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9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③摩西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他出生后,被装进一只箱子藏在芦苇丛中,法老的女儿洗澡时发现了他,给他取名摩西,即“我把他从水中拉出来”的意思。
“坐在帝国风格的椅子上不会很舒服,”帕尔马公主大着胆子说。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欢,”继而她又微笑着强调说,“我就喜欢这种坐在包着石榴红丝绒或绿丝绸的红木椅上的不舒服劲儿。我喜欢这种军人的不舒服。他们只会坐象牙椅,在大厅中央叉起抡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证,在耶拿家,当您看到您面前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坏蛋胜利女神,您就不会觉得坐着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认为我是坏保皇党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并不正统。我向您保证,在那些人家里,您会爱上这些不知其名的人,爱上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统治时期,军人们很久没有充分享受到荣誉,现在他们带回来多少桂冠,甚至连安乐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觉得这别有一番风味!殿下应该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认为应该去那我就去,”公主说,“但我觉得不那么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们曾带德·谢弗勒丝夫人去过,”公爵夫人又说,她知道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她高兴极了。耶拿家的儿子很讨人喜欢……我下面要说的可能不大得体,”她继而又说,“他有一间卧室,尤其是那张床,谁见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当然是在他不睡觉的时候!下面的话可能更不得体:有一次,他生病卧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着床边,刻着一个修长、妩媚的美人鱼,尾巴是用螺钿做的,手中托着荷花。再加上旁边的棕叶饰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证,”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为了更突出她的讲话,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现力的尖手指给她的话造型似的,一面用温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帕尔马公主,“这确实非常动人,和居斯塔夫·莫罗①的《青年和死神》这幅画的布局完全一样。殿下想必知道这幅画吧?”
帕尔马公主甚至连画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她拚命地点头热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对这幅画很赞赏。但是脸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却毫无光辉,一看她无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画家。
“我想,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吧?”她问。
“不,他象一只貘。眼睛就象灯罩,同荷腾斯王后②的眼睛有点相象。他大概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让这种相象向其他部位展开,恐怕有点可笑,于是,到了脸颊那里,他就不再象荷腾斯王后了,他的脸蛋好象涂了一层蜡,看上去就象是古埃及苏丹的卫兵。好象每天早晨有人来给他打蜡似的。”接着,她把话题拉回到年轻公爵的睡床上:“斯万看见这个美人鱼和居斯塔夫·莫罗的《死神》很相象,感到很吃惊。不过,”为了更引人发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严肃的语气补充说:“我们用不着吃惊。小伙子得的是鼻炎。他壮得象头牛。”
①莫罗(1826—1898),法国画家和雕刻师。
②荷腾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拿破仑第三的母亲。
“据说他迷恋社交生活?”德·布雷奥代先生不怀好意地、兴奋地问道,期待人们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确的回答:“有人对我说,他右手只有四个指头,这是真的吗?”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宽容地笑了笑,回答道。“从表面看,他也许有点儿迷恋社交,因为他太年轻了。如果他是这种人,那我会感到吃惊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她又说,仿佛在她看来,迷恋社交和聪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风趣,我曾见过他的滑稽样,”她进而又说,露出了鉴赏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说一个人滑稽,必须做出这种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达拉公爵的俏皮话此刻又在她耳边响起。“再说,他还没有被上流社会接受,因此,没有必要说他热衷社交生活,”她又说,也不管这样说会不会让帕尔马公主泄气。
“我在想,要是盖尔芒特亲王知道我到她家去过,他会怎么说。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么会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们把一个帝国风格的弹子房整个儿地让给希尔贝了。(她如今后悔莫及!)这都是鸠鸠传给我们的,美极了!一半是伊特鲁立亚①风格,一半是埃及风格……”
①伊持鲁立亚为意大利旧地区名。
“埃及?”公主问。她不知道伊特鲁立亚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两种风格兼而有之,是斯万对我们说的。他给我讲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学浅,因此似懂非懂。不过,夫人,有一点得搞清楚,帝国风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无关系,耶拿家的罗马人同真正的罗马人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伊特鲁立亚……”
“真的!”公主说。
“是的,正如第二帝国时期,安娜·德·穆西或亲爱的布里戈德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些服装叫路易十五式服装,但与路易十五毫无关系一样。刚才,巴赞同您谈到贝多芬。那天,有人给我们弹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够奔放,这首曲子中有一个主题具有俄国风格。当我们想到贝多芬以为这就是俄国音乐了,我们不能不受感动。同样,中国画家以为自己在模仿贝里尼①。甚至在同一个国家,当有人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现什么。至少要过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①贝里尼(1400—1470),意大利画家。
“四十年!”公主吓了一跳,惊叫道。
“那当然。”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特殊的发音使她说的话(几乎就是我的话,因为我刚好在她面前发表了类似的看法)越来越具有书面语言中“斜体字”的意味,“这很象是一个尚不存在、但将会繁衍生息的种类孤立地出现的第一个个体,这一个体具有和它同时代的人类所没有的感觉。我可以说是例外,因为我向来喜欢有趣的新事物,它们刚一露头,我就喜欢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卢浮宫,我们从马奈的《奥兰匹亚》前经过。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这幅画感到吃惊了。它看上去就象是安格尔的画!然而,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这幅画辩护,我并非喜欢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许它的位置不完全在卢浮宫。”
“大公夫人好吗?”帕尔马公主说。她对沙皇的姑妈远比对马奈的画熟悉。
“很好。我们谈起您了。实际上,”公爵夫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说的人与人之间隔着语言的障碍。此外。我承认,谁也没有希尔贝和别人之间的障碍大。您有独立的思想,如果您觉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乐,您就不必考虑可怜的希尔贝会怎样想。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实人,但他墨守陈规,因循守旧。我觉得,我同我的车夫,同我的马,要比同希尔贝更接近,更有血缘关系。他动不动就说,勇夫菲利浦①或大胖子路易②统治时期的人会怎么想。他在乡间散步时,总是傻乎乎地用拐杖叫农民让路,嘴里说着:‘让开,乡下人!’说真的,当他同我说话时,就好象是古代哥特式坟墓中的‘死者卧像’在同我说话,我会非常惊讶。这个活卧像尽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却使我胆颤心惊,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他留在他的中世纪。除此之外,我承认,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①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国历史上的摄政王。
②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国国王。
“刚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吃晚饭了,”将军说,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赞成公爵夫人开这样的玩笑。
“德·诺布瓦先生在吗?”冯亲王问。他念念不忘加入伦理政治学院。
“在,”将军说,“他还谈到了你们的皇帝呢。”
“据说威廉皇帝很聪明,但他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公爵夫人说,“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尽管埃尔斯蒂尔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像。呀!您不知道有这张像?画得并不象,但很妙。他让人摆姿势时很有意思。他让我摆成老太婆的姿势。这是在模仿哈尔斯①的《医院的女摄政》。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些,正如我侄儿说的,‘至高无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轻摇着黑羽毛扇,转脸对我说。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着头,因为尽管她从来就是贵妇,但还要装一装贵妇的派头。我说,我从前去过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没有去哈勒姆,因为时间紧,只好突出重点。
“啊!海牙,那可是个大博物馆!”德·盖尔芒特先生喊道。我对他说,他在那里一定看到弗美尔②的《代尔夫特风景》了。可是,公爵弧陋寡闻,却傲气十足。他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只限于回答我的问题,就象每次有大同他谈起某博物馆或某画展的一幅画,他又记不起来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过!”
①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
②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画肖像和风景。
“怎么!您去荷兰旅行,连哈勒姆都没去?”公爵夫人大声说。“哪怕您只有一刻钟的空暇,去看一看哈尔斯的画,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说,如果把他的画放在露天展览,即使只能从飞速前进的电车顶层看它们,也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句话似乎想说明我们的眼睛不过是一架快速摄影机,不承认艺术作品会使我们产生印象,因此,我听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她如此内行地同我谈论我感兴趣的问题,高兴之极。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风采,聆听她对于弗兰茨·哈尔斯发表的高见,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晓畅一切。我这位年轻的客人可能认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旧时代的贵妇人,当今找不出第二个。”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同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已完全脱离了关系。从前,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想象他们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活,现在我觉得他们和别的男人或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同时代人稍微落后一些,不过,两人落后的程度不等,就和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夫妇一样,妻子神通广大,能够停留在黄金时代,丈夫却运气不佳,只能回到历史的青年时代,当丈夫已进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时代,妻子却还停留在路易十五时代。当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时,起初颇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几杯美酒,我开始感到这是令人赞叹的事。如果我们根据名字,想象一个名叫唐璜·德·奥地利的男人或一个名叫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女人,我们会看到他们同真实历史毫无联系,就象梅塞格里丝这一边和盖尔芒特城堡那一边毫不相干一样。无疑,在现实中,伊莎贝尔·德·埃斯特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宫内没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异。但当我们把她想象为独一无二的,因而是无与伦比的人时,就会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样伟大,以致我们把和路易十四共进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义的事,却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贝尔·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从这个神话世界移到真实的历史中,觉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点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我们想象出来的那种秘性时,我们会感到失望,但继而会由衷地感谢这位公主,因为她对曼坦纳①的画了如指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与拉弗内斯特②先生相提并论,我们至今尚未重视拉弗内斯特先生的知识,拿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我们把它看得比大地还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高峰,沿着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迹下坡,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维克多·雨果、弗兰茨·哈尔斯,可惜还有维贝尔,我不禁感到万分惊异,就象一个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个荒野山谷中,由于地理位置遥远,花木名称奇异,觉得到处是奇风异俗,但当他穿过高大的芦荟树林或芒齐涅拉树林之后,发现居民——有时居然在一个古罗马剧场和一根雕刻着维纳斯女神的柱子的遗迹面前——正在阅读伏尔泰的《梅罗普》或《阿勒齐尔》,会感到多么惊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为名,不为利,努力通过相似文化了解她永远不可能了解的文化,而这种相似文化对于我所认识的有文化的资产阶级妇女来说是那样遥远,那样高不可攀,就象一个政治家或医生对于腓尼基文化所拥有的渊博知识那样值得赞扬,但由于派不上用场而让人感到可悲可怜。
①曼坦纳(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杜亚派画家,曾为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丈夫冈查加大公的宫殿作过壁画。
①拉弗内斯特(1837—1919),法国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曾是卢浮宫博物馆馆长。
“我本来可以给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画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亲切地同我谈着哈尔斯,“据有些人说,这是最漂亮的一幅画。我是从一个德国表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可惜它在城堡里是一块‘采邑’。您不知道这个词?我也是才知道,”她继而又说,她喜欢拿旧习俗开玩笑,以为这样就显得时髦,但她却不自觉地、苦苦地眷恋着旧习俗。“您看了我那几幅埃尔现出反感,那就不用怀疑了,这肯定是一幅杰作。”斯蒂尔的画,我很高兴,但我承认,如果我能让您看哈尔斯的那幅作为‘采邑’的画,我会更高兴。”
“我看过那幅画,”冯亲王说,“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且,他母亲是奥丽阿娜母亲的堂姐妹。”
“至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冯亲王又说,“我冒昧地说一句,尽管我没有看过他的画,因而谈不出任何意见,但我并不认为威廉皇帝应该克制对他的一贯仇恨,威廉皇帝是绝顶聪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在萨冈姑妈家,一次是在拉吉维尔姑妈家。应该说,我觉得他非同寻常。我没觉得他头脑简单!但他身上有一种象染绿的石竹那样‘人为’的有趣的东西(她一板一眼,说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种使我惊奇,但不怎么讨我喜欢的东西。人工造出这种东西来固然令人感到吃惊,但我认为不造出来也未尝不可。我希望我的话不会使您感到不高兴。”“威廉皇帝绝顶聪明,”冯亲王又说,“他酷爱艺术,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力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搞错: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识别,并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对一件作品表大家都乐了。
“您的话让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说。
“我非常乐意拿皇帝和我们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学家作比较。”亲王发音不准,把考古学家的“考”读成了“搞”,但他从不放过使用这个字的机会。“老考古学家在亚述古建筑物前会恸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赝品,他就不会流泪。因此,当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货还是赝品,你就拿去给老考古学家鉴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馆把它买下来,如果他的眼睛是干的,你就把它退回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