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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追忆似水年华-第304章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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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朝大自然中输出。我在我们俩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种魅力,它也许不如我们俩肉体的接近和交融那样实际,但却同样亲昵。然后,我们重新上车。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小径中往回开,一路上披挂着长春藤和荆棘的冬季树木象废墟,仿佛通向一位魔术师的住宅。刚刚走出阴森森的树林,一离开森林,我们重又见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饭前我还有时间干我想干的一切,然而才过了一会儿,当我们的汽车接近凯旋门时,我突然间在巴黎上方惊奇而又恐惧地看到一轮过早露面的满月,犹如一只停止不动,使我们觉得已经迟到的时钟的圆盘。我们对车夫说我们回家。对她来说,也就是回到我家。无论多么惹人喜爱的女人都必须离开我们回家去,她们的在场不可能让我们感到坐在汽车尽里面,在我身边的阿尔贝蒂娜给我的那种安详,这种在场不是把我们引向人们彼此隔开的空虚时辰,而是把我们引向更为牢固的结合,更好地禁闭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这是我占有她的具体标志。当然,为了占有就必须有欲望。我们只有在心怀爱意的情况下才会占有一根线条、一个平面、一个立体。但是,在我们散步的时候,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不象从前的拉谢尔,她不是一种由肉体和衣料组成的浮灰。在巴尔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凭藉想象扎扎实实地构筑着她的肉体,温情脉脉地润色着她的肉体,所以现在,我在这辆车中不用贴近阿尔贝蒂娜也能触摸和控制这个肉体,我甚至用不着看见她,我只要听见她说话就足够了,假使她不言语的话,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我的感官编织在一起完全包围了她,来到住宅前面,她理所当然下了车,我停顿了片刻,告诉司机让他回来接我,但是我的目光却仍然包围着她,她在我的前面走进拱门,看着她这样举止笨重、满脸红光,体态丰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犹如我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在墙壁的护卫下消失在我们的住宅之中,我总是体会到那份懒懒的居家的安宁,不幸的是,她似乎觉得自己置身于监狱,并且同意、德·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当人们问这位夫人呆在象利扬库尔那样漂亮的住宅里她是否感到满足时,她回答说:“世上没有漂亮的监狱,”我可以从那天晚上我们在她的卧室里两个人单独吃晚餐时她的那种忧虑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这一点。我对此先是毫无觉察;我还懊丧地想,如果没有阿尔贝蒂娜(因为在一家旅馆中她会整天与许多人接触,跟她在一起我会饱尝嫉妒的痛苦),我这时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厅吃晚饭,这些小餐厅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货舱,从那里可以透过四周装饰着摩尔式线脚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见大运河。
  我必须补充一点,阿尔贝蒂娜很欣赏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纳青铜像,布洛克有无数理由认为铜像丑陋无比。但他奇怪我为什么保留这尊青铜像时也许就不那么有理由了。我从未象他那样追求室内的艺术装饰和布置,我实在懒得去管这种事,我对眼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里,我就有权不让室内装饰细腻别致。尽管如此,我也许应该拿掉铜像。但是,丑陋而又豪华的东西却很有用处,因为这些东西摆在那些不理解我们,与我们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们爱上的人旁边会产生一种威性,而这种威性是一种美的、而又没有显露出自身的美的东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们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们必须施用某种威性的对象,而我们的智慧则足以保证我们在那些上等人身边拥有这种威性。尽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有鉴赏力,她仍然对这尊青铜像有某种崇拜,这种崇拜投射在我的身上就变成了一种敬意,这种来自阿尔贝蒂娜的敬意对我至关重要(远比保留一尊有点不太体面的青铜像更加重要),因为我爱阿尔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缚这种想法突然间不再使我感到难堪,我希望这种束缚持续下去,因为我仿佛觉得阿尔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缚。毫无疑问,每当我问她呆在我家她是否愉快,她总是回答我说她不知道在哪里还会比在这儿更加幸福。但是这些话却往往与她那种忧郁和烦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显然,如果她真有我以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么满足这些情趣受到阻碍就会令她恼火而使我宽慰,如此宽慰以至我觉得我不公正地谴责了她这一假设十分可能,即使按这种假设我很难解释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径:阿尔贝蒂娜设法从来不独自一人自由行动,她回家时不在门前停留片刻,每当她去打电话时总是让某个能够向我重复她的话的人,比如弗朗索瓦丝或安德烈陪伴她,当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过,事后她总让我单独和安德烈在一起,却又不露出有意为之的痕迹,好让我得到关于她们外出的详尽报告。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烦的冲动与这种奇迹般的驯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些冲动使我自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打算挣脱她的枷锁。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证了我的设想。有一天,我单独外出时在帕西附近遇见了希塞尔,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开了。我立即对她说我经常看见阿尔贝蒂娜,我为自己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而非常得意。希塞尔问我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因为她刚好有什么事要告诉她。“什么事?”——“跟她的女伴有关的一些事。”——“什么样的女伴?我也许可以向您提供点情况,这不影响您见她。”——“噢,是些从前的女伴,我不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希塞尔含糊其辞地回答道,连忙抽身告退。她离开了我,自以为她的话谨慎得足以让我明白一切。然而谎言终究经不起任何追究,一点点东西就能将它拆穿!如果关系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从前的女伴,为什么她“刚好”需要对阿尔贝蒂娜谈谈她们的事呢?“刚好”与戈达尔夫人心爱的口头禅“真凑巧”如出一辙,这个副词只能适用于一种非同寻常、恰到好处,也许是十万火急,与确指的人物有关的东西。此外,她张张嘴,就象人们打呵欠时那样,含糊其辞地对我说(同时身体几乎也往后退,正如她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开倒车那样)“啊!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们的姓名,”她张嘴说这话的样子使她一脸撒谎像,她的声调与脸是合拍的,而她先前说“我刚好”的那种截然不同、紧张活跃的神情说明了一个事实。我没有盘问希塞尔。即使盘问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她撒谎的方式跟阿尔贝蒂娜不同。当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在撒谎这个事实本身,而撒谎在某些场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是真相显而易见,因为真相隐藏在谎言底下。众所周知,每个杀人犯都自以为已经把一切筹划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住;到头来,杀人犯几乎总要被逮住。相反,撒谎的人却极少被人发觉,特别是其中被人喜爱的撒谎女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在那里做了什么。但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在她说到的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后面有她没有道出的东西的时候,谎言即刻就被发现,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为人们意识到那是谎言却又无法了解真相。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谎言是从人们在这段叙述中已经看到的许多特点中让人感觉到的,主要是通过下面这个特点:当她说谎时,她的叙述便或是贫乏、疏忽,不真实,或者相反,充满过多的旨在使叙述显得真实的细枝末节。无论说谎的人怎么想,显得真实根本不等于真实。人们想听某种真实的东西,却听到仅仅是显得真实的东西,它也许比真实更加真实,也许过份真实,有点音乐欣赏能力的耳朵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正如听见一行错误的诗句,或者听到高声把一个词读成另一个词。耳朵对此有所感觉,如果是一个正在恋爱的人,他心里便会惊慌不安。当人们因为不知道一个女人是经过贝里街还是经过华盛顿街,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时,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只要我们明智地持续几年不见这个女人,那么这几米的差距以及那个女人本身将缩小到一亿分之一(也就是缩小到我们无法觉察的数量),那时比格列佛还要大得多的人将会变成任何显微镜——至少是心灵的显微镜,因为无动于衷的记忆显微慎倍数更高而且不那么易碎——都看不见的小矮人!不管怎样,虽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与希塞尔的谎言有一个共同点——即撒谎本身——希塞尔撒谎的方式却不同于阿尔贝蒂娜,也不同于安德烈,然而她们各自的谎言彼此之间却配合默契、丝丝入扣,同时又千变万化,以至这个小小的帮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新闻机构的那种不可渗透的严密性,尽管它们的组成人员多种多样,不幸的作者却根本无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诈。报纸或者杂志的主编撒起谎来态度特别真诚、郑重,因为他在许多场合需要欺瞒如下事实,即当他高举起真诚的旗帜对付其他的报纸主编或者戏剧导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时,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过的事情,运用同样唯利是图的手段。公然宣称(正如一个政党的领袖那样,正如任何事物那样)撒谎是可怕的,这样做往往迫使人们在不摘掉庄严的面具,不放下真诚这顶桂冠的情况下比其他人撒谎更多。
  “真诚的人”的协会会员撒起谎来截然不同,而且样子更加天真。他欺骗他的作者犹如欺骗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剧中的一些噱头。编辑部秘书,一个诚实而又粗俗的人撒起谎来直截了当,就象是向您许诺您的房屋将在房屋尚未开始营造之时竣工的一位建筑师。拥有一颗天使般心灵的主编在其他三个人中间周旋,即使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会出于兄弟般情谊的考虑及温柔的同舟共济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话给他们以可贵的帮助。这四个人生活在永恒的纠纷之中,作者的到来终止了这些纠纷。他们超越个人之间争吵,人人都记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胁的“部队”这一伟大的军人职责。很久以来,我一直在这个“小帮派”面前扮演着作者的角色,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如果希塞尔说“刚好”的时候想到了阿尔贝蒂娜的某个女伴,这个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离开我,便准备跟她一起去旅行,如果她想通知阿尔贝蒂娜时机已经或者即将成熟,那么希塞尔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所以向她提问毫无用处。
  象遇见希塞尔这样的一些相会并不是加深我的疑虑的唯一原因。比方说,我欣赏阿尔贝蒂娜的绘画。而阿尔贝蒂娜的绘画,女囚的这些令人动容的消遣,使我深受感动,我为此向她表示祝贺。“不,画得很糟,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堂绘画课。”——“有一天晚上,在巴尔贝克,您可是派人告诉我说您留下来上绘画课。”我提请她回忆那个日子,并且对她说我当时即刻就明白,人们不在这个时辰上绘画课。阿尔贝蒂娜满脸通红。“确实如此,”她说,“我没有上绘画课,我一开始对您撒了许多谎,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不再对您撒谎了。”我真想知道一开始的谎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里预先就清楚,她的招认会是新的谎言。因此我只是拥抱她。我只要她讲出其中的一个谎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说大海的气息让我感到难受。”面对这种恶意,我就不再坚持了。
  为了让她觉得她的枷锁不那么沉重,对我来说最妙的莫过于让她相信我将亲手砸碎她的枷锁。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这个骗人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她刚刚带着过份的殷勤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所能做的,绝不是用与她决裂的威胁折磨她,而充其量是闭口不谈我那颗感激的心正在编织的与她永远共同生活的梦想。在打量她的时候,我很难克制自己不向她泄露这些梦,也许她也觉察了这一点,不幸的是,梦的表述没有感染力。一个矫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吕斯先生那样,由于他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只看得见一个骄傲的年轻男子,于是便以为自己也变成了骄傲的年轻男子,正因为如此他变得更加矫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这种情形更为普遍,一个热恋之中的情夫的不幸就在于他没有意识到当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时,他的情妇却看到了他那张原有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美的视觉产生的快意而变得漂亮些,恰恰相反。爱情甚至不能说明所有这些普遍情形;我们看不见我们的身体,其他人却看见了,我们“追随着”我们的思想,对其他人来说那是不可见的;而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艺术家有时将这种东西显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会使欣赏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为这种内在的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脸上。
  一切被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一切人,在我们眼里都是雅努斯,如果这人离开我们,他向我们显露的就是令我们欣喜的那一面,如果我们知道这人永远受我们支配,他向我们展露的就是阴郁的那一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与她长期共存的社会具有另一种我在这段叙述中无法言表的难以忍受之处。另一个人的生活与她的生活捆绑在一起,就象捆绑着一枚炸弹,丢下炸弹就必定犯罪,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曲折、坎坷、危险、担忧,想到虚假和貌似真实的事以后会被信以为真而自己又无法解释时的恐惧,假使人们的贴心知己中有个疯子的话,就会体验到这些感情,请以这些感情作比较。比如,我对德·夏吕斯先生与莫雷尔生活在一起表示同情(对那天下午情景的回忆立即使我感到我的左胸远比右胸胀大);姑且不论他们之间是否有关系,德·夏吕斯先生一开始大概不知道莫雷尔是疯子。莫雷尔的美,他的平庸,他的高傲大概使男爵不想去深究,直至凄凉的日子来临,在那些日子里,莫雷尔指责德·夏吕斯先生忧郁,而又无法作出解释,莫雷尔借助荒谬而又极为微妙的推理攻击他的多疑,用绝望的决定威胁他,在这些决定中始终起作用的是对最直接的利益的最奸诈的考虑。这一切只不过是比较。阿尔贝蒂娜不是疯子。
  我心里明白,这一天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难过。众所周知,他的病拖了很久。当然不是指他起初得的病,那是自然产生的疾病。自然产生的疾病似乎只可能很短暂。但是医学却把握了延长疾病的艺术。药物、和药物提供的暂时的缓解及药物中断后又产生的身体不适形成了一种患病的假象,病人的习惯最终会使这种假象稳定下来,而且使它一直照原样继续下去,就象孩子们患百日咳痊愈很久之后还一阵一阵咳嗽那样。接着,药物不太起作用了,人们就增加剂量,药物不再生效,反而由于长期使用不当开始产生危害。药物的天然属性恐怕不会让它们持久发挥作用。几乎可以与这种自然属性匹敌的医学却能够迫使人们卧床,迫使他们继续服药,否则便会死亡,这真是一大奇迹。这一来,人为的疾病扎下了根,变成一种次要而又真实的疾病,区别仅仅在于自然产生的疾病会痊愈,而医学制造的疾病却永远不会痊愈,因为医学不懂得痊愈的奥秘。
  几年以前,贝戈特已经足不出户了。再说,他也从不喜欢社交界,或者说他曾经喜欢过一天,那仅仅是为了蔑视它,正如他蔑视其他的一切那样,而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蔑视,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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