊人显然尚未放弃传
统的乡土艺术,尚未急功近利地去拥抱塑胶和尼龙的世界。
店主微笑地走近来,只请我进去看看,却不饶舌推销。转身离去时,
他也许有点失望,却很文雅地说:“没关系,多看几家也好,喜欢再回头。”
我想起意大利的小贩,不但漫天开价,而且咄咄逼人,相形之下,这些低姿
态的希腊人显得那么可爱温厚。我一口气买了五条。
希腊的贩夫走卒,我发觉,也有不俗的气质。泥灰造的房子也许简陋,
前庭攀爬的绿萌红花,在风里摇曳,却平添几分逸趣。海边的空地,或许没
钱盖观光饭店,铺上一层鹅卵石,搁上几张旧桌椅,却也成为喝酒赏月的好
地方。
在Agamemnon 的古城边有个简单的营地,种满了柠檬树。营主人留着
两撇俾斯麦式的胡子,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也不会任何外国语,却能背上
几段荷马的《奥德赛》。我们“手谈”投机,同桌喝了几杯酒,他就就着月
光和柠檬丝丝的清香,敲着桌子大声唱起歌来。唱了一个晚上。
在一条荒野路上,一个古稀老头骑头灰驴子摇摇晃晃而来,看见我们,
骨碌溜下驴背,过来搭讪,比手划脚的,还带股刺鼻的酒味。华德被逼着读
过九年的古希腊文,现在正派上用场。大概老头要我们到他的橄榄园里去吃
晚饭。我们不能赴约,他倒也不在意,摇摇摆摆又跨上驴子,一转身却听“碰”
的一声,驴子把老头摔个四脚朝天,一头的灰。赶忙扶他起来.他也不在意;
醉态可掬的,亲了亲灰驴的大眼睛,又摇摇晃晃挣扎上去,对我们挥挥手,
蹄声嘀帝哒哒,消失在野路尽头。
裸泳的人看过希腊的山水,才恍然大悟它为什么有那样的神话:也只
有这么神秘、这么粗犷原始的山水,才孕育得出那么出神入化的想象。烟雾
蒙蒙的山从广邈的海面陡然升起,不见山的面貌。山却更显得深不可侧。嶙
峋的山峰切向海面,形成无数个幽隐的岩岸,岩岸中的水特别清澈,成为裸
泳的天堂。
在鹅卵石上铺着睡袋,傍着海水和满天摇摇欲坠的星子而眠。清晨醒
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海里浮沉。光着身子涉进水里,成群结队,花花
绿绿的鱼也赤裸地在水里游荡。四周只有天、水、鱼与长着青苔的岸石。水,
温柔而清凉。
几个没穿衣服的人坐在石头上聊聊天,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医生;既
是知识分子,我就问个知识分子的问题:“希腊沦落过那么多次,又受土耳
其统治四百年,文化和种族都变了很多——你们还自认是苏格拉底的后代
吗?”李奥是精神科医生,有一头漂亮的黑发,他说:“希腊政府和一些老
学究当然坚持我们是苏格拉底直接下的蛋——”他抽了口烟。
“可是谁在乎呢?古希腊的成就是古希腊人的光荣,我们若不是他们的
子孙,当然沾不了光;说我们是他们的后代,又怎么样呢?我们凭什么拿祖
宗的成就来沾沾自喜?现代的希腊人若要骄傲,就必须靠他自己的努力,以
他自己现在的成就而骄傲;硬攀着祖宗的光荣未免太没出息——老实说,我
真不在乎我是谁的后代? 。”安格拉是妇科医生,笑起来很有苏菲亚罗兰的
韵味。她转过来问我:“你们中国人呢?”中国人吗?我不能说,我离家太
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原载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美国世界日报》
传递这把火
龙应台是的,《野火集》出版成书了。
去年十一月,匆匆写下《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给毫无渊源的中
国时报;原是不经心掷出的一点星星之火,却烧出燎原的《野火集》来。
燎原,因为往往文章一出现——譬如《生了梅毒的母亲》、《幼稚园大
学》、《不会‘闹事’的一代》——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上去张贴,就有读
者剪下个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者师复印几十份
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我的邮箱里一把一
把读者来信? 。短短的一年中,这个专栏确实像一缕一缕野火向四方奔窜燃
烧起来。
可是,《野火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只是一个社会批评,一个不戴
面具,不裹糖衣的社会批评。一般作者比较小心地守着中国的人生哲学:“得
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温良恭俭让”等等,写出来的批评就
比较客气缓和,或者点到为止。谈教育缺失之前,最好先说“三十年来台湾
教育突飞猛晋”。指责行政错误之前,先要婉转地说,“三十年来,安和乐利,
国泰民安,领导英明? 。”。行文中间不能忘记强调自己爱乡爱人爱民的坚
定立场,强调自己虽然批评,却不是恶意攻讦,“别有用心”;最后,还要解
释“良药苦口”,请大家“包涵包涵”。
这就是一个四平八稳、温柔敦厚的批评,不伤和气,不损自尊,不招
怨恨。《野火集》却很苦很猛,因为我不喜欢糖衣,更不耐烦戴着面具看事
情、谈问题。习惯甜食的人觉得《野火集》难以下咽;对糖衣厌烦的人却觉
得它重重的苦味清新振奋。
赞美“野火”的人说它“过瘾”——不怕得罪人,“敢讲话”。我没有
三头六臂,得罪了人照样要付出代价;写了《野火集》的代价大概是:这一
辈子不会有人请我“学而优则仕”出来作官了,可是古人不是说“无欲则刚”
吗?既然没有作官的欲,这个代价或许也无所谓吧!至于“敢讲话”三个字,
与其说是对我的赞美,不如说是对我们这个社会的讽刺与指责——在一个自
称民主开放的社会里,为什么“敢讲话”是一个特殊的美德?它不是人人都
有的权利吗?对一个健康人,你拧拧他的手臂、掐掐他的腿,他不会起什么
激烈的反应。相反的,一个皮肤有病的——不管是蜜蜂叮咬的红肿,病菌感
染的毒瘤,或刀割的淌血的伤口——只要用手指轻轻一触就可能引起他全身
的痉挛。台湾如果是个真正开放的社会,什么问题都可以面对,任何事情都
可以讨论,人人都可以据理争辩,那么《野火集》再怎么“勇敢”也只是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