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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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注意力的目标。
她对这些亲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同我们想象的迥然不同,如果我们有什么事被她知道了,我们的行为非但不会象眼睛里的灰尘或气管里的水珠那样遭到驱逐,反而会牢牢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多少年后,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却还会在宫中议论和谈及这些。当我们听到这些往事,会象在一本极其珍贵的真迹集中发现我们的一封亲笔信那样惊奇万状。
一般的风雅人可能会因上门打搅的人太多而紧闭大门。可是,盖尔芒特家并非门庭若市。陌生人几乎没有机会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如果偶然有一个陌生人登门求见,公爵夫人决不会考虑这个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为这正是她可能给予别人的,而不是别人可能给予她的。她考虑的只是这个人的真正品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圣卢对她说过,我有真正的品质。当然,如果她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从未能做到召之即来,或者说,没有注意到我对社交活动并不热衷,她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了,因为一个不热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应该看到,当有人谈起她不大喜欢的女人,例如谈到她的表嫂时,她脸上的表情会陡然变化。“啊!她很迷人”,她说,神态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这位夫人曾拒绝和肖斯格罗侯爵夫人和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认识。但她没有说,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同样遭到了拒绝。然而这是事实。从那天起,公爵夫人经常想象这位很难结交的贵妇家中可能发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总是习惯别人希望和自己结交,谁要是故意避而不见,谁就在他们眼里成了凤凰,就会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
德·盖尔芒特夫人请我吃饭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无视她的亲戚,不想和他们经常往来?自我不爱她以来,她是怎样想的?这些我无从知道。不管怎样,她既然决定请我,就要尽地主之谊,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后不再踏上她家门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无聊的人支开。当我看见公爵夫人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偏离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边,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我们没有专门的器官为我们提供情况,因此就认为我们不熟悉的人只会在难得看见我们的时候才想起我们。我对公爵夫人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这种想象具有绝对的随意性。例如,我们在一个美丽而寂静的夜晚感到孤独时,会无穷地遐想,会看见形形式式的交际王后在遥远的星空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进,这时,假如从空中掉下一张晚宴请帖或传来一阵喧哗,会以为落下了一颗刻着我们名字的陨石,因此而不安或快乐得惊跳起来,因为我们相信在金星或仙后星上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姓名。
也许,有时候,当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据以斯帖书①记载,波斯王子们总是让人给他们读极力巴结过他们的臣民的名册),查阅对她怀有好意的人的名册时,对于我,她也许会说:“这个人我们要请他来吃饭。”但是另一些想法转移了她对我的注意力,直到有一天,她
①以斯帖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以斯帖是一位美丽的犹太姑娘,嫁给了波斯王亚哈随鲁,使犹太人逃脱了首相哈曼的发难,并让她的堂兄末底改取代哈曼当了首相。
(王子身旁乱哄哄地聚集着一大群人,
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标)
看见我象末底改①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才想起我来,也象亚哈随鲁②那样,送给我许多礼物。
①末底改是圣经中的人物,犹太人。他曾抚养他叔父的女儿以斯帖,后者成了波斯国王亚哈随鲁的妻子后,让他当了首相。
②亚哈随鲁是圣经中的波斯王。登基后第三年大摆宴席招待一切首领臣仆,王后瓦实提不肯赴宴,于是,他废了瓦实提,另立以斯帖为王后,后来又抬举末底改为首相。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约我吃饭时,我大吃一惊,但是接下来又有一件事同样使我惊讶万分,只是性质不同罢了。当我听到公爵夫人约我去她家吃饭时,我觉得不应该把我的惊讶掩饰起来,而应当夸张地显露出来,这样才显得更谦虚,更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如此惊讶,怕我不知道她是谁,当她要去参加当晚最后一个聚会时,她象为自己辩解似地对我说:“您知道,我是罗贝·德·圣卢的舅妈,他很喜欢您,况且我们在这里已见过面了。”我说我知道,也认识德·夏吕斯先生,我在巴尔贝克海滩和在巴黎时,他“对我很好”。德·盖尔芒特夫人显得很吃惊,她的目光象是为了核实似地在参阅她内心那本更加古老的书。“怎么!您认识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从德·盖尔芒特夫人口中说出,给人以一种亲切感,因为她在谈到这个出类拔萃、超凡入圣的人物时,语气朴实自然,毫不做作。其实,这个人对她不过是小叔子,是同她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仿佛把她少女时代在盖尔芒特城堡里和堂兄弟一起玩耍时的漫长夏日的明媚阳光带进了我想象中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胧的生活中。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为过去,他们后来的生活同过去大相径庭,尤其是德·夏吕斯先生,他曾如痴如狂地迷恋艺术,但后来就不再迷恋了,因此,当我听说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开的那把大扇子上的黄黑蝴蝶花是出自他的手时,不禁惊呆了。公爵夫人还可以把他以前为她谱写的一首小奏鸣曲拿来向我炫耀。我的确不知道男爵还有这些才能,他从没有谈起过。顺便说一句,德·夏吕斯先生不喜欢他家里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兴。这些荒唐的简称,既表明贵族对它自身的诗意缺乏了解(犹太人也一样,鲁弗斯·以色列夫人的一个名叫莫西的侄儿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时也表明贵族一心想装出对自己的特权毫无兴趣的样子。然而,在这方面,德·夏吕斯先生显得比别人富有诗意,愿意表现出对自己的特权感到骄傲。不过,这还不是他不喜欢墨墨这个简称的原因,因为墨墨毕竟与帕拉墨得斯有一点联系。其实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吕斯”,正如玛丽·阿梅莉王后或奥尔良公爵称呼他们的儿孙、侄儿和兄弟为“儒安维尔、纳穆尔、夏尔特尔、巴黎”一样。
“墨墨这家伙就爱故弄玄虚,”她嚷道,“我们同他谈您谈了很长时间,他对我们说,如果能同您认识,他将不胜高兴,就象从来没有见过您似的。您说他怪不怪?我象这样背后议论我的小叔子有时候象个疯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赏他的才华。”
她把德·夏吕斯先生说成疯子,我感到很震惊。我想,也许可以用半疯半傻来解释他的某些行为,例如,他曾兴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亲。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说的话和说话的方式都让人觉得他有点儿象疯子。当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律师辩论或一个演员念台词时,发现他们的语调和一般人的语调差别很大,会感到惊讶。但当我们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奇怪时,也就不对别人说什么了,对自己也不说什么,仅仅对他们的才华作些评价。看了法兰西剧院一个演员的演出,我们最多会想:“他干吗不让他举着的双臂一下子落下,而是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钟?”或者听了拉博里①的辩论,我们会想:“为什么他一张嘴就发出这些悲切而意外的声音,他所谈的不过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因为大家一上来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觉得反感。同样,当我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说话语气夸张,和一般人的说话不同时,也会有想法,好象时刻想对他说:“为什么这样大叫大嚷?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只不过大家都默认了他的讲话方式。当他夸夸其谈时,我们也就和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了。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时候,一个外人听到他这样说话,会以为是疯子在喊叫。
①拉博里(1860—1917),法国著名律师,他的英俊的相貌,洪亮的嗓门和能言善辩的口才吸引了许多人。
“可是,”公爵夫人又说,朴实自然的语气中又加进了一些蛮不讲理的意味,“您能肯定没有搞错?肯定是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尽管他喜欢把事情神秘化,但我似乎难以相信!
……”
我回答说,肯定无疑,想必是德·夏吕斯先生没有听清我的名字。
“呀!我得离开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好象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要到利尼亲王夫人家坐一坐。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欢社交?这样好,那真没意思透了。要是我可以不尽这个义务就好了!可她是我的表姐妹,不去不好。我很遗憾,因为我是可以带您去的,甚至还可以带您回来。那就再见了,我为星期五感到高兴。”
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在德·阿让古尔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承认认识我,那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对他这个非常欣赏他的嫂子也矢口否认(既然他的婶母和外甥认识我,他认识我是很自然的事),这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就要讲完这件事了,不过,还要说一句:从某人角度看,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她能把别人只能部分忘却的东西全部从记忆中抹去。她就好象在上午散步时,从没有遇到我的纠缠、尾随和跟踪似的,我向她意时,她从没有流露出厌烦,圣卢恳求她邀请我时,她从没有断然拒绝。她对我的态度是那样亲切、自然。她非但没有作事后解释,没有说一句含蓄的话,没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现在这种和蔼可亲、不回顾过去和毫无保留的态度流溢出一种十分正直的品质,就象她的魁伟身躯给人以正直的印象一样,而且,她过去对某一个人可能存有的不满现在已化作灰烬,都已从她的记忆中,至少从她的态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当她必须用最自然的神态,对待可能被其他许多人当作借口而保持冷漠和进行指责的事情时,如果我们注视她的脸孔,会感到她在进行一种洁身礼。
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态度的变化使我深感惊讶的话,那么当我发现我对她的态度变化更大时,我就更难以形容我的惊讶了。曾几何时,我不是成天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能把我介绍给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个幸福之后,能得到更多的幸福,以满足我那越来越苛求的心吗?我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生气勃勃、精神焕发吗?正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才决定到东锡埃尔去找罗贝·德·圣卢的。而现在,就是他的一封信(不是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关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搞得我内心纷扰,魂不守舍。
最后,作为这次晚会的结束语,我想补充一点。晚会上,布洛克同我讲了一件事,但其正确性几天后就被否认了。我对这事一直迷惑不解,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长时间不说话。
这件事本身就是许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个,读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释。现在我就来谈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布洛克不停地向我吹嘘,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遇见他时,对他的态度如何亲切,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就好象认识他似的,并且知道他是谁。开始我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而已。从前,在巴尔贝克海滩,布洛克不是对同一个夏吕斯发表过异常激烈的言词吗?我心里想,布洛克的父亲“不经认识”就认识了贝戈特,布洛克学着他父亲的样,“不经认识”就认识了男爵,而他所认为的亲切目光,其实是漫不经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毕竟讲了那么多细节,他那么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两、三次想走来同他攀谈,因此,当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谈过我这个同学,男爵在探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后回家的路上确实向我问起过他的许多情况时,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没有撒谎,德·夏吕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朋友,等等。因此,过了一段时间,在剧院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想把布洛克介绍给他,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就去找布洛克了。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一见他,就露出了惊讶,但倾刻间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他非但不把手伸给布洛克,而且,每当布洛克同他说话,他回答时态度极端傲慢,声音咄咄逼人,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因此,布洛克认为——据他说,在这之前,男爵对他从来是笑脸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谈中(我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很注重礼节,在把他带去见布洛克之前,同他谈了谈我这位同学的情况),没有把他介绍给他,反而在他面前说了他的坏话。布洛克疲惫不堪地离开我们,就好象刚才想爬上一匹时刻准备狂奔的马或想在汹涌澎湃、随时都会把人抛向卵石滩的波涛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气似的。后来,他有半年时间没有同我说话。
还要过几天才能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对我来说,这些日子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说,离预定的时间越近,我们会感到越长,因为我们会用更小的单位计量时间,或者说因为我们老想着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纪计算的,他也许不想计算时间,因为他的目标是无限大。我的目标只有三天,我用秒计算,我沉醉在遐想中,遐想是温存的开始,但因为这种温存(正是这种温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温存)不可能让我渴望的女人来完成,我感到烦躁不安。总之,尽管在通常情况下,一种欲望越是难以得到满足,就越强烈(是难以,而不是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扼杀欲望),然而,对于一种肉体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内的一个确定时刻能够实现不见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奋,深信能得到快乐,也和忧虑一样,会使等待变得难以忍受,因为我们会反复想象将要享受的快乐,这会象忧虑那样,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小段。
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几天来,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着占有她的快乐。我头脑中只想象这个快乐,不可能是别的(占有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因为快乐仅仅是一种事前欲望的实现,这种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梦幻的无数组合、记忆的偶然性、性欲的状态和满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变万化,最后的欲望满足了,也就平静了,直到欲望满足后产生的失望多少有点被人遗忘了,才会产生新的欲望。我已经离开了一般欲望的大道,走上一条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个女人约会,必须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后走另一条小路。在布洛尼林园的小岛上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我已约她在那里共进晚餐),这就是我时刻遐想的快乐。我在岛上吃饭,如果没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陪伴,快乐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别的地方吃饭,即使有她作伴,快乐也会大大减弱。况且,以什么样的态度想象快乐,是选择女人,选择合适的女人的先决条件。态度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女人,也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