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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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了地方经营的巴尔贝克小火车站。因天气恶劣,我们由旅馆的公共马车送至车站。离我们不远处,站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近来,他瞒着“阿塔莉”合唱队的那位小子,偷偷与附近农庄的一个小伙子往来,这家农庄相当兴旺,叫做“樱桃树之家”。小伙子红红的脸膛,形容粗鲁,脑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孪生弟弟也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番茄脑袋。这对双胞胎长相酷似,难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时实现了工业化,生产出了一样规格的产品,这对旁观者来说,确实不乏美妙之处。不幸的是,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观点迥然不同,认为他俩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专爱与太太们厮混淫乐,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而番茄一号则并不讨厌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尽管有失尊严。然而,每当贝尔纳先生回想起与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由于条件反射,心头便直痒痒的,忍不住又去“樱桃树之家”,但是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并不因为近视就必然将两兄弟搞混),无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对孪生弟弟,问道:“今晚相会好吗?”他总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顿揍”。甚至在当天同桌用餐时,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场面,怪,他对番茄兄弟,甚至对可食用的番茄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以致每当他在大旅店听到身边有客人要番茄时,便小声对他说:“先生,我与您素昧平生,请原谅我冒昧与您说话。我刚才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烂的。我告诉您,这是为了您好,反正与我无关,我从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动地向身边这位仁慈、无私的先生道谢,喊来跑堂,装模作样,象是改变了主意:“不,说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发笑,心想:“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贝尔纳先生,竟然使点子让人把订的菜换了。”贝尔纳先生在等着晚点的火车,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肿,他故意避开,没有向阿尔贝蒂娜和我道安。我们俩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当我们不可避免要打个招呼时,一辆自行车向我们飞冲而来。电梯司机跳下车子,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我们刚刚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人来了电话,邀我两天后去吃晚饭;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电梯司机一五一十,将来电话的细枝末节全都如实说了一遍,然后离开了我们,那劲头就象某些民主“雇员”,装出一副样子,仿佛与资产者保持着相互独立的关系,但其实,他们中间建立了服从与被服从的原则,只听得电梯司机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上司的关系,我得赶紧回去。”意思是说,若他迟迟不归,门房和车夫会不满意的。
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时间。我想让阿尔贝蒂娜开开心。即使可以假设,她会为独自与我在巴尔贝克共同度过每日下午的时光感到些许幸福,可我心里清楚,幸福是决不会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尔贝蒂娜尚处于不谙世事的年龄(有的人永远跨越不了这个年龄),尚未领悟到,幸福难以十全十美,其原因并不取决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会令我产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寻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较而言,我更乐意她把失望归咎于环境,归咎于经过我精心安排的环境,因为这种环境不容我们俩轻易单独相会,同时又妨碍她独自去娱乐场,去海堤。就说这天,我要去东锡埃尔见圣卢,请她陪我同行。可是,我却又劝她去作画,以前,她曾学过绘画,我出于同样的目的,不要让她闲着了。一忙起来,她就不会考虑她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我也很乐意经常携她去维尔迪兰或康布尔梅家吃晚饭,这两家人也许也乐意接待我举荐的女友,可我每次领她去之前,都必须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还未光临拉斯普利埃。我并非足不出户就可将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获悉两天后阿尔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紧机会给维尔迪兰夫人发了地封快信,问她能否在周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儿,我将想方设法见一见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来巴尔贝克的危险,如果确有这种可能,就要弄清是什么时间,以便到那一天把阿尔贝蒂娜支得远远的。地方经营的小铁道建了回转线,当初与外祖母乘坐时,回转线还没有影子,可如今,铁道一直通到了东锡埃尔—拉古比尔,那是一个大站,许多重要的列车都从该站发车,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巴黎来的那列快车,我当初来看望圣卢以及回家乘的就是这趟车。可是,由于天老爷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马车把我和阿尔贝蒂娜送到了“巴尔贝克—海滨”小火车站。
小火车尚未到站,可已见它在行进途中释放的缕缕青烟清闲自在地悠悠飘忽,接着象一朵几乎静止的云彩,全凭自身的力量,慢腾腾地攀登克利克多悬崖的绿色陡坡。由青烟开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乘车的旅客纷纷向旁边退去,给火车让道,可一个个不紧不慢,知道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温厚,几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机强有力的控制,听从站长宽容的信号的指挥,就象一辆新手骑的自行车,不会冒险去撞人,人们想它在哪儿停,就会在那儿停。
正是因为我去了快信,维尔迪兰家才打来了电话,此信去得正巧,因为星期三(两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无论在拉斯普利埃还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对此却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艺术之作。维尔迪兰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与此相同的星期三,尽管如此,她还在自己的各个星期三之间输入细微的色彩差异。“这个星期三不如上一个,”她常说,“可我相信下一个星期三将是我有生以来办得最为精彩的一个。”有时,她也承认:“这个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过,下个星期三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在巴黎居住季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女主人行将出发去乡村度假之前,动不动就宣布星期三要停办了。这成了她刺激忠实信徒们的良机:“只剩下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语调好比宣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您千万不要放弃下一个收场的星期三。”但是,收场是假,因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现在,再也没有正式的星期三了,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个。不过,星期三我还在这儿。我们大家一起欢度星期三;谁知道呢?知己之间小聚的星期三,也许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种种限制,由于有朋友路过,就得邀请他在这个或那个晚上来作客,所以几乎天天都过星期三。“我记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贝尔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我们有关康布尔梅的解释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彻底取代卡芒贝尔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每当他因回忆那个难记的姓氏感到为难时,卡芒贝尔一词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长的音节便前来搭救年轻的店员,并立即受到他的喜爱,被他重新采纳使用,而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懒惰,就象成了老习惯,难以根除,而是因为这几个音节满足了逻辑和简明的要求。
我们加快步子,想占个空包厢,以便整个旅途中我可以亲搂阿尔贝蒂娜。可我们未能如愿以偿,无奈进了一间分隔的小车厢,里面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尽管她俗不可耐,可一举一动,处处显得自命不凡,我揣摩着她有可能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结论,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个外出为妓女拉客的鸨母。她的形容举止在高声地宣布这一点。我在此之前竟然还不知这些太太还读《两个世界评论》呢。阿尔贝蒂娜讪笑着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动几下。那位太太神气活现,可我心里却一直挂念着第二天的事,我将应邀去小火车的终点站,到闻名遐迩的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罗贝尔·德·圣卢等着我,要是再走远一点,我还可以到费代纳小住数日,定会给德·康布尔梅夫人带去莫大的欢乐,一想到这些,我的双眼禁不住闪烁起讥讽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视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为,凭她那身考究的服饰,帽上饰着羽毛,以及那本《两个世界评论》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举足轻重。我希望这位太太在车上呆的时间不要超过尼西姆·贝尔纳,起码在图丹维尔下车。但事与愿违。列车在埃格勒维尔停下,但她还坐着不动。列车过了蒙特马丁海滨站,巴维尔—拉班加尔站,又过了安加维尔站,她仍然坐着,当车子离开了东锡埃尔前一站圣费里舒时,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开始跟阿尔贝蒂娜又搂又抱。在东锡埃尔,圣卢已在车站恭候。“没有比见您一面更难了。”他对我说,因他住在婶母家,我的电报刚刚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给我一个小时。不幸的是,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原因是一下火车,阿尔贝蒂娜就只注意圣卢。她不跟我交谈,若我找她说话,她勉强作答,当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开。相反,她对罗贝尔总是笑眯眯,煞是诱人,跟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与他带来身边的小狗玩耍,逗弄时,还故意触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亲搂时,我曾会心一笑,感激我这位素昧平生的诱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变化,极大地简化了我的任务。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怀恐惧。罗贝尔兴许意识到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因为尽管她极力挑逗,他并不理会,弄得阿尔贝蒂娜对我满肚子不高兴。再说,他跟我交谈时,仿佛身边就我一人似的,当阿尔贝蒂娜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便又赢得了她的敬重,罗贝尔问我是否想设法会一会还留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我在东锡埃尔逗留那段时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帮朋友一起吃晚饭。可是,由于他表现出一副连他本人也经常谴责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态,似乎在发问:“如果你现在都不乐意再见他们一面,当初又何必一味取悦于他们呢?”我谢绝了他的建议,一来因为我不愿冒险离开阿尔贝蒂娜,二来我与他们已经断绝往来。摆脱了他们,亦即超脱了自我。我们都热切希冀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在这一生活中,我们能和尘世中的自我保持不变。可是,我们没有考虑到,即使并不期待另一种生活,但在尘世生活中,我们要不了几年,也会背叛了我们过去的自我,背叛了我们试图永远保持不变的形象。即使我们并不以为,与生命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变化相比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们改变,但是,假如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与我们过去的“我”不期而遇,我们也许会对过去的自我不屑一顾,扭开头去,就象对待过去有过交往但久未见面的人——比如就象圣卢的那些朋友,过去每晚在“锦鸡”饭店与他们聚会,曾给我多少欢悦,可如今要与他们交谈,对我来说实在腻烦、难受。从这方面看,正因为我宁可不去那儿重新获得曾给我欢乐的一切,所以去东锡埃尔漫游一番,在我看来,倒象是有将进天堂的预兆。人人都十分梦想天堂,抑或梦想众多的、相继出现的天堂,但是,这些天堂,早在人们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这样的天堂里,谁都会有失落的感觉。
圣卢把我们留在车站。“你可能还要等个把小时。”他对我说,“要是你在此等候,一会兴许能见到我舅舅夏吕斯,他要换车去巴黎,那趟车比你的早十分钟。我已与他道过别,因为不等他的车到,我就得赶回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来了呢,当时我还没有收到你的电报。”圣卢刚离开我们,我便埋怨起阿尔贝蒂娜来,可她回答我说,她之所以对我冷冰冰的,是担心刚才停车时,万一圣卢看见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搂着她的腰,会产生什么想法,她这样做,正是想消除圣卢的想法。圣卢确实看到了我搂腰的模样(我没有发现这一点,不然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会放规矩些),方才还慢条斯理地对我附耳说道:“你跟我提过的那些一本正经,认为德·斯代马里亚小姐行为不端,不愿与她多来往的姑娘,就是这副样子?”在这之前,我从巴黎去东锡埃尔看他,两人谈及巴尔贝克时,我确实跟他说过对阿尔贝蒂娜无从下手,她简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说得也很诚恳。可天长日久,我自己终于醒悟到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罗贝尔能信以为真。而这只需要我对他说一声,我爱着阿尔贝蒂娜。他这种人,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牺牲自己的欢乐,总是把朋友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对,她很孩子气。可你对她真的一无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问了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俩搂着腰,象两个恋人。”
“您那种态度什么也没有消除。”等圣卢一离开我们,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不错。”她回答我说,“我表现笨拙,让您伤心了,我心里比您还难过。以后看吧,我决不对您这样了。请宽恕我吧。”她黯然神伤地向我递过手来,对我说。这时,从我们在座的候车室的深处,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雇员,拎着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会上与他相遇,他总是身着黑色服袭,腰身裹得索紧的,一动不动,加之他老是神气活现地昂首挺胸,热情漾溢地取悦他人,滔滔不绝地神吹海聊,整个躯体通常保持着垂直的架势,这次见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苍老得成了这副样子。此刻,他身着一件浅色旅行外套,显得比过去臃肿,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晃动着便便大腹和近乎成为象征的臀部,只见他两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画的胡子乌黑发亮,与斑白的头发适成鲜明对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轻活泼,光彩夺目,但天日无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统统都走了样。
由于他正要上车的缘故,我跟他只聊了简短的几句,我边聊边看着阿尔贝蒂娜坐的车厢,向她示意我马上过去。当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扭去脑袋,他开口请我帮个忙,去喊一喊铁道另一侧的一位军人(那人是他的一位亲戚,似乎夏吕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们这趟车,不过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团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生向我解释道,“您有福气,相当年轻,我老了,过铁道不方便,您可以帮个忙,免得我受这份罪……”我权当作义务,向他指点的那位军人走去,果然发现他领章上绣着竖琴标志,真是位军乐队员。可是,正当我要转达口信时,我认出了那人原来是莫雷尔,此人是我叔父的随身男仆之子,多少往事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他的出现令我好不惊诧,可以说给我带来了欢乐!我一下把德·夏吕斯先生托办的事丢到了脑后。
“怎么,您在东锡埃尔?”“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可回话时,他口气生硬而又傲慢。他变得十分“装腔作势”,显然,我的出现令他想起了他父亲的职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的。突然,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