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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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的每个阶段,不过一幅永远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这趣味无穷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每个轻佻女人神秘的内心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而且这两个小姑娘什么也谈不出来,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谁。
小说家们经常在小说前言里声称他们在某个国家旅行时遇到了某个人,此人向他们讲述了某个人的一生。于是他们让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来说话,这个人向他们讲的故事正好就是他们的小说。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个司铎对斯汤达讲述的。写我们堕入情网时,即是说当另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们感到神秘莫测时,我们多么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熟知内情的讲述人啊!而且肯定有这样的人。我们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痒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讲述某个女人的生平而听讲的人尽管对这女人的爱情一无所知不也听得津津有味吗?我对布洛克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讲斯万夫人时,我是作为男人讲的,能够对我讲阿尔贝蒂娜的男人也有,这样的人永远存在……然而我却始终见不到他。我觉得如果我能找到认识她的女人,我也许能打听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过,局外人似乎会以为谁也不可能象我那样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连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吗?因此,人们以为部长的朋友一定会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会被牵连到某个案子里去。而这个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长磨得精疲力竭时才终于明白,每次他和部长谈论政治时部长都只泛泛地议论一番,最多说一些报纸上的东西,有时,这朋友遇到了麻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长的门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这不是我权限以内的事”,朋友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我想:“我要是认识某些见证人多好!”如果我真认识这些人,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况也不会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过她不愿意披露罢了。在这方面我又和斯万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对奥黛特同福什维尔的所做所为毫无兴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经湮灭时还认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旧是认识阿尔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区的其他姑娘,仍旧是去她们那里重新恢复她的生活情景和与她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由于欲求总是来源于先期的幻觉,而我对希尔贝特,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尔贝蒂娜曾经生活过的街区,我要寻找的仍旧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们。即使她们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况,我觉得正在吸引我的这些女人反正是阿尔贝蒂娜认识的或可能认识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欢的圈子里的人,总之是让我产生幻觉认为与阿尔贝蒂娜相似或阿尔贝蒂娜可能喜欢的那类女人。在她可能喜欢的那一类女人中首推平民阶层的姑娘,原因是她们的生活与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样大异其趣。人们无疑只有通过思维活动才能占有一些东西,并不能说一幅画因为挂在你的饭厅,即使你并不理解它你也占有了它,也不能说因为你住在一个地方,你即使没有看过它一眼它也属于你。不过我从前倒真有过幻觉,以为既然阿尔贝蒂娜来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就重新获得了巴尔贝克;同样,我拥抱了一个女工我就以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联系,尽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联系,就以为我接触了作坊的气氛,听见了柜台前的闲聊,了解了又脏又乱的房间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还有其他那些女人,她们比之于阿尔贝蒂娜——有如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巴尔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断减弱的乐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们放弃再也得不到的乐趣,如去巴尔贝克旅行或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以使我们放弃另一些乐趣(如去卢孚宫欣赏提香①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遗憾),这些乐趣又分成极细微的不同层次,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象是一系列的区域,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连,互相协调又逐渐失去光彩的区域的中心有一个最初的欲念,这欲念定下了色调,排除了与它不相融合的东西,表现了主色(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比如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尔贝特)。安德烈也好,这些女人也好,对我明知不能实现的愿望,即身边有阿尔贝蒂娜的愿望来说,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时我只见到阿尔贝蒂娜面熟但还不认识她——,我认为永远不可能实现让一串葡萄上起伏而凉美的阳光移到我身边的愿望一样。因此无论我追忆的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无疑十分偏爱的那类人,这些女人都会引起我一种难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恼之情,这以后,当我悲伤的心情平静下来时,这种感情就变成了不无魅力的好奇心。
①提香(1417—1576),意大利画家,初期受其师乔治的影响,最后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师。他曾为教皇,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艺术有如浪漫抒情诗,技巧臻于完美。
过去阿尔贝蒂娜的体貌和社会地位方面的特点并没有妨碍我去爱她,如今她的这些独特之处和我的爱情回忆联系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欲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发选择的姑娘,即出身小资产阶层的褐发女郎。诚然,有一种东西又在我心中开始部分复苏,那是一种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没能得到满足的强烈渴求,一种想了解生活的强烈渴求,这种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尔贝克的公路上,还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过,而且当我猜想阿尔贝蒂娜心中也怀有同样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计要让她无法和别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满足时,它曾经使我那么痛苦。现在我已经能够忍受阿尔贝蒂娜也有欲念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欲念这个想法便随之而来,两人的欲念互相吻合,于是我想我们俩要是能一道寻欢作乐该多好。有时我对自己说:“这个姑娘也许会招她喜欢”,思路这么猛然一转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顿时悲从中来,再也无心继续考虑我的欲念了。过去我对乡村的喜爱是基于我对梅塞格里丝一带和盖尔芒特一带风光的欣赏,倘若一个地方没有古老的教堂,没有矢车菊和毛莨花,我便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同样,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所以会引导我专门寻求某种类型的女人,正是因为这爱情在我心中把她们和一种富有魅力的过去联系在一起;我重又象爱上阿尔贝蒂娜之前那样,需要她的“谐音”来代替我回忆中的她,这种回忆的排他性已逐渐弱化了。现在我大概不会喜欢与一位高傲的金发公爵夫人为伴,因为这类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发阿尔贝蒂娜能激起的那种心灵的悸动,也不能引发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欲望,对她另有所爱的妒忌,以及对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们的感觉要想强烈就必须激发某种与其相异的东西,一种情操,这种情愫不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却又使肉欲增长、膨胀,达到与肉体的欢愉难分难解的程度。阿尔贝蒂娜对某些女人可能有过的恋情渐渐不再令我痛苦,同时逐渐成为这些女人和我的过去之间的纽带,赋予她们某种更真实的东西,正如对贡布雷的回忆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后来看到的花儿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实感。甚至对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尔贝蒂娜爱过她!”相反,为了替自己的情欲辩解,我还充满柔情地想:“阿尔贝蒂娜不也爱她吗?”现在我才理解那些鳏夫,人们以为他们娶上小姨子便得到了安慰,其实他们恰恰以此证明他们的心是无法慰藉的。
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既然正在结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欢了。而阿尔贝蒂娜则替我的新欢增颜添色,一如蓬帕杜尔夫人为路易十五的新宠梳妆打扮,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原先凭着自身的力量长时期受到钟爱,后来感到情人对她们的兴趣渐渐淡薄,便满足于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以此来保持自己的影响。早先,我的时间分成若干阶段,在这一阶段喜欢这个女人,在另一阶段又喜欢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强烈快乐平息后,我便想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一种如水的纯情,待到需要更为老练的爱抚时我又重新渴望第一个女人。如今,这种交替往复已经结束,至少其中的一个阶段正在无限期延长。现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离开我之前给我一个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体验过另一个女人呆在我身边是多么令人难受,我会以为自己留恋的是一个亲吻而不是某种嘴唇,是肉体的快乐而不是爱情,是一种习惯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我还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尔贝蒂娜一样为我弹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样和我谈论埃尔斯蒂尔。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想,她们的爱都抵不上阿尔贝蒂娜的爱;也许是因为,当一种爱情附带许多插曲,诸如一道参观博物馆,一道听音乐会,总之当它构成全部错综复杂的生活,为通信和谈话提供了内容,当两人的关系以调情为开端,后来又发展成为庄重的友谊,这种爱情自然比那种只会奉献身体的女人的爱情丰富得多,正如一支乐队的表现力要比一架钢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更深一层的原因也许是,我需要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那种温情,也就是一个既有相当文化素养又象妹妹一样的姑娘给予的温情——正如我需要与阿尔贝蒂娜有着相同的社会出身的姑娘一样——只不过是我对阿尔贝蒂娜本人以及对我俩爱情的缅怀。于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忆是没有创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忆是一种精神活动,现实不可能为它提供它所寻求的状态;最后,当回忆源于某个死去的人时,它是死者在我们心中复活的体现,人们以为它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爱,其实它更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那离我们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选择的女人与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相似,她对我的温情与阿尔贝蒂娜的温情之间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话)也只会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觉地寻觅过的东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临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本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一直不自觉地寻找着的过去,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巴黎街上那数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团锦簇,她们并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们与阿尔贝蒂娜的难以了解的欲望和她远离我而度过的那些夜晚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她们中间有阿尔贝蒂娜早先对我还不存戒心时提到过的某一位:“真迷人,这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多漂亮!”过去我和阿尔贝蒂娜还只是面熟时对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对生活也怀有种种欲望,现在,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乐的,想看见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许因为这样,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成了她最后的情人同时也是她的主宰。看到她犹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这个或那个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个女人走后的餍足或是失望,也许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对她的忌妒,并能把这种感情控制在适当的分寸以内,因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乐,便能估量出她快乐的程度,也能发现她快乐的限度。
我常想,由于阿尔贝蒂娜始终矢口否认自己的趣味,她使我们失去了多少快乐和多么美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寻思她如此固执的原因,突然忆起了一天在巴尔贝克她给我一支铅笔时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责怪她没让我吻她,并说我认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正如我认为两个女人之间产生爱情关系是最下流不过的事。唉,也许她记住这句话了。
我把一些过去我最不可能喜欢的姑娘带回家来,我摸平那象圣母一样向两边分梳的头发,欣赏那线条优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苍白肤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对巴尔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仅仅偶然瞥见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极富个性的,如果希图以另一个对象来满足这种欲望,那就是对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让我逐步发现我们对爱的需要是不会终止的,从而告诉我失掉了所爱的人就只得以另一个人填补,我以为我希望从阿尔贝蒂娜那儿得到的东西,也许另一个女人,比如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也能给我。然而阿尔贝蒂娜毕竟是阿尔贝蒂娜;我对温情的需要的满足和她的肉体的特点之间已织成了错综复杂的回忆之网,再也无法理清,以至每当我需要温情时,对阿尔贝蒂娜肉体的回忆便如附丽之物相随而至,难以分开。只有她才能给我这种幸福。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看法和过去我对过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样,它不是从阿尔贝蒂娜的个人特点得出的形而上学的先验之谈,而是一种经验之谈,是由那些偶然地却又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的回忆构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爱抚时也渴望她,并因失去了她而难过。所以,连我选择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温情与我体验过的幸福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总缺少点什么,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复得的了。自阿尔贝蒂娜走后我一直因人去楼空而怅然,也曾以为怀里拥着其他女人就能填补这种空虚,然而我在她们身上得到的还是空虚。她们从不跟我谈凡德伊的音乐,也不谈圣西门的回忆录,她们来看我时身上没洒那种香味过分浓郁的香水,她们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厮摩来取乐,而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为它们似乎能激发与性行为本身有关的遐想,从而产生爱的幻觉,实际上因为它们是我对阿尔贝蒂娜回忆的一部分,因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尔贝蒂娜具有的东西这些女人也有,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尔贝蒂娜具有而这些女人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而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把我引向这些女人,随后又使我对她们失掉兴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怀恋,我那经久不减的妒忌心,这些感情持续的时间之长已超过了原先最悲观的估计,但是如果它们的存在脱离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仅仅受我那些回忆的支配,受这种适用于静止状态的心理学所谓的作用与反作用的影响,而没有被牵进一个更广阔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心灵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活动,犹如物体可以在空间运动一样,那么,这两种感情大约永远不会如此变幻无穷。
正如空间有几何学,时间也有心理学,把平面心理学的计算用于时间心理学,计算就可能不准确,因为不会考虑时间这一因素,也不会考虑时间的表现形式之一:遗忘;我开始感到遗忘的力量,它是我们适应现实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因为它慢慢摧毁尚活在我们心中并经常与现实相冲突的过去。其实我早该料到,总有一天我会不再爱阿尔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为对于我是举足轻重,而对于别人并非如此,从这两者的差别中我悟出了一点:我的爱情与其说是对她的爱,不如说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种感情,我本可以从我的爱情的这种主观性推断出种种后果;我应当知道,这种爱既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然可以在