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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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不停地动,每动一下都要发出呻吟:在很大程度上,痛苦是肌体的一种需要,肌体需要了解一种它所担心的新状态,使感觉与之相适应。人们可以从不舒服中辨到痛苦的来源。不舒服的感觉并非人人皆有。在一个充满浓烈烟味的房间里,两个感觉迟钝的人走进来,只管忙他们的事;第三个人感觉灵敏,就会不停地受到烟味的侵扰。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断用鼻子嗅这烟味。他似乎应该想办法不闻到味道,可每次都想使他受到侵扰的嗅觉闻得更准确。因此我们可以说,一种牵肠挂肚的忧虑可以使人忍受住剧烈的牙痛。当外祖母象这样疼痛时,她那淡紫色的额头上大汗淋漓,粘住了一绺绺白发;当她以为我们不在她房里时,她就会大声呻吟:“啊!这太可怕了!”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母亲,她就立即竭尽全力使痛苦从她脸上消失,或者干脆重复同样的呻吟,还要作一番解释,这补加的解释赋予我母亲可能听到的呻吟以新的含义:
“啊!我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天气那么好,我多想出去走走,可我却不得不躺在床上,我对您的禁令很生气,眼泪都给气出来了。”
但是,她却不能阻止她的眼神发出呻吟,额头冒出汗水,四肢痉挛惊跳,虽然痉挛立即控制住了。
“我不疼,我哼哼是因为我躺着不舒服,我感到头发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恶心,我碰到墙上了。”
我母亲守在床头,凝视着外祖母的痛苦,仿佛象这样用目光穿透这痛苦的额头和这隐藏着疾病的身躯,就可以击中并消除外祖母的痛苦。我母亲说:
“不,亲爱的妈妈,我们决不让你象这样痛苦,我们要想个办法,你耐心等一等。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你不用动的。”
她俯下身子,双腿弯曲,半蹲着,仿佛这种谦卑姿势更能使她炽烈的献身愿望得到满足,她把包容着她全部生命的脸凑近外祖母,就象在递给她一个圣体盒。这张脸刻着酒窝和皱纹,犹如刻在圣体盒上的浮雕,多么深情,多么悲痛,多么温柔,说不清楚这是用亲吻,还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外祖母也尽量把脸递给妈妈。她的脸变化极大,如果她有力气出门,毫无疑问,人们只能根据她帽子的羽毛认出是她。她的面部轮廓似乎正在塑造中,她努力避开其他模子,按照一个我们不认识的模子塑造自己。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声,脸变小了,同样也变硬了。脸上的经脉看上去不象是大理石的,却象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的纹理。因为呼吸困难,她的头总是向前倾,但同时又因为太累,背总是往后缩。这张凹凸不平的、变小了的、极富表情的脸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象野蛮的女看墓人的脸孔,粗糙,淡紫色,红棕色,充满着绝望。但是整个雕像尚未完竣。接着必须把它敲碎,然后把它葬入这个用痛苦的挛缩费力地保留下来的坟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喷嚏。在这样一个俗话说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接受了一个亲戚的建议,请来了某专家。这个亲戚断言,请某专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会人士谈到他们的医生时,总说这句话,而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就象弗朗索瓦丝相信报上的广告一样。某专家来了,带来了那只装满感冒病毒的药箱,就象厄俄尔①带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样。外祖母坚决不让医生检查。医生白来了一趟,我们很过意不去。因此,当他提出要给我们每个人检查鼻子时,我们没有拒绝,尽管我们的鼻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可他说我们有病,说偏头痛或肠绞痛,心脏病或糖尿病,无一不是一种尚未被认识的鼻子病。他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同一句话:“这是一个小鼻甲,每次看见它,我都很高兴。还留着它干什么?我用点状烧灼术给您把它去掉。”当然,我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心里嘀咕:“去掉什么呢?”总之,我们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错了,当时我们的鼻子并没有毛病。因为第二天,他的检查和临时包敷生了效,我们都得了他的重伤风。当他在街上遇见我父亲时,见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个无知无识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给看病看出来的哩,其实他给我们检查时,我们就已经病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住在一个岛上。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一只牛皮口袋里。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发现了未曾发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发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象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龙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呆上几个小时。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弱不胜农,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而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象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①和克洛代尔②出发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发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象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象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③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④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
①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
②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和外交家。
③弗罗芒丹(1820——1876),法国画家和作家,擅长画风景画。
④雷诺阿(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之一。
今天,那些风雅之士告诉我们,雷诺阿是十九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雷诺阿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被尊为伟大艺术家的。一个独辟蹊径的画家,一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要象这样受到公认,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治疗方法。用他们的画或小说进行治疗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治疗结束后,医生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见的世界(不是被创造一次,而是经常被创造,就象一个独出心裁的艺术家经常突然降世一样)同旧世界大相径庭,但一清二楚。妇女们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妇女截然不同,因为她们是雷诺阿的妇女,从前,我们是拒绝承认他画上的妇女的。车子也是雷诺阿的车子,还有大海和天空:我们渴望在雷诺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当我们第一天看见他的森林时,觉得它什么都象,唯独不象森林,比如说它象一幅色调细腻,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调的挂毯。一个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这样创造出来了。它将存在下去,直到另一个新的别出心裁的画家或作家掀起一场新的地质灾难。
在我身上取代贝戈特的那个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间的缺乏联系,而是以事物关系的新奇和严密使我感到不耐烦。我不习惯这种结构,有的地方读来读去总感到读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读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诙谐、真实和魅力,跟我从前读贝戈特的作品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贝戈特让我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世界,现在,我期待着他的继承者向我展现一个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寻思,我们向来认为艺术仍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却从没有停止发展,这种把艺术和科学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十分相似。我认为,每一个标新立异的新作家总比他的前辈有所发展。谁能对我说,二十年后,当我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当今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时候,不会出现另一个作家,而当今这个作家不会跑去同贝戈特会合呢?
我同贝戈特谈了这个新作家。他的话使我对新作家产生了反感,倒不是因为他使我相信这个作家艺术如何粗陋、浅薄和空洞,而是因为他说他看见他和布洛克长得很象,简直难分真假。从此,这个作家的书页上都映着这个形象,我不再认为应该强迫自己去努力理解他的句子了。贝戈特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认为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成功的妒嫉,毋宁说是因为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他几乎什么书也不读。他的思想大部分已从他的大脑转入他的书中。他消瘦了,仿佛动过手术,把他那些书割掉了似的。他的创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为他所想的几乎全部创作出来了。他和康复中的病人及产妇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凝滞,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个躺在海边的人,在朦胧的幻想中,凝望着每一个细小的波纹。况且,如果说我不再象过去那样乐意同他交谈,我也并不觉得内疚。他是一个安于习惯的人,无论是简朴的,还是奢侈的,只要一养成,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的必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来是因为他头天来了。他来我家,如同他去咖啡馆一样,是为了别人不同他说话,为了他能够——偶尔一次——同别人说话,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断他每天到我家来的原因,怎么也不会看到他对我们的忧虑有同情心,或对同我交谈感兴趣。但是,他常来我家对我母亲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母亲对任何可能被看作对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为都要感动一番。她天天对我说:“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呀。”
戈达尔太太也来看望我们了。这是女人特有的关怀,是对她丈夫来我家出诊的无偿补充,就象一个画家的妻子在摆姿势的间隙给我们端来点心一样。她来向我们推荐她的“侍女”;要是我们喜欢请男人护理,她就去“四处奔波”;看到我们拒绝,她对我们说,她希望这至少不是我们的“推托”。推托一词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请的借口。她向我们保证,教授在家从不说他的病人,可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们会知道,即使戈达尔大夫为妻子生病担忧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对妻子最不忠实,但最感恩戴德的丈夫,这样做既嫌不够,又嫌过分。
卢森堡大公的法定继承人也给了我同样有用的帮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动(是最杰出的智慧、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罕见的表达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尔贝克同他相识的,他来看望他的一个婶婶卢森堡亲王夫人。那时候他只不过是纳索伯爵。几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卢森堡亲王夫人的女儿,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结了婚,因为她是一位经营大面粉企业的亲王的独生女。紧接着,那位膝下无子女,对纳索侄儿不胜宠爱的卢森堡大公提请下议院认可纳索伯爵为大公的法定继承人。就象所有这一类婚姻一样,财产既是障碍,又是动因。在我的记忆中,纳索伯爵是我遇见的年轻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既暗淡又灿烂,那时候,他被他对未婚妻的爱折磨得心绪不宁。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间,他不断给我写信,我深受感动,妈妈也很激动,她悲伤地用了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塞维尼夫人也没有他说得好。
第六天,妈妈实在拗不过外祖母,只好离开她一会儿,假装去休息。为了使我外祖母能睡着,我要弗朗索瓦丝呆着别动。她不顾我的哀求,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爱我的外祖母;她有敏锐的洞察力,悲观地认为我外祖母没救了。因此,她想尽可能把她照顾好。但是,刚才她听说电工来了。这位电工在他那家店里算得上老资格了,是老板的连襟,多年来,一直给我们这幢房子修电灯,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丝就同他约好了。要是我,我就让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可是弗朗索瓦丝的礼节不允许她这样做,她认为这样做不礼貌,对不起这个好人。因此,她就只好撂开外祖母了。一刻钟后,当我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找她时,看见她正在侧梯的“平台”上和那个电工聊天。楼梯上的门敞开着,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们家的人来了,他们可以装作正要分手的样子,可是从敞开的门里进来的穿堂风可是够人受的。于是,弗朗索瓦丝赶紧离开电工,一面还大声问候他的妻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