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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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也许疯了头才会把阿尔贝蒂娜与奥黛特和拉谢尔相提并论。但不是她疯了头,而是我;我自身可以激励的感情,却被我的嫉妒心大加贬低。从这种可能是错误的判断出发,无疑会产生许多不幸,这种种不幸将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扑来。“那么说,您拒绝我的邀请,不去巴黎喽?”“我姨妈不愿让我这个时候走。再说,即使以后我可以去,我现在就这样到您家,脸面不可笑吗?在巴黎,人家会弄清楚,我并不是您的表妹。”
“那么,我们就说,我们刚刚订过婚。怎么样,反正您知道,这又不是真的。”阿尔贝蒂娜的脖子完全裸露在衬一样马尔库塞(HerbertMarcuse,1898—1979)美国哲学家,社,以安慰孩子的伤心,我当时以为,这种伤心是永远不可能从我心上抹掉的。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去穿衣服。何况,她的忠诚已开始退却;刚才,她还对我说,她一秒钟也不离开我。(而且,我总感到,她的决心不会持久,因为我害怕,假如我们留在巴尔贝克,她甚至在当天晚上,就会背着我去看布洛克的一帮小姐妹。)可她刚刚才告诉我,她想路经梅恩维尔,下午可能再回来看我。她昨夜没回去,那里可能有她的信;再说,她姨妈也会不安的。我回答说:“要是就这么点事,完全可以叫电梯司机转告您的姨妈,说您在这儿,把您的信找来就是了。”她既想表现出听话,但又讨厌被人控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突然,欣然改口道:“是这么回事。”于是,她派电梯司机去了。阿尔贝蒂娜没有离开我,过了一会儿,电梯司机便来轻轻敲门。我未曾料到,就在我同阿尔贝蒂娜说话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来得及去梅恩维尔跑了个来回。他来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曾写一张便条给她姨妈,还说,假如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同一天去巴黎。而且,她犯了个错误,大声委托他办事,尽管是大清早,弄得经理都知道了,他十分恐慌,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要走,是不是至少还可以等几天,因为今天风够怕人的(是人怕风)。我不想对他解释,只要布洛克那班小姐妹仍在巴尔贝克散步游玩,只要安德烈不在那儿,而只有安德烈能护着阿尔贝蒂娜,我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我也不想对他解释,巴尔贝克类似这样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正在咽气的病人,无论如何不肯多住一个夜晚,宁可死在半路上。何况,我还要去同类似的请求作斗争,首先是在饭店里,玛丽·希内斯特和塞莱斯特·阿尔巴雷眼睛都红了。(不过,玛丽泪如泉涌,啜泣有声;塞莱斯特比她还懦弱,要她冷静下来;玛丽口里念念有词,是她唯一熟悉的诗句: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塞莱斯特忍不住了,在她那丁香色的脸上涕泪交流;不过我想,当天晚上她们就把我忘掉了。)继而,在地方办的小火车上,尽管我想方设法不被人看见,但我还是遇上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他只要看见我的行李箱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因为他指望我两天后去作客呢;他使我很恼火,因为他说服我说,我的气喘与天气变化有关,说十月份可能是哮喘最得意的时候,他问我,无论如何,“是否可以推迟个把星期再走”,这等愚蠢的说法也许会把我气死,因为他的建议实在叫我难受。在车厢里,他只顾同我谈话,可我每到一站,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见到德·克雷西先生,他比埃兰巴或吉斯加还讨厌,厚着脸皮乞求别人邀请他,也怕见到维尔迪兰夫人,她就更烦人了,非请我去作客不可,但这些个事过几小时才可能发生。我还没有到达那地步呢。我现在只是要对付经理失望的怨言。我把他打发走了,因为我怕他唧唧咕咕个没完,最终会把我妈妈吵醒。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想当初刚来乍到,也就在这间房子里,天花板高高在上,我是多么不幸;也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我怀着多少柔情蜜意思念德·斯代马里亚小姐,暗中监视着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来来往往,她们象一群迁徙的候鸟在海滩上栖息;也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叫电梯司机去把她找来,我拥有了她,却又那么无动于衷;还是在这间房子里,我体会到外祖母的善良,后来得知她仙逝的消息;这一扇扇百叶窗,从窗脚下落进晨光,我第一次打开百叶窗,第一批沧海涛峰奔涌而来(但阿尔贝蒂娜却让我关上百叶窗,以免让人看见我们拥抱接吻)。与事物的原始面目相对照,我才意识到自己变了。不过,人们对于事如同对于人一样容易习惯成自然,但突然间,人们回味出其事其人具有不同意义时,或当其事其人失去全部意义时,回想到与其事其人有关的与今天迥然不同的事件,就在同一块天花板下,在同样的玻璃书橱间,演过的形形色色的活剧,并由此引起的心中的变化和生活中的变化,却由于周围环境依旧似乎显得更加激烈,由于地点的统一而得到了加强。
有一阵子,我两次三番产生这样的念头,在这间房子和这些书橱构成的世界里,阿尔贝蒂娜夹在里面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也许是知识的世界,是唯一的现实,是我的忧愁,有那么点象阅读小说的滋味,只有傻瓜才会被弄得愁肠百结,久久难以解忧,一辈子形影相吊;也许,我的意志只要稍许动作就可抵达这现实的世界,只消将纸包捅破,就可以超越我的痛苦,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再也不去更多地考虑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我们读完一部小说后,不再多思考小说中虚构的女主人公的情节。况且,我最喜欢的情人与我对她们的爱情始终无缘。这种爱是真实的,因为我不顾一切去看她们,把她们拥为我一个人所有,因为,只要有一天晚上她们让我久等了,我就会伤心地哭泣。但是,她们与其说是爱情的形象,倒不如说她们拥有唤醒这种爱情并将这种爱情推向顶峰的专利。当我看到她们时,当我等待她们时,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与我的爱情有丝毫相象的东西,找不到丝毫可以解释我的爱情的东西。然而,我唯一的欢乐就是看到她们,我唯一的烦躁就是等待她们。似乎有一种与她们毫不相干、却是自然赋予她们的附属的效能,这种效能,这种仿电能,在我身上产生了激发爱情的效果,也就是说,指挥着我的一举一动,造成我的种种痛苦。与此相比,这些女子的美貌,或智慧,或善良就完全不同了。就象有一股电流在推动着您似的,我被爱情震撼了,我体验过爱情的深浅,感受到爱情的滋味:但我永远看不到爱情,或者说想不到爱情。我甚至倾向于认为,在这种种爱情里(我且不谈肉体的交欢,肉体交欢往往伴随着爱情,但又不足以构成爱情),面对女人的外表,我们正是向附带伴随着女人的种种无形的力量表白心曲,就象对黑暗女神祈求一样。我们需要的正是她们的仁慈,我们追求的正是与她们的接触,却找不到实际的欢乐。幽会时,女人只是将我们与这些女神拉到一起,并无更多的作为。我们如同许愿祭品,答应给首饰,让旅游,讲些套话,意思是我们有多爱,讲些相反的套话,意思是说,我们根本无所谓。我们使出了我们的全部能力以取得一次新的约会,而且对方竟欣然同意了。倘若女人不附带有这种种神秘的力量,难道,我们是为了女人本身我们才吃如此多的苦头,而,当她走了,我们竟然说不清楚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我们才发现,我们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是不是?
视觉是何等骗人的感觉!一个人体,甚至是所爱的身体,比如阿尔贝蒂娜的玉体吧,离我们虽然只有几米,几厘米,可我们却感到异常遥远。而属于她的灵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变着这个灵魂与我们之间的位置,向我们表明,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散了架,我们顿时感到,心爱的造物不是离我们几步远,而就在我们心上。在我们心上,在或深或浅的地方。但这句话:“这个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已经成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自己原是无法找到这个秘诀的,是它让阿尔贝蒂娜进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处。她进门后即重新关严的石门,我即使花上百年时间,也弄不懂到底怎样才能重新把石门打开。
这几个字的咒语,刚才阿尔贝蒂娜待在我身边的那阵子,我却听不到了。我象在贡布雷拥抱我母亲那样拥抱了她,以缓和我的痛苦,我差点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客观世界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世界。包括自然界和人,要不,至少,我没有继续想我发现她有坏毛病这件事。但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那些个咒语又在我耳边回响,就象人家对您说完话后,您听到耳内仍有声音回荡一样。现在,她的毛病对我来说已不成其疑问了。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一边改变着我身边的事物,就象暂时移动了我与她关系的位置,进一步严酷地令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从来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开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历历风景即将吐艳生辉,而在昨晚,它们还一味让我产生一睹为快的欲望,我便止不住哭泣起来,同时,机械地做了一个奉献祭品的动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这一切难道不过只是一场梦?然而,我分明是醒着的。“你觉得我象你那可怜的外婆”,妈妈对我说——因为这是她——语气温和,好象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况且,承认了这种相象,嘴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出于谦虚的骄傲,与谄媚妖冶从不沾边。她的头发散乱,银灰的发绺毫不掩饰,在焦虑不安的眼睛周围和苍老的两颊上弯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样,在一瞬间,我简直不敢认她,不觉犹豫起来,是不是我还在睡梦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复活了。已有许久了,我母亲越来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轻的笑咪咪的妈妈了。但我已经不再梦到了。就这样,当人们看书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时间过去了,突然,看见身边出了太阳,昨天傍晚在同样的时刻也有太阳,朝阳唤醒了身边依旧和谐联贯的氛围,而醒悟了的和谐联贯的氛围又依旧酝酿着夕阳。母亲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为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我来了,”我母亲对我说,“因为睡梦中,我觉得听到有人在哭。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么搞的还没睡觉!瞧你眼泪汪汪的。怎么啦?”我抱住她的头:“妈妈,是这样的,我怕你以为我朝三暮四。可首先,昨天,我对你谈到阿尔贝蒂娜,挺听话吧;可我对你说的不对头。”“可又怎么啦?”我母亲对我说着,发觉太阳已经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为我从未仔细看看一幕壮丽的景象而惋惜,为使我不致错过一次观光的现成良机,妈妈对我指了指窗外。妈妈指给我看巴尔贝克的海滩、大海和旭日,可我却怀着失望的情绪——我母亲早已看在眼里——在那风景背后,看到的却是蒙舒凡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色如玫瑰,象一只肥母猫那样委着身子,淘气地戏着鼻子,占据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听她浪言浪语地咯咯大笑说:“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我不敢朝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现的景象背后,我所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场戏呵,另一个场面则是一叶惨淡的风帆,象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确,这情景本身似乎几乎是不真实的,活象画出来的景观。在我们面前,在巴维尔的悬崖峭壁突兀之地,我们曾在里面做过传环游戏的那片小树林沿着斜坡直倾大海,镶着海水的金边,这是一幅绿树迭翠的图画,它每每出现在薄暮向晚的时候,这时,我常与阿尔贝蒂娜进小树林午休,起来时,正见夕阳西下。混乱的夜雾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烂不堪的玫瑰红和蓝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却已曙光初照,珠贝鳞光闪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儿笑对斜晖驶过,斜晖染黄了风帆和桅顶,恰似归航晚景:虚幻的、哆嗦的、荒凉的场面,纯粹是夕阳的浮现,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后续那么天经地义,而我又习惯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进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盖掉,隐瞒掉——这是回忆与幻想的诗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亲对我说,“你没有对我说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定会使你为难。首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
第五部 女囚
每天清早,我脸对着墙,还没转过身去看一眼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就已经知道当天的天气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闹,有时越过潮湿凝重的空气传来,变得喑哑而岔了声,有时又如响箭在寥廓、料峭、澄净的清晨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正是这些声音,给我带来了天气的讯息。第一辆电车驶过,我就听得出车轮的隆隆声是滞涩在淅沥的细雨中了,还是行将驰向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