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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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对圣卢一向很信任,对他的友谊从来都很相信,可他却对布洛克说这样的话,背叛了我们的友谊;况且,我觉得,不论是从他的缺点,还是从他的优点考虑,他都不应该这样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非常注重礼貌,按说讲话不应该这样直率。他这种洋洋得意的神情难道是为了掩饰他在承认一件他很清楚没有做过的事时感到的局促不安吗?是无意识的流露,还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把我尚未发觉的他的一个缺点视作美德?是他一时生我的气才说了我几句坏话,还是他突然生布洛克的气,想对他说些不愉快的事,甚至不惜把我也牵连上?此外,当他对我说这些粗野庸俗的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这种可怕的表情他很少有,我一生中只见他有过一、两次。线条先从脸中间展开,到嘴边后,把嘴唇扭歪,使嘴上闪现出一种卑鄙而丑恶的,无疑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几乎是兽性的表情。这时候(这样的时刻每隔两年才有一次),他的自我也许部分消失了,一位祖先的个性暂时在他身上显示出来。罗贝的“我喜欢干脆”这句话,也和他的得意神情一样,会引起怀疑,招致谴责。我想对他说,如果您喜欢干脆,就应该在涉及到你自己时,表现得坦率、真诚,而不要损人利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是马车已经在饭店门口停下了。饭店闪闪发光的大玻璃门面,终于冲破黑暗,给黑夜带来了一点儿光明。由于店里射出舒适的光,浓雾仿佛成了随主人喜怒哀乐的仆人,春风满面地走到人行道上,为你指明入口处;它呈现出细腻的虹色光环,犹如给希伯来人引路的光柱,指出哪里是大门。况且,顾客中有的是希伯来人。因为很久以来,布洛克和他的朋友们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聚会,象守斋时那样——封戒期一年也才有一次——饿得头昏眼花,狂饮咖啡,奢谈政治,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任何一种精神刺激都赋予习惯以一种最高的价值和品质。习惯与精神刺激息息相关,因此,没有一种稍为强烈一些的爱好不在自己周围组成一个小社会,共同的爱好使这个社会的成员团结一致,每一个成员在生活中都竭力想得到其他成员的尊重。在这里,甚至在外省的一个小城镇里,你会找到一些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他们把最好的时光和大部分钱财都化费在看室内音乐会,参加音乐漫谈会,去咖啡馆和音乐爱好者聚会,同音乐家接触。另一些人热爱飞行,心想博得机场大厦顶层的玻璃墙酒巴间的老侍者的好评;酒巴间不透风,老侍者躲在里面就和躲在灯塔的玻璃小屋里一样,可以在一个此刻不放飞的飞行员陪同下,观看一个驾驶员在空中翻筋斗,而另一个驾驶员,刚才还无影无踪,此刻突然着陆,摔倒在地,象神话中的大鹏,隆隆地震颤着双翼。那些对左拉诉讼案感兴趣的人也喜欢光顾这个咖啡馆。为了尽量延长和加深旁听庭审时产生的激动,他们常来这里聚会。但他们受到另一部分顾客,受到那些贵族子弟的歧视。贵族们聚集在第二咖啡厅,与第一咖啡厅之间只隔一层用风景挂毯作装饰的矮墙。他们视德雷福斯及其拥护者为叛徒,尽管二十五年后——在这期间,他们来得及澄清自己的思想,重审派也成为历史上受人尊重的派别——他们的儿子,不管是拥护布尔什维克的,还是跳华尔兹舞的,在回答“文人”对他们的提问时,可能会公开宣称,如果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肯定会站在德雷福斯一边,尽管他们对德雷福斯案的来龙去脉几乎一无所知,正如他们对曾经显赫一时,但在他们降世的那天早已失去光辉的埃德蒙·德·布达蓬斯伯爵夫人或加利费侯爵夫人一无所知一样。在这浓雾笼罩的夜晚,聚集在这个咖啡馆里的贵族,那些日后可能成为事后重审派的年轻文人的父亲,还都是些毛头小伙子。当然,他们的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儿子与一个富家小姐结婚,但这对谁都还没成为现实。这样一个对象同时有好几个人追求(也有好几个“高门鼎贵的小姐”可供选择,但有丰厚嫁妆的人家毕竟比求婚者少得多),眼下还处在酝酿阶段,只满足于让这些年轻人互相竞争。
今天我尽碰到不愉快的事。为了向马车夫作交待,让他在我们吃完饭后来接我们,圣卢耽搁了几分钟,我只好一个人先进去。然而,作为倒霉的开端,我走进转门就以为出不来了,因为我对这种门还不习惯。(附带说一句,对于用词喜欢确切的人来说,这个外表平静的玻离转门叫做旋转门,是从英语的revolvingdoor①译过来的。)这天晚上,老板怕被雾淋湿不敢到外面去,也不敢离开他的顾客,就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听新到的顾客发出愉快的抱怨。顾客的脸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因为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遇到了不少困难,最后终于到达咖啡馆。然而,当他看到一个走不出玻璃门翼的陌生人进来时,他那迎客时的亲切而诚恳的笑意顿时从脸上消失。陌生人的这种显而易见的无知,使这位主考官皱起双眉,真想不说“dignusestintrare”②二字。更糟糕的是,我跑到贵族专用的咖啡厅去了,老板气势汹汹地过来把我撵走,粗暴地要我坐到另一个厅的座位上,所有的侍者立即仿效主子,也对我粗暴起来。我位置所在的软垫长凳上坐得满满的,恰好又面对着希伯来人进出的专用门,门不是旋转的,不停地开和关,给我送来了可怕的冷风,因此,我更感到扫兴。我提出换一个座位,老板却一口拒绝,对我说:“不行,先生,我不能为了您而麻烦大家。”他很快就把我这个珊珊来迟的给人制造“麻烦”的用餐者忘记了,因为他被新来的顾客吸引了过去。正如旧小说里所讲的那样,新来者在进入这个温暖而安全的避难所时,在要啤酒、凉鸡翅膀或糖水酒之前(供应晚餐的时间早过了),先要付自己的份子,讲一讲自己的奇遇。避难所的温暖和安全与他们刚才脱离的环境对照何等鲜明,因而,里面笼罩了篝火前才有的那种互相开玩笑的欢乐和友爱气氛。
①“旋转门”的意思。
②拉丁语,意即:“请进”。
有一个人说,他的马车绕残废军人院转了三次,可他却还以为已经到协和广场那顶桥上了。另一个说,他的车子想顺着香榭丽舍大街行驶,却不料开到爱丽舍圆形广场的一个花丛中去了,用了三刻钟才从里面走出来。接下来是对浓雾,对寒冷,对街上死一般寂静的哀叹,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这得归功于咖啡厅(除我的座位)温暖而舒适的气氛,归功于使人眯起眼睛(因为习惯于黑暗)的强烈灯光和使耳朵恢复活动功能的谈话声。
来者很难保持沉默。他们认为路上遇到的波折稀奇古怪,闻所未闻,不说出来心里不安宁,于是就用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攀谈的人。老板也把等级观念抛置一旁:“富瓦克斯亲王从圣马丁门来这里时迷了三次路”,他毫无顾虑地说道,边说边笑,一面还作介绍似的,把那位大名鼎鼎的贵族指给一位以色列律师看。可在平时,律师和亲王中间却隔着一道比横在两厅之间的风景挂毯更难逾越的障碍。“三次!你看看”,律师用手摸了摸帽子说道。亲王不欣赏这种套近乎的话。他属于这样一类贵族,对人蛮横无理(即使是对贵族,除非是一流贵族)似乎是他们唯一的消遣。这些年轻人,尤其是富瓦克斯亲王,从来不回答别人的致意,如果对方有礼貌地重犯错误,再一次同他打招呼,他们就报之以冷笑,或愤怒地仰起头;看见一个曾为他们效过劳的老人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和谁都不握手,不打招呼,除非是公爵或公爵给他们介绍的亲朋好友。他们青春年少,放荡无羁,这助长了他们的傲慢无礼(即使是资产阶级出身的青年,也一样忘恩负义,缺乏教养,一旦接连几个月忘记给一个丧偶的恩公写信,以后再见到他时就干脆连招呼也不打)。但是,这种傲慢态度更为一种极端崇尚特权阶级的时髦主义所激发。事实上,正如有些神经质的人步入成年后症状会减轻一样,这些极端崇尚时髦主义的年轻人成年后也会慢慢地冷下来。一旦过了青年时代,就很少有人再傲慢无礼了。他们一直以为傲慢就是一切,可是他们突然发现(亲王也不例外),除了傲慢,还有音乐、文学,甚至还可以当议员。人的价值等级一下改变了,从前他们甚至不屑一顾的人现在也可以进行交谈了。但愿那些脾气随和、忍耐力强的人能交好运(如果应该这样说的话),四十岁时,能得到他们在二十岁时没能得到的恩宠和优待!
关于富瓦克斯亲王,既然已经提到他了,还是作个交待:他是一个由十二至十五人组成的小圈子的成员,还属于一个范围更窄的四人小组。这个十二至十五人的小圈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但我们认为富瓦克斯亲王没有),那就是每个人都具有两副面孔。他们债务累累,在他们的供货人眼里,他们似乎是一伙无耻之徒,尽管供货人非常乐意称呼他们:“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们想通过所谓“富有的婚姻”(又称“大口袋婚姻”)摆脱困境,但因为只有四、五个人选拥有他们所觊觎的丰厚嫁妆,因此,好几个人为争夺一个未婚妻而明争暗斗。他们互相保密,当其中一个在咖啡馆里宣布:“我杰出的朋友们,我太爱你们了,不能不向你们宣布我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这时,好几个人会同时发出惊叫声,他们中许多人以为他们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事已十拿九稳,因此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失去冷静,忍不住发出愤怒而惊愕的喊声:“那么,比比,你认为结婚是一件乐事罗?”夏特勒罗亲王禁不住喊道,他惊奇而绝望,连叉子都掉下来了,因为他认为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即将公布,但不是同别人,而是同他夏特勒罗亲王。然而,上帝知道,他父亲曾巧妙地对昂布勒萨克一家讲过比比母亲的坏话。“结婚使你感到高兴?”他禁不住又问了一遍。比比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他把这桩婚事“半公开”后,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决定该采取的态度,他笑容满面地说:“我不是为结婚而高兴,我对结婚不大感兴趣,我是为娶戴西·德·昂布勒萨克而高兴,我觉得她很迷人。”这时,德·夏特勒罗先生已恢复平静,但是他想,他应该尽快转向第二和第三号有财有势的候选人德·拉加努克小姐或福斯特小姐,请求那些焦急地盼望他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结婚的债权人再耐心地等一等,他还要对那些曾听他讲过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很有魅力的人作些解释,告诉他们这门亲事对比比合适,要是自己娶了她,可能会同家里人闹僵。他还要说,德·索莱翁夫人曾讲过,如果他们俩结婚,她不会接待他们。
但是,尽管在供货人和饭馆老板眼里,他们似乎一文不值,但他们却还有另外一面,一旦回到上流社会,他们就不再是那个荡尽家产,企图不择手段地弥补窟窿的人了。他们又变成某某亲王先生,某某公爵先生,人们只根据他们的纹章计算他们的财富。一个几乎拥有亿元资财的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的公爵也得让他们走在前面,因为他们是一族之长,要是在从前,他们是一个小国的国君,有权在自己的领地铸造钱币,等等。他们中如果有人走进这家咖啡馆,另一个就低头装作没看见,免得迫使来者同他打招呼。因为为了继续做追逐财富的美梦,他请了一位银行家在这里吃晚饭。上流社会的人每每在这种条件下和银行家打交道,总要损失十几万法郎,但他不接受教训,又会同另一个银行家打交道,继续烧香,拜佛。
但是,富瓦克斯亲王很有钱,他不仅属于这个由十四、五个风雅青年组成的小圈子,而且还是另一个更严密、更不可分离的四人小组的成员。圣卢就属于这个小组。人们请他们吃饭从不漏掉一个,把他们叫做四个行为不端的青年,总看见他们在一起游荡,他们上谁家的城堡作客,主人们总要把他们安排在相通的房间里,再加上他们个个长得英俊漂亮,因此,传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对于圣卢,我可以毫不含糊地为他辟谣。但奇怪的是,尽管后来人人知道这些谣传确有其事,可他们自己对另外三个人的所作所为却一无所知。然而,他们谁都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其他三人的情况,也许是为了满足一种欲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为了雪恨,为了阻拦一桩婚事,在争夺未婚妻的角逐中,战胜那位已经暴露的朋友。这个由四名柏拉图信徒组成的小组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员(四人小组从来都超过四人),这第五个比其他四个更信奉柏拉图主义。但他一直受到宗教的束缚,直到四人小组解体,他本人结婚为止。他成了一家之主,恳求路尔德再给他生一个男孩或女孩,但在这之前,他要投身于军队。
尽管富瓦克斯是这等人,但因为律师在他面前说的话不是直接对他的,他的怒气也就不象可能的那样大了。而且,今晚的情况有些特殊。再说,律师今后是不可能同他富瓦克斯亲王建立联系的,正如送他来的马车夫不可能同他交往一样。因此他认为可以回答对方的问题,他觉得,在这大雾天,律师好象成了他在遥远的狂风怒吼或浓雾笼罩的沙滩上邂逅相遇的旅伴,但他却摆出高傲的神态,装出不是对律师讲话的样子说:“迷路还不算,而且怎么也找不到路了。”老板对亲王看法的正确性大为赞叹,因为今天晚上他已听到过好几次了。
事实上,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把听到或读到的东西同他熟悉的一个经句加以比较,如果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就会感到由衷的赞赏。这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精神状态。如果把这种精神状态用到政治会谈或读报中去,就能形成舆论,导致最严重的事件。阿加迪尔①事件就是一例。如果许多只欣赏顾客或报纸的德国咖啡馆老板说,法国、英国和俄国在“找”德国的“麻烦”,那么,阿加迪尔事件就有可能上升为战争,尽管战争没有爆发。如果说历史学家不无道理地放弃了用国王的意志解释人民的行动,那么,他们应该用个人的,普通人的心理代替国王的意志。
①阿加迪尔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1911年10月1日,德政府派去炮舰,抗议法军进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内斯。双方谈判结果,法国在摩保持自由行动的权利,但作为交换,把刚果的一部分让给德国。
近来,在政治方面,我刚到达的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只把他这种背书先生的精神状态应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个顾客的讲话中或在一张报纸的文章里没有发现他熟悉的字眼,他就声称文章枯燥无味或顾客不够坦率。富瓦克斯亲王恰恰使他极为赞叹,因此亲王话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话茬。“说得好,亲王,说得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确无误),正是这样,正是这样”,他高兴地大声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话来说,他“乐得心花怒放”。但是亲王早已走进小咖啡厅不见人影了。接着,正如不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件,生活总会重新开始一样,从雾海中走出来的人有的要饮料,有的要晚餐;在订晚餐的人中,有几个年轻人是赛马俱乐部成员,由于天气异常,他们毫不犹豫地在大咖啡厅的两张餐桌上就坐,离我很近,仿佛一场洪水在小餐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