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4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先生,他已经下去了,”老兵说。
“我没看见,”年轻的业士说。
“你没看见?”老兵说,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你没看见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圣卢?他穿着簇新的裤子,帅极了!
军官呢的料子!一会儿上尉看见了非剋他不可!”
“什么!军官呢!别开玩笑了!”年轻的业士说。他因为生病留在寝室里,不去参加队列训练,试着和老兵耍嘴皮子,不过心里总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你说的军官呢就是这种呢吧。”
“先生?”提到军官呢的那个“老兵”光火了。
他对业士不相信圣卢的裤料是军官呢感到非常生气。但他是布列塔尼人,从小生长在一个名叫邦居埃尔恩—斯代雷登的小村庄里,学讲法语就象学讲英语或德语那样费力气。他一激动就重复两三次“先生”,好有时间找到该说的话。经过一番准备后,他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了,其实也就是重复几个比别人掌握得要好一些的词语而已。但他不慌不忙,不心翼翼,避免在发音上出差错。
“什么!是这种呢?”他气忿地接着说,越说越气,越说越慢。“什么!是这种呢?当我跟你说军官呢,当—我—跟—你—说—这—个—,既—然—我—跟—你—说—这—个,因为我知道这个。咱可不会吹牛皮。”
“啊!是这样,”年轻的业士被他这番理由说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来了吗?不,你看圣卢,你看他腿的动作,再看他的头,他象士官吗?还有单片眼镜,啊!甩来甩去的多带劲!”
我看见这些士兵光顾说话,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恳求他们也让我从窗口看一看。他们没有说不让,但也没有挪动身子。我看见德·鲍罗季诺上尉骑马飞奔而过,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他仿佛产生了幻觉,仿佛正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有几个行人围在军营门口,观看骑兵团开出营门。鲍罗季诺亲王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胖乎乎的脸,两腮饱满,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进入奇妙的幻境,就象我似的,每当电车驶过,震耳欲聋的车轮声被寂静代替,我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会朦朦胧胧地听见优美动听的颤音掠过寂静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波纹。我没有能和圣卢告别,心里非常懊恼,但我还是动身了,因为我只想早点回到外祖母身边:自从我来到这个小城,每当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个人在做什么事时,浮现在我脑际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外祖母,只不过我把自己抹去了,一点没有考虑我不在她身边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她的怀抱,摆脱那个纠缠着我的、骤然被她的声音召来的意想不到的幽灵。这是一个确实已同我分离的、上了年纪的外祖母的幽灵。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纪。她形单影只,听天由命,呆在一套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就是从前我到巴尔贝克海滩疗养时,我想象妈妈一个人呆着的那套房间——刚刚收到了我的信。
唉!当我突然走进客厅时(我没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见的正是这个幽灵。外祖母正在看书。我站在客厅里(更确切地说,我还没有进入客厅,因为她还没发现我),我看见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从没有在我面前暴露过的问题,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针线活儿,有人进来,她就会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只有我一个旁观者,我一身旅行装束,我是外人,是摄影师,来给今生再也见不到的地方拍张照片——这是一种特权,尽管转眼就会消失,但在我们回到家的一刹那间,能意外地看到我们不在家时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见我外祖母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确实象照相机那样摄下了一张照片。我们看见亲爱的人从来都要经过缠绵的温情加工,在温情永恒的运动中加工,不等亲人的脸孔在我们脑海中留下形象,温情先把形象卷进漩涡,使它同我们头脑中的一贯印象粘在一起,合二为一。既然在我的想象中,外祖母的前额和脸颊反映了她思想深处最经常、最细腻的感情,既然每一个习惯的目光都有一种魅力,每一张心爱的脸孔都是过去的镜子,我又怎么能看见我外祖母那日益变得迟钝而衰老的形象呢?何况我们的眼睛反应我们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场面,我们的眼睛也会象一出古典悲剧那样,对那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不屑一顾,只保留能使剧情变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个纯物质的东西,用一架照相机去看东西,那么,比如说,我们在法兰西研究院的院子里看见的,就不是一个院士正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马车,而是这个院士因怕摔交而小心翼翼、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是他摔倒时的抛物线,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结着一层薄冰。同样,如果老天爷偶尔和我们开一次残酷的玩笑,使我们灵活而虔诚的温情没有及时把绝对不能让我们看见的东西隐蔽起来,而是让我们的眼睛第一个赶到现场,自由地行动,象照相机那样机械地工作,这时,我们看见的将不是那个被我们的温情每天无数次地披上一件珍贵而虚假的外衣的熟悉形象,而是一个死亡才会显示的身影。其实,如果不是温情千方百计加以阻挠,我们早就应该看到这个身影了。对我来说,外祖母还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从来都是通过自己的心灵,通过一个个大同小异、互相重叠的透明回忆来看见她的。她总是过去某一时期的她。一个久不照镜子,平时仅仅根据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的脸孔是什么样子的病人,当在一面镜子中猛然看见自己真实的形象,看见一张干枯而凄凉的脸孔上高高耸起一个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红大鼻子时会吓得后退一步,我就象这个病人,当我在我们的客厅里,在这个属于一个新世界的、一个时间的世界的、一个生活着“随时间而变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厅里,突然看见一个意气消沉的陌生老妪坐在沙发上,在昏暗而沉闷的红色灯光下读一本书,满腹心事,满脸病容,一双有点失常的眼睛在书上来回移动,这时,我才第一次看见我外祖母这种精疲力竭、老态龙钟的真实形象,但仅仅在片刻之间,因为这个形象转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圣卢提出想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珍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时,他对我说:“我担保她会答应的。”不幸的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担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我们的头脑对别人会产生各种印象,当我们任意运用这些印象时,就不假思索地担保别人会答应。当然,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会考虑到因别人的性格和我们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难,我们会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或诱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动之以情,向人们施加有力影响,认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但是,别人同我们性格上的差异,仍然是我们的主观想象;这些困难靠我们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们决定。有些行动,我们在想象中让另一个人做过一百遍,可以说得心应手了,可是真要让这个人干起来,就大不相同。我们会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许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过于一个单相思的男人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这种反感散发出一种难以消除的恶臭:在圣卢没有来巴黎的漫长的几个星期内,他舅妈一次也没有邀请我到她家去看埃尔斯蒂尔的画,但我肯定圣卢给她写过信。
在这幢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对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认为我从东锡埃尔归来时,应该先去向他请安,然后再回家?我母亲说不是这个原因,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过,絮比安就是这个脾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不高兴,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过去了。连续几个星期天气恶劣,常有暴风骤雨,夹杂着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听见壁炉里传来一阵咕咕声——而不是每天刮个不停的时强时弱的风啸声,扰得我心烦意乱,使我天天盼望着到海边去——这是在墙上做窝的鸽子发出的叫声:这声音散发出彩虹般的光环,象突然开放的第一朵风信子花,轻轻撕开充满养料的花心,绽开出柔滑如缎、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开的窗户,把第一个晴天暖融融的阳光送进我那间仍然紧闭着门窗的黑洞洞的卧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发觉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馆的小调。这个小调,我可能是在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过的,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况,周围的气氛会对我们的机体产生深刻的影响,从我们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取出已被忘却的、虽然登记入册但还没有演奏过的曲子。我如梦如醉,如痴如迷,但却更清醒地听着我这个音乐家演奏,虽然没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尔贝克海滩之前,那里的教堂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当我到了那里,却感到这个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迷人。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的。在佛罗伦萨、帕尔马或威尼斯也一样,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东西。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同样,在一个新年的晚上,夕阳西下,我在一个广告栏前产生了幻觉,以为某些节日和另一些节日有着本质的不同。然而,当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圣周①后,我的记忆仍然把圣周作为这个花城的氛围,即使复活节披上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带点复活节的气息。圣周离现在还远,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远远看见的农舍,被一道光线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①指复活节前一周。
天气转暖了。我父母劝我出来散散步,这样我也就有借口和从前一样在上午出门了。我因为害怕碰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时间。可是正因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反而老想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门的理由,而每一条理由都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关,这样我也就骗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样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我来说,除她以外,遇见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感兴趣;可是对她而言,只要不碰见我,不管和谁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时,会有许多傻瓜——她认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认为这些人是想讨她喜欢,至少可以认为他们是偶然碰上的。她高兴时也会叫他们停下来,因为有时候人们需要摆脱自我,让别人向自己敞开心灵,只要是一颗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恼怒地感到,她在我这颗心中看见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尽管我有别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条路线,但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浑身颤抖。有时,为了不显得过于主动。我勉强给她还礼,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气恼,而且开始认为我傲慢无礼,没有教养。
现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颜色更浅。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错落不齐地掺杂在古老而宽敞的贵族宅第中间的狭窄店铺前,在黄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下,已经挂起了遮阳的卷帘,仿佛春天已经来临。我心里思量,我远远看见的这个沿街缓行、边走边打开小阳伞的女人,在行家们眼里,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这些动作优美动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单薄而倔强的躯体并不知道人们私下对它的赞誉,毫不考虑别人对它的评价,自行其是,披着一条紫罗兰色的斜纹绸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双明亮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可能已经看见我了;她咬着唇角;我看见她抬起暖手笼,给一个穷人施告,或向一个卖花女买了一束紫罗兰,她那种好奇的样子和我观看一个大画家挥毫作画时的神情毫无二致。当她走到我跟前时,朝我点点头,有时还会赐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仿佛为我画了一张水彩画之后,还在这张杰作上亲笔题词似的。在我看来,她的每一件连衫裙都象是一个自然而必须的环境,象是她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封斋期①的一个上午,她在外面吃饭,我遇见她时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天鹅绒连衫裙,领口微呈新月形。德·盖尔芒特夫人金色的秀发下露出一张沉思的脸孔。我不象往常那样伤感了,因为她脸上的忧郁表情和连衫裙的鲜艳色彩仿佛组成了一道高墙,把她同世界隔开,使她显得可怜、孤独,使我感到放心、宽慰。我觉得,这件连衫裙向周围发出的鲜红光辉象征着她那颗鲜红的心,对这颗心我还不大了解,但我也许能给它安慰;德·盖尔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荡漾、神秘莫测的天鹅绒的红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该用眼光折磨这个殉教者,我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可是,街道毕竟是属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属于大家的”,我重复了一遍,但使这句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我由衷地钦佩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这条常被雨水淋得透湿、变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样宝贵的大街上,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让自己隐秘的生活加入到公众生活中,神秘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触,就象那些异乎寻常地免费供人欣赏的名画一样。每逢我彻夜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总劝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会儿。要找到睡眠,只要有习惯就行,用不着考虑许多,甚至不考虑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没有睡觉的习惯,也不可能不作考虑。入睡前,我老想着要睡着,结果反而睡不着;即使睡着了,还在想要睡着。这不过是朦胧的黑暗中出现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着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继而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产生睡不着的想法的;接着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觉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对到我房间里来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睡着了,但我却以为没有睡着。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难以辨认,必须有极其敏锐和虚幻的感觉才能把它们抓住。后来在威尼斯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夕阳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视觉和听觉一样有持续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见天黑前的形象,所以运河上空就象余音萦绕一样,久久回荡着最后一线光亮;多亏这个余音的看不见的回声,我看见一座座披着黑天鹅绒的宫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似的。当我睡不着时,我经常想象一个海景;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时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经常做的一个梦。睡梦中我看见大海的波涛凝固不动,就象彩绘玻璃上的画图,中间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衣带水把城市一分为二;绿色的海水在我脚下延伸出去,沐浴着对岸一座东方风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十四世纪还存在,因此,朝它们走去,就仿佛在追溯历史。在这个梦中,大自然学会了艺术,大海变得具有中世纪风格;在这个梦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这种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但是,因为梦中想象的东西一般都属于过去,虽然从没有见过,却十分眼熟,所以我以为不是在做梦。可是相反,我发现我的确常常做这种梦。
①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