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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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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赵,这个牙膏盖是颗什么?” 
  “哦,那是个黑炮。”“你是丢了颗黑炮?”“嗯,这趟出差丢在路上了。” 
  书呆子莫名其妙厂长问这些闲事干什么,而李任重却是厂党委委员,他无权把党委会上议论的事泄露给当事人。这样做,是违犯组织纪律的。在一瞬间,他自持地稳住了神色,沉静地靠回沙发上,笑着说: 
  “老赵,你还喜欢下棋啊?” 
  “嘿嘿!”书呆子讪讪地笑了笑。“没有事的时候,下两盘消磨消磨时间。”李任重还是在上小学时下过棋,只知道“马走日字象飞田”。以后四十年来不是忙于学习,就是忙于工作,忙于家务,如今工作担子更重了,他对这项娱乐更失去了兴趣。他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就抬起眼睛四处看了看。他发现这间房间虽然收拾得很整齐,书籍杂物都放得井井有条,却不知怎么,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里有一种让人看不见、摸不到、说不出的冷清、寂寥、落寞和没有勃勃的生意。就连窗台上那盆吊兰和文竹,也是死样怪气的、蔫蔫乎乎的,仿佛是它们不愿来,而是被主人拼命地把它们拽了来似的。 
  这里缺少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有,一应家具齐全,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李任重端起杯子慢慢呷着茶,琢磨了一下,才猛然想起来:这里缺少一个女人! 
  是的。他自己从学校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入了党,夫妻双双来到这个偏远的矿山。那时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新婚夫妇的日子过得还很快活。以后有了孩子,一个、两个、三个,现在每晚围在电视前的已经是一大家子人了。 
  而眼前的这个书呆子呢?比自己还早毕业两年,到这里的时间比自己还长。可是多少年来他都是在这种冷清的、寂寥的、落寞的气氛中生活着。在人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看电视节目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孤独地呆在房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过去,当然谈不上组织对他有什么关心,不整他就是他的福气。现在呢?记得就是为了使他一个人能住这么一间房子,厂里还有人喋喋不休地说闲话:矿上的单身汉都是两人一间,工人还四个人挤在一间里,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占一间? 
  蓦地,李任重又想到,厂党委会从来没有为这个长期以来埋头矿山建设、叫干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的书呆子的生活、工作、组织问题开过半次会,只是发现他有什么“黑炮”事件了,才急急忙忙在两天中开了三次党委会,紧紧张张、郑重其事。一时,厂长的感情激动起来,他决心要改变这种不公道的事情,首先,要解决书呆子的终生大事。这事是不必经过党委会,他自己就能作主的。 
  “老赵,”李任重深情地说,“你也该成个家了吧!老实说,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谈谈这件事。计财处有个会计,叫陈淑贞,跟我爱人在一起工作,常到我家来玩。我看她人不错,长得也很端正,还是个南方人,跟你一定合得来。她丈夫是职工子弟中学的教务主任,前年得癌症死了,身边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子,没有多大的家庭负担。怎么样?你有意思没有?要是愿意谈谈,我明天就叫我爱人去跟她说……” 
  赵信书见了女同志都会脸红——比如上次和孙菊香打交道,听见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更忸怩不安了。他全身缩在沙发里面,埋着头盯住棋盘,一言不发。 
  李任重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他的意见,以为他算是认可了,就站起身告辞。临走时,又盯了那黑色的牙膏盖一眼。 
  李任重决定明天一早上班就提议召开厂党委会。 
十二
  李任重的一席话,撩得书呆子心慌意乱,一晚上睡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他极力在脑海中寻找那个女人——陈淑贞的形象,似乎见过,又似乎没见过。这个机械总厂有两三千工人干部,厂房沿着山沟逶迤下来,占地长有几公里,他到哪儿去找呢?他一点也没想到在他背后还有针对他的政治活动,他的呆就呆在这里。一宿无话,现在我们也去参加第二天一大早就由李任重提请召开的厂党委会吧。五个党委委员来了四个。王副厂长一听说又是讨论翻译的事头就疼:早已决定的事,有什么必要还翻来覆去地讨论?他借口快进入第四季度了,要作财务总结,没到会议室去。 
  开始,李任重就说明了必须配备专业翻译的必要性:让赵信书去不但是当翻译,还要去熟悉引进的机器,这对矿山机械化是大有好处的,何况,外国专家再三提出这样的要求,厂方总不能置之不理。“我保证赵信书同志没问题!”他慷慨激昂地说,“我已经亲自调查过了:他确实丢了一个黑炮。这黑炮不是别的,却是一颗棋子,象棋里的棋子!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还认为,我们厂党委对他的生活关心得很不够。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在矿山勤勤恳恳地干了快三十年,却连个家都没有。这……周围的同志也应该替他操操心,给他一点温暖吧……” 
  这个知识分子也有点书呆子气,连翻译问题带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问题侃侃地谈了十来分钟,说到后来,他也发觉自己走了题,又把话拉回来,说: 
  “总之,我提出还是让赵信书去和汉斯一起工作,大家讨论吧。”吴书记主持会议,当然要听完大家的意见以后才作总结,这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郑副厂长早就觉得应该让赵信书来当翻译,到外单位借人是多此一举。什么“黑炮”不“黑炮”的!他知道赵信书此人即使干坏事也干不了大的坏事,至多和汉斯有点私下的财物来往,无非是交换中国的古董和外国的录音机之类的玩意儿,那也没什么了不起,总比误了生产上的大事好。但是,因为这个提案是李任重提出来的,他就执拗地不表态支持,靠在椅子上两眼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瞅瞅天花板。 
  会场静默了一会儿,周绍文坐起来,两手放在会议桌上,轻轻地咳了一声,说:“对赵工,关心,我们的确是应该关心的。过去,我们对他是不够关心的,啧!今后……不过,关心不等于不搞清楚问题。正是为了关心他,更要把问题搞清楚。所以说,李厂长,你是不是能把调查的过程介绍详细点呢?” 
  周绍文绝对没有一丝恶意。由赵信书当翻译和由冯良才当翻译,对他个人都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他只是从他主管的事情上出发,一定要把每个人的问题弄得水落石出而已。 
  李任重原原本本地把夜访赵信书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给他介绍对象的话。 
  “嗯——”周绍文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脸上蓦地展开一丝异样的笑意。“那么,这里面就有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了:一,下棋是两个人才能下的,你当时去的时候,房子里并没有别人,他为什么要把丢了一个黑炮的象棋大明大白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呢?二,一颗棋子值多少钱?李厂长说是木头做的,我不会下棋,不懂那玩意儿,可我想一副木头棋子至多值一块多钱吧;一颗棋子,不管它是黑炮红炮,就更不值钱了,他为什么要花好几毛钱打这么份电报呢?嗯?” 
  他睁大眼睛,带着疑问的笑意看看每一个人,像一个天真幼稚的孩子,希望大人能给他解答这两个问题。三个人也困惑地看着他,连郑副厂长的目光也从天花板上收了下来。李任重直眨眼睛:这两个问题既没有数据,又没有资料可查,比任何技术问题都难回答。是的,一件生活上的小事一旦提到严肃的会议桌上来讨论,它本身就无形中具有了严肃性和神秘性,谁也难以摸透——理性解释不了非理性! 
  大家又像第一次、第二次讨论翻译的会上一样,僵在各自的座椅上。最后,还是吴书记出来打圆场。 
  “哎——我看,老李,WC的安装也快完成了,翻译呢,也不用再换了吧。那个姓冯的大学生,不是也对付到今天了吗?再把赵工换上去,他还要重新熟悉,也有困难。是不是?啊,咱们……这就算了。赵工呢,今后咱们的确要多关心他,主要要从政治上关心,看他以后还有什么新情况吧。啊,咱们这次会,是不是就到这里?啊,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李任重回答不了周绍文的两个问题,再说不出什么意见了。郑副厂长和周绍文更无话可说,收拾了桌上的本子,端起茶杯,一前一后地走出会议室。 
  “老李哇,”吴书记站起来把门关上,转回身坐到李任重旁边,语重心长地说,“凡事要谨慎小心啦!像这类问题,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要出了什么纰漏,责任算谁的呢?你还敢在会上大包大揽地‘保证谁谁谁没有问题’,我告诉你,我参加革命四十年了,都从来没敢说过这种话。你现在可不像过去了……你也知道,为了提拔你当厂长,从局里到厂里,有多大的阻力!直到现在,咱们党委内部,不还有人不服气吗?唉!你千万别出错呀!你出了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给咱们党提倡领导干部知识化、专业化的政策上抹了黑啦!到时候,你看吧,说啥难听话的都有……难啦!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个领导真不容易!至于赵工呢,我还是那个话:也别难为他。干脆,让他啥都不知道,不参与。这样,要是他真像你说的那样没啥问题,他心里也不会不好受……”李任重半小时前还满腔热情,想为知识分子,至少是为赵信书伸张正义,辩白冤屈,但在周绍文这位由职业所决定的怀疑主义者面前,心里的血液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听了吴书记这番亲切的教诲也没有暖和过来,反而更有点战战兢兢的感觉。他沮丧地坐在皮椅上默默无语。吴书记看看他的脸,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吴书记此刻心里想: 
  “唉!真难啦!你看,我还得给厂长做思想工作!” 
十三
  好了,以下,我们也没什么可记的了。汉斯仍然带着冯良才安装那套WC。赵信书仍然每天去二十里外的矿山上“指导工作”,不过一路上总心神不定地想发现谁是陈淑贞,见了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就不自觉地要盯上一眼。机械总厂生产照样进行,李厂长仍然忙于企业整顿和日常事务,真是七荤八素,什么问题都有,几乎把自己的专业也忘了。吴书记继续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周、郑、王统统一如往常。日子,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还是选个不平常的人来写。在这个山沟里,不平常的人只能是汉斯。 
  汉斯是个爱国主义者,可惜他爱的是他们德国,而不是中国。那天他和冯良才从李厂长的办公室出来,心里就产生了疑团:怎么搞的?一会儿说赵先生调走了,一会儿说赵先生还在厂里。在德国,他曾听说中国许多知识分子在前些年有些离奇古怪的遭遇,那么,是不是他的老朋友又碰到了类似的不幸呢?这样,汉斯就不认真地工作了,但也不再向冯良才发脾气。冯良才译错的时候,他只冷冷地站在一旁看,或是自己动手去做,并不告诉冯良才这个词的多种含义。WC并不是什么精密的机器,零件都很粗笨,即使没有冯良才,他用手指点工人也能把它装配起来——由不同语言的人能造巴别塔,何况一部WC呢?不多日子,WC 装好了,在矿场上开机运转,一切正常。局里的人来验收,觉得很满意,在合同上签了字,汉斯第二天就打点起行装告辞。这次走,他显然没有上次愉快。且不说汉斯跑到江南游山玩水,也不说冯良才拿着一份很好的鉴定和一封感谢信回到省社科院,我们来看这部WC。 
  WC刚运转了半个月,整部机器就像害了疾病一样发开了抖,后来越抖越厉害,几乎要立刻散架瘫下来,矿长只得命令关掉机器。WC成了一堆废铁堆在那里。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第二矿场的生产计划整个乱了套。局领导立刻下令检查原因,如果是德国人的错,就要向德国公司要求赔偿。这个任务,当然落在机械总厂的头上。 
  李任重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和十几个工人奔赴现场。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装配好的WC,远远地一看,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先进”的玩意儿,至多是六十年代的产品。这种东西国内也会制造,甚至比它还要灵巧。可是有什么办法?是你自己跑去买的,又不是人家硬塞在你手上的。现在,这部偌大的废物正堵在坑道门口,进进出出的工人没有一个不骂的。李任重黯然神伤,心想,要是听了赵信书的话,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呢?事故很快就检查出来了:没有别的毛病,是WC的全部轴承被磨损得变了形。正如一个人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得了关节炎,它还怎么能工作呢?“真是开玩笑!真是开玩笑!”李任重踢着卸下来的轴承,气愤地说,“WC安的是滑动轴承而不是滚动轴承,这算什么‘引进’!照这种标准,我们都可以向西德输出技术了!” 
  下一步,是要检查责任。局里下令把和德国公司签订的合同、矿场各班的开机记录和汉斯留下的注意事项等等都集中起来,交给机械总厂分析。 
  “一定要迅速查明责任!”局长在电话里向吴克功喊,“这关乎一大笔外汇哩!连夜把有关的人,把那个懂德语的姓赵的工程师也找来,局里明天就要你们的报告。你明天上午带着报告来开会。”局长咔嗒挂上电话,吴克功连忙打发人去通知召开党委会,吃完晚饭,党委委员们都到了会议室,一个个阴沉着脸,垂头丧气。“哦,没到齐!”吴克功眼睛溜了一遍。“还有赵工,赶快去把赵工叫来。这会儿,只有他才解决问题!” 
  厂里的小轿车一溜烟飞驰到单身宿舍大楼,通讯员连拉带拽地急急忙忙把赵信书塞进汽车。不一会儿,他就来到鸦雀无声的会议室。“啊,来来来!”吴克功迎了上去。“赵工,你快看看,把我们的记录和德国公司的说明、注意事项对照一下,看看WC损坏的责任究竟该谁来负。” 
  他把一大堆材料放在赵信书面前。赵信书已经听说WC出了问题,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摊开材料,一字一句校对起来。李任重是技术人员,又懂外文,事故也是他检查出来的,他在旁边帮着赵信书。其他人都焦急地在会议室里踱圈子、抽烟、喝茶。责任检查不出来,他们这一晚上别想去睡觉。 
  合同是赵信书译的,没有错误,但他还是仔细地从头到尾核对了一遍。检查到汉斯留下的说明书、注意事项时,一条条改正了冯良才译错的地方。冯良才译的中文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字,就像批改过的小学生的作文本一样。 
  “唉,这真是,这真是……”李任重气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但冯良才上面的译文与这次事故并无直接关系。“啊,在这里了!”赵信书忽然抬起头,呆滞的眼睛放出光彩。周、吴、郑、王赶紧聚在他的身后,尽管他们不懂德文,也一齐盯着桌上的那份说明书。 
  “是这样的,”赵信书把说明书捧到吴书记眼前,“说明书的注意事项上第27条这句话:‘Ander Maschinesollenalle Lagerges chmier twerden,’正确的译法应该是‘机器上所有的轴承都应该涂上润滑油’。可是中文本上却译成:‘机器仓库都应涂上油’。这、这,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咦!”吴克功惊异地说,“咋会错的码子这么大呢?” 
  赵信书歪着头想了想,用不太有把握的语气说: 
  “可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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