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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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愕紺 市好好逛逛。我看得起你,别看你不会下棋,可老弟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咱们国家的栋梁之材……”天快亮了,两人交换了通讯地址,才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瞌睡。清晨七点钟,赵信书匆匆地洗漱了一下,打点起提包去赶开往C市的火车。钱如泉非要把他送到车站不可,拦都拦不住。“喏,你跟我客气啥?”钱如泉抢着拎起他一个小包,“我送了你,在车站吃点早点,正好去办公事。走吧,走吧!”
在月台上,两人终于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赵信书一辈子也没有和钱如泉这类人物交往过;同时,他觉得他在钱如泉面前那种呆头呆脑的模样,是决不会博得别人的尊敬的,但钱如泉却看得出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咱们国家的栋梁之材”!那颗缺乏水分的心,被知音人的友情所滋润,在火车上,他几乎感动得流下泪来。石头的心不动情便罢,一动情就非同小可,不好收拾。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要向这位知音人表达自己的思念的激情。
恰好,到C市住进招待所,他收拾旅行包的时候,发现他的那副象棋里丢了一颗黑炮。这使他蓦地想起了他们科室里一位技术员有趣的轶事。
那位技术员是华南工学院新分配来的毕业生,外号“小老广”,是个活泼坦率、爱好文学的青年。今年年初,他去广东探亲,和他的对象热乎了一阵子。回到单位,跟赵信书此时的心情一样,急切地要向他的对象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写信嫌慢,长途电话破费又太多,想来想去,他给在中学里教书的姑娘发去一份电报,仅仅两个字——“红豆”!既有情趣,又有不尽的言外之意。不久,未婚妻就来信了。“小老广”一点也不隐讳,兴高采烈地在科室里当众朗读了这封情书:
“亲爱的:‘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也同样,恐怕比你还深沉,还痛苦。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南国女儿,我就是家乡的‘红豆’……”
情书还有些肉麻的话,听的人全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赵信书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被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所感动。办公楼前的山沟里,野桃花含苞欲放,柳树和槐树已经绽开了新叶;潮湿的山坳中,丛丛野草也开始向四周铺展开来——
万事万物都说明青春长在,并且会周而复始,但他的青春却永远不会再现了!他在大学时,爱上了一位女同学,两人很要好,她在功课上多得他的帮助。然而毕业以后,她却嫁给了另一位男同学,一起去了贵州。使他最伤心的,还是她临走时跟一个女同学说:“赵信书是个好人,但是跟这种人只能交朋友,不能嫁给他。要是跟他结了婚,家庭生活肯定不会有什么乐趣!”那个女同学以老大姐的身份把这话告诉他,意思是劝他以后活泼些、开朗些、兴趣广泛些,却不料反成了对他致命的一击。从此,他在女性面前更加自卑、更加腼腆、更加没有男子气概了。再加上他分配来大西北的一个矿山,男多女少,阴阳失调,尽管他后来每月有一百多元的高工资,也没有和他相匹配的知识妇女垂青于他。
是的,大自然的青春能周而复始,而他呢,正如他在大学里曾听过的一首歌中唱的:“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亲爱的”,这是多么动听的、令人心摇神荡的词!但不论在书信上,在耳边,都没有一个女性这样称呼过他。他那颗枯涩的心底泛起一种深切的悲哀,痛感到他这一生可说是白过了,没有一小时、一分钟值得他炫耀,值得他临死时留恋。他暗暗地羡慕年轻活泼的“小老广”。“小老广”享受了他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的幸福。而那种巧妙的、迅捷的、富有独特性和浪漫气息的表达思念的方式,也在他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时,这个被偶然建立起来的友情感动的书呆子,突然心血来潮,从“小老广”的“红豆”一下子联想到“黑炮”;同时,他的直觉也告诉他,钱如泉这个胖子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如果他不主动去信,钱如泉一定想不起来给他写信的。于是,第二天吃完早饭,他就跑到大街上,先买了几本科技方面新出版的书,随后去邮电局打了那份电报。表面上是要钱如泉找找那颗棋子,或是给他寄来,或是保存着,待他下次来C市取,从此建立经常的联系,骨子里,却有种只可意会的罗曼谛克的情愫。这个书呆子活了五十多年没有浪漫过,这次浪漫了一下。可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这份电报差点叫他扭了腰,后半生爬着走。
五
写到这一章,我们又要声明,我们不想写什么侦破小说,所以即使写到公安保卫部门,不过是事情发展中的一个环节,我们照实记录了而已。我们刚刚说他“扭了腰”,也绝不是公安保卫部门给他造成的。总之,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公安保卫工作完全无关。公安保卫部门忠于自己的职守,对下面报上来的案件,总要按法律程序调查调查。倘若确有必要继续追查,则要立案侦破,如果并没有异常情况,也就存档了事。现在,我们就照抄几份C市公安局要求协查的信函和复信吧。
L布公安局:本市邮电局报上一份发往你市胜利宾馆四楼钱如泉
收的电文,全文是“失黑炮301找”。发电人赵信书,此
人原住本市××部招待所,今日清晨已离去。请你们协
查收报人情况。
C市公安局×月×日
C市公安局:收到你局×月×日要求协查信函一件。去胜利宾馆
调查情况如下:从登记簿上得悉,收报人钱如泉是你省
外贸公司干部,赵信书是S市矿务局机械总厂干部。两
人于×月×日同住四楼301号房间。第二日赵即离去,钱
于×月×日订购火车票去新疆。目前301号房间已住进
别的旅容。据服务员证词,在他们离去时,301房间内没
有发现任何可疑的遗失物品。L市公安局×月×日
既然钱如泉就在本市,调查起来当然更方便了。第二天,C市公安局就收到省外贸公司人事部门报来的材料,全文如下:钱如泉,男,58岁,本市人,家住本市平安巷42号。
目前此人有妻子、三儿一女。除女儿尚在高中念书,其
他家庭成员皆参加工作。该钱家庭成份城市贫民,个人
出身学徒。1956年全行业公私合营时由私营企业店员转
为国家工作人员。1959年任收购门市部副主任时,因下
属盗窃还没有上交的宋代瓷器两件,以失职过错被撤去
职务。1962年,因在收购时私自留下(即以公家名义收
购,个人付款的方式取得私人所有权)翡翠板指一枚,受
严重警告处分。1965年又因私自留下清代扇面一幅受行
政记过处分。1976年以当时所谓“散布政治谣言罪”被
判有期徒刑五年,1978年平反出狱,仍任我公司职员。
1982年在香港商人走私古物一案(见82·145号案件卷
宗)中有牵连。但因他是经别人介绍,在不知情的情况
下被案犯请去鉴定古物的,仅与案犯吃过一次饭,没有
直接违法活动,故未给予处分。此人经常被民间的收藏
者请去鉴定估价古文物,以此收受礼品。只因该钱熟悉
业务,我公司从工作需要出发,尚未对其采取措施。目
前此人被派往L市与新疆两地出差。
这样,情况有点复杂化了。C市公安局认为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个赵信书,就给S市公安局去了一封协查的信函。S市公安局转给了矿务局机械总厂人保科,责成他们调查答复。下面是两份函件:
S市公安局:你市矿务局机械总厂干部赵信书于×月×日来我
市,住我市××部招待所。×月×日赵在我市邮电局发
往L市一份电报,给我省外贸公司当时住L市的工作人
员钱如泉。电报全文是“失黑炮301找”。现将L市公安
局协查信件与钱如泉的材料的复印件寄给你们。请调查
赵信书的情况。
C市公安局×月×日
C市公安局:你局×月×日要求协查的信函并材料两份收悉。
赵信书情况如下:男,52岁,南京人,未婚,家庭成分旧职员,本人
出身学生,未参加任何党团。1954年毕业于××大学机
械系,1955年分配来我局。现为我局机械总厂设计室工
程师。此人历史清白,在历次运动中皆未犯过错误,无
前科可查。家中有母亲、两兄一妹,均在原籍,没有其
他社会关系。他确系×月×日被我厂派往中央××部在
你省××矿机械厂召开的现场会。行前,他曾请假趁便
去南京探亲,我厂考虑他多年未归,在此地又是单身,故
准予三十天的探亲假。现在假期未满,此人尚在原籍。如
归厂后发现有异常情况,当即时函告。
S市矿务局机械总厂×月×日
六
我们在C市大街随便盯上的这个人,竟把我们带到××矿,带到南京,最后带到S市这个偏远的山沟里来了,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他在××矿、在南京的言行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不必记他,且看他回到S市矿务局机械总厂以后的事吧。如果不节外生枝,赵信书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以后慢慢传出来,至多变成一个笑话,像“小老广”的“红豆”一样供大家一乐罢了。S市矿务局机械总厂给C市公安局复函中所说的“如归厂后发现异常情况,当即时函告”等语,不过是支应差事的套话,对赵信书这样的书呆子,谁也不会再去注意他。可是,这时偏偏有这么一件事,来了这么一个人,于是,在赵信书还傻头傻脑地盼着C市钱如泉给他来信的同时,他的背后,却展开了一系列有关他的紧张活动,光厂党委会就开了三次。S市矿务局从西德引进了一套机器。这套机器的安装、调试、运转都由机械总厂负责。去年年底,西德专家来洽谈过一次,现在,机器运来了,专家也跟着来了。按合同,他要指导安装,待试车成功以后才算完成任务。去年西德专家来,是由赵信书陪同当翻译的。因为矿务局的技术人员懂得英语、日语的虽然很多,而懂得德语的却只有赵信书这么一个宝贝。那么这一次,能不能再让赵信书去跟外国人接触呢?
请注意,在这篇小说中我们不但要把真实的地名人名隐去,还要把矿山的种类和机器设备的名称隐去。因为只要暴露一个实际名词,有人就能从某份内部通报上查出整个事件的真相,这一来,对号入座的人就太多了。我们的小说也不叫小说,叫报告文学了。而报告文学是最难写的,批评也不是,表扬也不是,总会遭到“违反真实”的指责。并且,我们如果把技术上的事写得太细,不熟悉这种专业的读者读起来也会感到枯燥。幸好小说不是写机器,而是写人的;机器、技术的描写我们就从略了。感谢相声演员马季给了我们灵感,他在一九八四年迎春晚会上表演推销“宇宙牌”香烟,说是有一种新产品叫WC。这样,我们干脆就把西德运来的这套机器称作WC好了。现在,WC机器来了,西德专家汉斯(这也不是他护照上的名字,而是我们给他起的一个最普遍的德国姓,就像俄国的伊凡、中国的张三李四一样)也到了S市。还让不让赵信书去当翻译,厂党委会上煞费脑筋。
“老赵这个人我很了解,”新上任的厂长、原厂副总工程师李任重思忖着说,“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说这个人缩手缩脚,工作没有魄力,不主动,不能独当一面,我是信的。可是我不信他会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这两天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不就是为了C市公安局来的那封调查函件吗?我看,那也并不能说明老赵有什么问题。咳!……”
说到这里,李任重摸着剃得发青的下巴沉吟了。他瘦高个子,身材匀称,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如今已五十开外,两鬓已经花白,自当了厂长以来,性格也比过去稳健得多了。并且,他是搞科学的,科学讲究反证,但此刻他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反证来证明赵信书没有问题;他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不能仅仅靠经验、靠直觉办事。于是他咳了一声后,沉默了下来。冷场片刻,厂党委副书记周绍文轻轻地叹了口气,绕了一个圈子说:“唉!现在,社会上要比过去复杂多了。我记得报上还登过这么一件事:南方哪个省的一个高干,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竟想把自己的女儿给香港的富商做小老婆。唉!真是……”“真是”什么,他也没说出来,言外之意是,社会比过去复杂了,人也会变得复杂起来,不能用过去的历史来证明此人现在不会出问题。李任重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个论据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便没有理睬他的话,接着说:
“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决定吧,汉斯先生在S市已经住了三天了,总不能再拖下去。我的意见还是让老赵去试试,万一有什么问题……”“万一有什么问题”怎么办?这位新提拔上来的知识分子领导干部又傻眼了,自己也拿不出办法,只好焦躁地在皮椅上扭动了一下。“真要命!这种事又没法表决的。”厂党委书记吴克功拍了拍桌子。在我们看来,他长得却有点像钱如泉,面白体胖,是个心地宽厚的人。他也觉得这种事情可笑,一面笑一面叹息。“赵工这份怪电报真给我们出了个难题。不把它当回事吧,人家公安局都注意上了,那个钱如泉又是那么种人。把它当回事吧,赵工又是这么个老实头子……嘿嘿!……”
提到钱如泉,周绍文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用笔敲着记事本说:“哦,去年汉斯临走的时候,有这么一件事,不知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当时汉斯的确给我们出了些好主意,我们想表示表示谢意,送给他点什么。可是他说别的都不要,只要中国的一个小古董。这话也是赵工翻译的。后来,我们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一个仿制的汉朝瓦当送给他。他也不懂真假,高兴得眉开眼笑。买古董这事,我记得去年党委会的会议记录上有……”周绍文向来是绕着圈子说话,但他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总能使人听明白。果然,这种联想引起了党委成员们的注意,连李任重都警觉地皱了皱眉头:是不是这个书呆子真的受汉斯私下的委托,代买什么古董,这次趁出差的机会和C市的一个古董贩子挂上了钩,却卷进一件违法案件中去了呢?……“嗯,这事倒是有的。”党委书记吴克功点点头,又搔搔花白的短发,带着无可奈何的、会意的笑容说,“嗯,这里面,嗯,他们这里面,是不是……啊,有啥……哎,老郑,这个汉斯会不会说英文呢?要会说英文,事情就好办了。咱们厂好几个工程师都会英文哩,哪怕由李厂长抽出点时间来陪陪他呢。”
吴克功不愧搞过长期的政治工作,搔了搔头就想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负责临时接待外国专家的郑副厂长埋在靠墙的沙发里,用不满的口气回答:“这事我早就问过他了。他会英文,可是他说他是德累斯顿人,在国外,他向来不用英文说话。”
“啥?德累……”吴书记诧异地问,“那不是德国?那跟不说英文有啥关系?会英文,又不说英文。这,这里面……”在这方面,吴书记可又胡涂了。郑副厂长懒得跟他解释,埋在沙发里喝茶。显然这位副厂长、党委委员有自己的看法,如果采取表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