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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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和其它季节都有所联系,因此要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阿尔贝蒂娜,我也许应该忘掉所有的季节,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过偏瘫的老人重新学习阅读那样再从头开始去熟悉这些季节;我也许应该和整个宇宙都断绝联系。我想,也许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没有这种可能性)使我不再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异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觉造成的,有时甚至会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发生。我恐怕会对日子千差万别却周而复始这点感到苦恼,不仅大自然,连人为的环境甚至某种更为因袭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这些日子引进某一个季节。我夏天前往巴尔贝克的周年日即将来临,我那还没有同忌妒心结下不解之缘的爱情,那尚未为阿尔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忧心忡忡的爱情在后来经历了那么大的变化,最后终于变成了与初期迥然不同的爱情,致使阿尔贝蒂娜的命运始而变化终而结束的最后这一年显得既充实,多样化,又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便是对后来那些日子的回忆了,不过还是前些年的事,礼拜天天气不好大家照旧出门,午后百无聊赖时,风声雨声也会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学家”;我后来怎样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尔贝蒂娜来看我的时刻越来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抚爱了我,不过被送灯进来的弗朗索瓦丝打断了,在那样死气沉沉的时节,是阿尔贝蒂娜表现了对我的兴趣,因此我当时对她的爱情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在某个提前来临的季节,在那些不寻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开着大门的讲经堂和寄宿学校笼罩在金黄色的尘埃里,从那里出来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为之生辉,她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和她们的女伴聊着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们那神话般的生活的热望,就是这样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能阻止我接近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忆到那些极其平常的时刻也一定会有内心世界的图景加入其间从而使这些时刻变为独一无二的东西。后来,在天气转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听见牧羊人的牛角猎号声,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把它的阳光一会儿同我的忧虑联系在一起,我的忧虑是因为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可能和莱娅以及那两个少女在一起;一会儿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联系起来,那种甜蜜俨然来自使使我感到难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丝很快就会把这个妻子给我带回来。弗朗索瓦丝在打给我电话里转达了和她一道回来的阿尔贝蒂娜毕恭毕敬的致意,我原以为她的电话转达会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错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为这个电话使我感到我爱的人已的的确确属于我,她只为我而生活,即使远离在外,我也没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样,这来自远方的电话传言便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街区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缓解痛苦慰藉心灵的因素会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移向我这里,最后把无比甘美的精神自由还给我,从此以后我只须——在毫无牵挂地习研瓦格纳的音乐的同时——放心等候阿尔贝蒂娜到来,不需要过分激动,更不必带着毫无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这种“她回来,她对我毕恭毕敬,她属于我”的幸福感来自爱情却并非来自骄傲。此刻即使有50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一召即来,只要她们不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而是来自印度,我也会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里弹奏乐曲时,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温顺地朝我走来,我呼吸到了一种象阳光下的浮尘一般分散的物质,正如别的物质有益于身体健康,这类物质对心灵大有裨益。过了半小时,阿尔贝蒂娜果真来到了,我随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为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厌倦的,因为对我来说伴随这两件事的是一种可靠感,哪知正因为这种可靠感,从弗朗索瓦丝用电话通知我说她已把阿尔贝蒂娜带来那一刻起,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便给后来的钟点注进了金子般可贵的宁静,使这一天变成了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为这另一种日子已具有与众不同的精神基础,这种精神基础使这样的日子变得十分独特,这种独特性刚好和我一向度过的日子的多样性结合起来,不过这种独特的日子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犹如我们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里休息一天,倘若这样的休息日从来不曾在我们以往的生活里存在过的话;我还不能绝对肯定说我已想起了这样的一天;因为我此刻在宁静中感到一种我当时未曾感受过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后,当我逐渐回溯到我热爱阿尔贝蒂娜之前度过的那段时间,当我内心的创伤业已愈合从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脱离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时,当我终于能够毫不难过地回忆起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和弗朗索瓦丝上街买东西的那个日子时,我便很乐意地回顾了属于我以往从未经历过的精神时期的这一天;我终于准确地忆起了这一天,不仅没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忆它就象人们想起过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热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样,就象人们仅仅在事后才在没有合金的条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纯金和牢固的天蓝石的成色一样。
因此这几个年头尽管因为我老想到阿尔贝蒂娜而变得痛苦不堪,却不仅给我对她的回忆增添了连续不断的缤纷色彩,各异其趣的行为方式,增添了每个季节每个时辰留下的痕迹,从仲夏六月的黄昏到冬日的夜晚,从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时黎明的曙光,从巴黎的雪到圣克鲁的枯叶,而且还加进了我对阿尔贝蒂娜不间断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时每刻在我脑海里再现的她的外形,我在那个时期见到她的次数的多少,间隔的长短,为等她而引起的焦虑,某个时刻我对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失望;以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回顾过去时伤感的性质,也改变了我对与她紧密相联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实了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太阳年,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与她的往事无从分割已经够凄凉的了,何况它们同时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钟点并不由太阳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会的情况确定;一天的长短或气温的增加与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发,我们亲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来衡量,由她的脸庞的逐渐变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时给我写信的多寡和书信的风格,她见我回家时扑过来的动作缓急来衡量。总之,如果说这些变化着的时间,这些千差万别的日子每一个都把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奉还给了我,这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追忆了与这些时日大同小异的时刻。记得每次在我恋爱之前对方就已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之所以怀着不同的愿望,是因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头一天还尽幻想着海上风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阳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关得并不严实的栅栏时悄悄带进了玫瑰的香味,我醒来后却启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恋爱的当中,我的精神大气的多变状态,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断改变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爱情的能见度缩小明天又把这种能见度无限地扩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缩成一场风暴的吗?人们仅仅凭自己占有的东西而存在,人们又只占有确实存在于眼前的东西,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思想却又如此大量地远离我们自身出外遨游,使我们的视线捕捉不到它们的踪影!这一来我们便再也无法把它们包括在我们自身这一整体里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通过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们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时几乎已不再想念阿尔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够忆起来的东西——醒来时我却找回来了一长串往事,它们来到我最清醒的意识里游弋,使我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东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子虚乌有呢。阿尔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变了意义;她的背叛也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了。
我现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她活着时我经常看见的她的这个或那个倩影,我又怎能认为她已经长眠了呢?她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斜倚在她的自行车上,有如骑着神车在雨天飞跑。有几次,我们在晚间带上点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带着挑逗的意味,热烈的情绪使她脸色发白,两颊却抹上了一层红晕,车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让她把脸靠近月光,此时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试图追忆她那发红的颧颊却枉费力气,我再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我应该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个,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我便重新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而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下雨天,阿尔贝蒂娜披上橡胶雨衣时我从不抚爱她,我真想请她脱掉这副铠甲,否则这就成了与她共同体验军营之爱和旅伴友情了。然而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经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献身请我做爱,由于害怕她变坏我一直装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没有我的响应,她恐怕也就不会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这个要求却激起了我疯狂的性欲。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也许根本不可能体验到同样的做爱的快活,然而能贡献给我这种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难以邂逅了,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辞世了。我似乎应该在两种情况之间进行抉择,决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阿尔贝蒂娜之死——这个情况来自我并不了解的现实,也就是她在土兰的生活——和我对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动情,我的迷恋与忌妒是那样地互相矛盾。那些从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极其丰富的往事,那些能够说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极为充沛的感情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说她的感情充沛是因为保留在我记忆里的我对她的柔情衬托出了她感情的丰富多彩。不光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只是一连串的时间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对她的爱情并不简单: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夹杂着肉欲,类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与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疯狂的忌妒。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热恋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组成的大军——这些忌妒者中没有一个只为同一个女人而忌妒。无疑正由于此,我虽不情愿,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痊愈的。在一个群体里,各个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觉地一个被一个代替,代替者还会被淘汰,因此到最后会发生变化,但如果不是群体而是单一体,这种变化是难以设想的。我的爱情和我本身的复杂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长而且变得五花八门。不过这些痛苦总还是可以是排成两组,两组之间的交替便构成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全部的爱情史,我对她的爱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说我很难想象阿尔贝蒂娜,在我心里那么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我背负着当前和往昔的双重马鞍)已经死了,那么下面这种现象恐怕也同样互相矛盾:我对阿尔贝蒂娜过失的怀疑——当然,她曾在这些过失里得到过享受的肉体和她曾向往过这种过失的心灵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这些过失,也不再对这些过失承担责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里见到这个物质上已不复存在的人的实际精神状态的证据,而非她以往留给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会感谢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这份爱情能够了结,那再也不能和别的人共享欢乐的女人应该说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里,在对栩栩如生的阿尔贝蒂娜的往事的回忆里找到它的对象即阿尔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会使她复活,她的背叛便永远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为她背叛的时刻不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间从众多的“我”中引出来的我,于正在注视她的我也变成了当前的时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异都永远不会把这不可分的一对分开,这一对中有一个人新犯了过失便立即会有一个可怜巴巴的而且是现时现刻的忌妒者前来与他配对。最近这几个月我曾把阿尔贝蒂娜关在我的寓所里。然而现在想起来,她当时还是自由的;她胡乱使用了这种自由,她不是和这几个女人淫乱就是和那几个女人淫乱。以往我总是不停地考虑展现在我面前的毫无把握的未来,我曾试图看出个究竟。如今展现在我面前的象复制品一样的未来(与真正的未来同样使人忧虑,因为它同样地毫无把握,同样难于了解,同样神秘,但更为无情,因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响它,象对真正的未来一样去影响它;也因为它一伸展开来便与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长,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来抚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尔贝蒂娜的“未来”,而是她的“过去”。她的“过去”?这话说得不确切,因为忌妒心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忌妒心想象的事永远属于“当前”。
气候环境的变化会引起人们内心的变化,会唤醒业已忘怀的那些“我”,也会阻挠麻木不仁的习惯,给某些回忆,某种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气使我忆起了在巴尔贝克时某一天的天气,上述的情况就更明显了,比如那天,大雨将临,天知道为什么阿尔贝蒂娜竟准备穿上那条贴在身上的橡胶防雨裤去远足!如果她还活着,象今天这样的天气,她在土兰无疑会去作同样的郊游。她既然已不可能这样做了,我就不应该再为这个念头去苦恼;然而,好比截去肢体的人,任何气候的变化都会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长期没有去想过的往事猛然间在我的记忆里凝结起来,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隐蔽的记忆长河之下。几年以前,有人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谈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脸当即红了起来。那年月我对她还没有产生忌妒心。此后我曾想问她是否还记得那次谈话,要她告诉我为什么她当时脸红了。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挂心不只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莱娅的两个女朋友常去旅馆的海水浴场,而且,据说她们不光是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恼阿尔贝蒂娜呢,还是想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我总是一味地推迟谈及此事,后来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件往事而且察觉了此事既令人生气又十分庄严的特色,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谜人已死而永远解不开的谜所独具的。我难道不能哪怕只设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场阿尔贝蒂娜是否从未做过任何坏事,或者只是有做坏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个人去巴尔贝克也许能弄个明白。她如活着,我无疑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然而当人们再也不怕犯过失的人记仇时,他们的舌头便奇异地松开了。他们会毫不困难地叙说此人的过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结构尚处于初级的过分简单的阶段(它们还没有经过大量的改造,而这种改造可以使人类发明的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