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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胡雪岩4-萧瑟洋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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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

    “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

    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伕,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而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道:“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

    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

    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著,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

    “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走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绝无差错。”

    “可是,”古应春探询似地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卖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窃。”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

    “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

    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 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

    “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

    “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格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格子说:“是可以移动的。”

    “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

    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格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

    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愈发馥郁了。

    “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若。”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

    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驼,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虑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

    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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